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如今,打開幾大視頻網站,會明顯感覺熱播劇的“仙氣”越來越濃了。

其中大熱的代表要屬《香蜜沉沉燼如霜》,女主錦覓服下“隕丹”,失去了愛的能力,而男主旭鳳及其長兄潤玉則深深愛著女主。因女主被“隕丹”斷情絕愛的設定,上演了一場得而復失的虐戀故事。

無論眾人追捧的《香蜜沉沉燼如霜》,還是尚在熱映的“古劍”系列,已經成為當代大眾影視文化的一部分。與單一的流行電視劇不同,“仙俠”主題往往造就了資本在動漫、遊戲、電影、音樂和周邊產品的跨領域整合,在贏得受眾的同時,成就了具有獨特中國特色的當代文化工業。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熱播劇《香蜜沉沉燼如霜》劇照。

實際上,在當代影視產品中,帶“仙”字的劇作可分成兩類。剛結束的《古劍奇譚2》由電子遊戲和網絡文學改編而來,是典型“仙俠”敘事的當下繼承者。最近大熱的《香蜜沉沉燼如霜》並未講述典型的“仙俠”敘事,卻是和這一敘事密切相關的衍生故事。

從《香蜜》回望仙俠敘事的鼻祖級IP《誅仙》,雖則《誅仙》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在對觸發“情動”機制的設定上,比《香蜜》有著更加廣闊的社會意義。《香蜜》借仙俠故事的外殼,上演了一場古裝的言情劇,而內核卻與都市中產言情劇並無二致,這削弱了仙俠設定的必要性與“合法性”。無論是其“無情隕丹”的設置,還是多角戀的劇情線索,最終都把仙俠故事的核心主題“虐情”,轉化成了一種庸俗化的“愛情”。顯然,代表著90年代中期大眾文化轉折的仙俠故事,由於被文化工業體系所收編,已經喪失了表達時代症候的能力。

“仙俠”故事

傳統與當下的演變

要了解仙俠故事,就必須回溯到傳統中國“劍客”與“仙人”的關係。

在《莊子·說劍》中,莊子對劍品的區分,以“坐氣御劍”的論述,是後世仙俠文本的原點之一。在具有戰鬥精神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那裡,劍大概兼具戰鬥用具和法器的功能。後世道教附會的仙劍,大多都產生於漢晉時期,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是晉代張華所有“龍泉”、“太阿”雙劍。在後世道教中,劍的法器功能佔有了相當高的地位。唐朝道教大師司馬承禎,是第一個高揚劍和道術修煉關係的著名道士,在他身上,“仙俠”的主要人格初步形成。“仙俠”形象雖然在唐傳奇小說中有所反映,並在後代的話本文學得到若隱若現的展開,其主題並不圍繞修行和神靈鬥爭而展開,劍的使用多非法術,而是武術,往往和武俠小說很難區分。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唐朝道教大師司馬承禎,在他身上,“仙俠”的主要人格初步形成。

民國時期,《蜀山劍俠傳》的出現改變了這一情況。與傳統類似小說不同,《蜀山》包含了清晰的二元世界觀:仙魔對立,並奠定了現代仙俠文學以修煉昇仙為核心情節的敘事框架,更將“劫”、“入魔”、“御劍”等傳統佛道術語奠定為後世仙俠文學的常用詞。但是,《蜀山》的核心觀念仍然是傳統的,作者雖然對因情入魔的許多墮落仙俠有同情心,但褒揚道家清心無慾、儒家忠孝節義和佛教斷滅去執等三教觀念,有著極度傳統的一面,而反觀武俠小說,如老舍的《斷魂槍》、王度廬的《臥虎藏龍》等作品,要麼內在於新文學發展的邏輯中,要麼完全具備現代通俗文學的基本要素。因此,至民國至港臺的新派武俠小說,武俠遠遠勝過仙俠在通俗文學市場中的地位。但是,90年代中期之後,隨著網絡媒介的興起,仙俠小說的“逆襲”開始了。《誅仙》是這波“逆襲”中最具獨特性,卻又被大眾所熟知的典範文本。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臥虎藏龍》 作者: 王度廬 版本: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6年1月 因李安同名電影為人所熟知,主線為玉嬌龍與羅小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愛情糾葛,新派武俠小說代表作品。

在此之前,金庸、王朔風潮已過,新的文化典型產品沒有出現。直到單機電腦遊戲興起後,隨著“軒轅劍”、“仙劍”系列遊戲的風行,這種突破才逐步成立。新的武俠類大眾文化文本有著與武俠小說截然不同的物質基礎。這些小說的文本形態完全依附於“聲音——視覺”形態呈現出來。

這一特點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對於招式、行動和心理描寫大規模減少,你難看到金庸式的大段第三人稱心理描寫;其次,大量無意義的“修仙名詞”取代了依附於傳統歷史文本的武功、武器招式。在金庸的作品中,“倚天劍”、“屠龍劍”的武器名,“亢龍有悔”等招式名,包括主人公的人名,總是想形成某種意義系統,這些意義系統和小說主旨、核心人物塑造,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而新一代小說的招式名、法器名和人物名並不依賴印刷文本的整體意義結構而存在,它們往往服務於遊戲通關的需要,呈現出複雜、無意義,卻又和升級修煉掛鉤的“等級”化形態。

從“燒火棍”到“隕情丹”

設置情動機制,《香蜜》要向《誅仙》取經

仙俠小說的“鼻祖”作品《誅仙》,其作者蕭鼎與前一代武俠作者的背景截然不同,他屬於較早利用網絡寫作平臺寫作的作家之一。網絡小說受眾對作品的回饋遠快於紙媒小說。在紙片閱讀主導的時代,即便再劣質的通俗文學產品,也會被反覆閱讀——即便對其感到厭煩,讀者無法即時取得另一種替代性的文化消費品。網絡閱讀則不然,如果作品不能直接調動讀者興趣,幾十部乃至幾百部可替代作品,可以馬上通過點擊鼠標來獲得。因此,如果要獲得足夠的點擊率和好評,甚至將好評轉化為商業利潤,作者必須吸引用掃讀方式進行選擇和評價的讀者。複雜的文本意義網絡和主人公豐富的人格,不是網絡時代仙俠小說的核心特質,相反,用最為經濟的語言形態,直接激發讀者的閱讀動力,才是其主要目標。

那麼,什麼是網絡讀者的閱讀動力呢?很多人往往會認為,和偵探小說、言情小說等傳統類型小說一樣,情節的複雜和引人入勝是網絡小說的人氣基礎。這是一種極大的誤解,由於網絡小說是ACG文化(編者注:即Animation Comic Game,動畫、漫畫、遊戲的總稱)和其它媒介文化的次生產品,它並不重視情節,原來通過語言符號指涉的時空構型,通過可視化的方式直接呈現。網絡文學最大的激發機制是“情動(Affectivity)”,即通過最鮮明有效的語言或情境,激發讀者瞬時的情感動能,將讀者吸引到特定文本之中。

《誅仙》的“燒火棍”就是一個例子。“燒火棍”是《誅仙》主人公張小凡的法器,在武俠小說的譜系看,燒火棍在一般情況下不能算兵器:它的質料一般,沒有任何殺傷力;它沒有來歷,沒有傳承,不可能承擔武俠世界的某種“俠義”資本。而在修仙傳統中,燒火棍更是一種帶有反諷色彩的法器,傳統道教選擇劍作為法器,包含了兩種含義:相對於其他法器,劍本身在傳統文化體系中被看作禮器,並不單純是一種殺戮工具,而是包含有佩劍者“君子”身份的承認,劍的品級和人對劍的把握程度,體現了人的某種“精神-道德”力量;其次,劍是道家科儀中針對邪惡力量的法器,佩劍者意味著對“邪惡力量”,如“妖”和“魔”的不妥協。但是燒火棍沒有任何上述象徵意義,卻被主人公使用了,這是為什麼呢?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誅仙》系列小說。

這和《誅仙》這一文本對閱讀者“情感”的調動有關。主人公張小凡的整個設定表面上並不出奇,他完全是一個凡夫逆襲的RPG遊戲(編者注:即Role-playing game,角色扮演遊戲,遊戲類型的一種。)的經典人設。但是,在傳統武俠和新派武俠小說倫理框架(或者同類型小說的倫理框架)裡,這個人不僅成不了英雄,而且是英雄的對立面。在小說中,張小凡本來就是釋家高手普智為獲得玄門修仙法門,送進玄門的一個實驗品,而中途卻又拿到了吸人血氣,損人陽壽的某種“魔物”:嗜血珠。這三種修行法門的疊加最終造成了一個奇葩的結果,本來修行天分和武功不好的主人公,在日常修行中,修為長進極為困難,甚至在平時的修煉中,越努力卻越弱小。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電視劇《青雲志》劇照,由《誅仙》改編,圖為張小凡(李易峰 飾)手持“燒火棍”。

正是在這種有悖常理的打怪升級人設中,劍俠小說的主要情感氛圍:“虐”,得以浮現出來。張小凡的成長升級和“虐”這種情感有著密切的關係。中國當代網絡文化中的“虐”並不是一種契約化的慾望結構(如S/M關係),而是一種激發讀者情感的策略。張小凡的“虐”體現在,他不斷輸出超過自己能力的情感和體力,進而達到對自己的超越。

這種輸出和操控燒火棍的方式有著密切關係。與一般仙俠小說中神仙的御劍方式不同,張小凡操控自身法器的方式是一種極“虐”的手段。通常的仙俠必須依靠自身的“氣”或者“靈力”來操控法器,而法器本身的力量反過來對自身的“靈力”產生倍增效果。但是,張小凡並不煉氣,而是煉血,即通過自身的血液來喂飼燒火棍上的噬血珠,並以此法器的力量來進攻敵人。可以說,這種“反修仙”主旨之下的“虐”法,成為《誅仙》本文中最能激發讀者瞬間情感強力的機制。張小凡的戰鬥,實際上是一種自殺式戰鬥。恰恰在這種死亡驅力中,主人公的情感強度,得到了最大的感染力,並溢出了小說文本之外,吸引了閱讀者的注意。

如果我們跳過複雜的功法升級系統和各種法寶系統,激發讀者進一步讀完《誅仙》的心理能量,就是這種以絕對喪失,換取能力進階的“情動”結構。而這種結構也讓《誅仙》全本和許多類似的仙俠遊戲衍生小說不同,具有了一種映照當代社會青年人心態一個側面的重要能力。

但是,這種激發瞬間“虐情”爆發的敘事策略,在當代仙俠題材流量戲劇中,被徹底轉化為形式化的“愛情”敘事。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香蜜沉沉燼如霜》劇照,劇中“虐點”的一大來源是女主(錦覓,楊紫 飾)服下隕情丹,失去愛的能力。

以《香蜜沉沉燼如霜》為例,“虐”的情緒性衝動,被實體化為一夫一妻制倫理下的“美滿愛情”的失敗。上一代仙子“遇人不淑”才導致了“隕情丹”的出現,而隕情丹並沒有壓抑女主人公各種複雜的情緒,只是指向“愛情”這種慾望和衝動表達最符合道德規範的形態。

女主人公所謂的“虐心”並不能激發讀者在個人青春期生存境遇中難以表述的困頓、壓抑、衝突和暴虐,戲劇對短暫“虐心”情節的處理也很簡單:有情人終成眷屬,成為都市一夫一妻神話馴服青春期情緒的固有標配。而第三者永久悵惘,也將多餘而複雜的情動機制輕易打發了。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仙俠”小說作為一種全新文化形態的反叛性和症狀性,恰恰在流量收割中被保守的中產階級意識形態所擄獲和控制,轉化為製造利潤的敘事機器。

這時候,我們再次回看《誅仙》所蘊含的社會無意識,會發現它不再是一種回憶,而是一種揭示文化症狀的探索。

虐之兩難

仙俠敘事背後的社會無意識

這體現為“虐”作為一種心理現象的兩難處境。

實際上,《誅仙》主人公的整個升級契機都是來源於克服“虐”的努力,青春期情感不得回應的“虐”導致了主人公發現自己的超人戰力,與對立陣營的魔教聖女陰陽相隔,導致了主人公的戰力巔峰,而最終發現無法復活妻子,恩師同門的慘遭屠戮,才使得他領悟到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奧義,最終控制了法器,達到了自身的巔峰。表面上看,《誅仙》文本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箴言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通俗化註解。實際上,它的主旨在於,主人公最終達到了同於天地的高位,超越了佛、道、魔三派規範的宰制,從徹底的“被虐”狀態,轉化為“虐殺”一切的誅仙劍掌控者。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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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香蜜沉沉燼如霜》系列小說。

拿《香蜜》作比,我們就能看出這一文本獨有的桀驁不馴之處。香蜜的所有主人公終極目標就是“歲月靜好”的二人世界。而《誅仙》的本質是個人在拋棄一切社會關係(朋友、愛人)和社會規範之後,凌駕一切的快感。這和RPG遊戲通關後,遊戲主的巔峰體驗十分接近。以至於,許多《誅仙》粉絲不能接受主人公最終與二號人物成為CP。

正因為如此,無論從文化工業角度,還是從早期粉絲的角度來看,《誅仙》的文本也有諸多失敗之處,並且也也受到“虐”結構的深入影響。作者一方面必須迎合網文讀者的無意識,把主人公因“虐”而表達的無法無天、蔑視三教的“情動”能量支撐到最大;另一方面,為了將小說轉化為手遊、印刷文本和流量型電視劇時,他必須給小說一個團圓結局。這使得“仙俠”敘事自毀性升級敘事的強度減弱,使其最終轉化為《香蜜》這類戲劇。《香蜜》的隕丹設置,表面上看是為了提升“虐”度,但實際上將“虐情”徹底規訓為現代中產社會的愛情意識形態。

實際上,“虐”更大的意義,在於揭示了一種社會無意識的退場:所有的努力(修煉)都可以得到回報。

從《誅仙》到《香蜜沉沉燼如霜》,“仙俠IP”被榨成中產愛情故事

《香蜜沉沉燼如霜》劇照。

在80年代新派武俠小說中,這種類型化的敘事策略同構於一種積極有為的資本主義心態:努力工作(修煉),遇到名師,就有回報,小說中的江湖成為現實社會的同態映射,通過小說文本的閱讀,代入式的讀者能夠在文化產品和社會現實中得到某種共振互補的體驗。

但是,仙俠小說同時也昭示了一種新型文化產品消費者的產生,他們非常清楚現實結構和虛擬世界結構的反諷關係:努力修煉,極有可能毀了自己,卻又得不到回報。小說中的仙俠世界成為了某種社會的反向映射:主人公毀了自己(掌控火燒棍、服下隕情丹...),卻能升級,還能成為虛幻世界的王者。正因為當代仙俠文化產品的消費者非常清楚這不是現實,他們反而會無所顧忌地享受作品中的情感強度,而忽略其意義結構和思想旨歸——而意義與思想,恰恰是印刷媒體時代,通俗文化作者需要正當化自己閱讀快感時,無意識層面的深層需要。

當然,仙俠小說中的情感激發策略並非沒有社會意義,其昭示了中國第一批個人主義文化消費者的誕生,也呈現了他們的情感困境:在形式上,他們必須認同“升級打怪”式的中國當代人力資源管理體制,但在身體上,他們深刻地理解這一體制的荒唐和悖謬,只有在虛擬的符號——情感世界中,追逐瞬間的情感淨化,才是他們精神的偶然憩息之所。

因此,儘管大量的IP修仙劇告訴我們,張小凡的燒火棍,最終會變成誅仙劍,實際上,文化資本的燒火棍,無論多華麗,都是燒火棍。他們撩撥大眾的情感火苗,卻讓他們安頓於這冰冷的社會機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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