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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本處的檀越裡面有個極大的
富翁,曾由貲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傢俬有十萬之富。年紀將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劉絳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釵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絳仙溫溫舊好,從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綢繆之際,把要娶藐姑的話懇懇切切的說了一番。
絳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絕他,又見女兒心性執拗,不肯替爹孃掙錢,與其使氣任性,得罪於人,不如打發出門,得注現成財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只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只是女兒年紀尚小,還不曾到破瓜的時節;況且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後嫁他未遲。
如今還不敢輕許。”那富翁 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討個下落就是了。”絳仙道:“也說得是。”過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別而去。
他當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內看女兒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轉意,替父母掙錢,就留他做生意;萬一教誨不轉,就把這著工夫做個退步。
所以自別富翁之後,竟翻轉麵皮來與女兒作對。說之不聽,繼之以罵,罵之不聽,繼之以打。誰想藐姑的性子堅如金石,再不改移。見他凌逼不過,連戲文也不情願做,竟要尋死尋活起來。
及至第二年九月終旬,那個富翁是早差人來接。接到之時,就問絳仙討個下落。絳仙見女兒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應允了他。那富翁競兌了千金聘禮,交與絳仙,約定在十月初三神戲做完之後,當晚就要成親。
絳仙還瞞著女兒,不肯就說,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會他道:“我當初生你一場,又費許多心事教導你,指望你盡心協力,替我掙一分人家。誰想你一味任性,竟與銀子做對頭。良不像良,賤不像賤,逢人就要使氣,將來畢竟有禍事出來。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頭,早些去嫁人的好。
某老爺是個萬貫財主,又曾出任過,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況且一生又受用不荊我已收過他的聘禮,把你許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過門,你又不要任性起來,帶挈老孃啕氣。”
藐姑聽見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睜著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就回覆道:“母親說差了,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豈有再嫁之理?”絳仙聽見這一句,不知從那裡說起,就變起色來道:“你的丈在那裡?我做爺孃的不曾開口,難道你自己做主,許了人家不成?”藐姑道:“豈有自許人家之理,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難道還不曉得,倒裝聾做啞起來?”
絳仙道:“好奇話!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譚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終日跟來跟去,都是為我。就是入班學戲,也是藉此入門,好親近孩兒的意思。後來又不肯做淨,定要改為正生,好與孩兒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說親,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演過情戲的人,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
既不肯把孩兒嫁他,當初就該留他學戲;即使留他學戲,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既然兩件都許,分明是猜著啞謎,許他結親的意思了。
自從做戲以來,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戲的人萬耳萬目,那一個做不得證見?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對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忽然叫我變起節來,如何使得?這樣圓通的事,母親平日做慣了,自然不覺得詫異;孩兒雖然不肖,還是一塊無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汙起來?
這樁沒理的事,孩兒斷斷不做!”絳仙 聽了這些話,不覺大笑起來,把他啐了聲道:“你難道在這裡做夢不成?戲臺上做夫妻那裡作得準?我且問你,這個’戲’字怎麼解說?既謂之戲,就是戲謔的意思了,怎麼認起真來?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生的?”
藐姑道:“天下的事,樣樣都可以戲謔,只有婚姻之事,戲謔不得。我當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順說做的是戲,開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時改正不來,只得要將錯就錯,認定他做丈夫了。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節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兒是個知道理守節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都另是一種道理,就不復與他爭論,只把幾句硬話發作一場,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午飯,將要上臺的時節,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戲臺之前走來走去。要使眾人看了,見得人人羨慕,個個思量,不能夠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時取樂,恨不得把”獨佔花魁”四個字寫在額頭上,好等人喝采。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好不氣忿。還只說藐姑到了此時,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連今日這本戲文決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親一番痛楚,然後勉強上臺。
誰想天下的事盡有變局,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圓通起來。坐在戲房之中,歡歡喜喜,一毫詞色也不作,反對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相處幾年,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幫襯幫襯,大家用心做一番。”
又對譚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盡心協力。”譚楚玉道:“我不知怎麼樣叫做用心,求你教導一教導。”
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麼樣做,你也怎樣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譚楚玉 見他所說的話,與自己揣摩光景絕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氣。
正在忿恨的時節,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要討戲單點戲。譚楚玉又把眼睛相著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說仇人走到面前,定有個變色而作的光景。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反覺得笑容可掬,立起身來對富翁道:“照家母說起來,我今日戲完之後,就要到府上來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學的戲,除了今日這一本,就不能夠再做了。天下要看戲的人,除了今日這一本,也不能夠再看了。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一來顯顯自家的本事,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願不情願?”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麼不情願?”
藐姑道:“既然情願,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要憑我自家作主,揀一本熟些的做,才得盡其所長。”富翁道:“說得有理,任憑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戲單,揀來揀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荊釵記》罷。”
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來道:“你要做《荊釵》,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不成?也罷,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暫做一會孫汝權,也不叫做有屈。這等大家快請上臺。”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做來的戲不盡所長,還虧得藐姑幫襯,等他唱出一兩個字,就流水接腔,還不十分出醜。至於藐姑自己的戲,真是處處摹神,出出盡致。
前面幾齣雖好,還不覺得十分動情,直做到遣嫁以後,觸著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漸入佳境,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淚。做到那傷心的去處,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湧,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沒有一個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覺得奇慘,不但看戲之人墮淚,連天地日月都替他傷感起來。忽然紅日收藏,陰雲密佈,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這出戏不過是錢玉蓮自訴其苦,不曾怨悵別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將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時節,添出一段新文字來,夾在說白之中,指名道姓咒罵著孫汝權。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臺前看戲,藐姑的身子正對著他,罵一句“欺心的賊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強盜,”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曉得教訓自己,當不得他良心發動,也會公道起來,不但不怒,還點頭稱讚,說他罵得有理。
藐姑咒罵一頓,方才抱了石塊走去投江。別人投江是往戲場後面一跳,跳入戲房之中名為赴水,其實是就陸;他這投江之法,也與別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來,比咒罵孫汝權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廟原是對著大溪的,戲臺就搭在廟門之外,後半截還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裡。藐姑抱了石塊,也不向左,也不幾右,正正的對臺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著前言,做出一本真戲。把那滿場的人,幾乎嚇死,就一齊吶喊起來,教人撈救。
誰想一個不曾救得起,又有一個跳下去,與他湊對雙。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臨跳的時節,忽然掉轉頭來,對著戲房裡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過,要投水死了,你難道好獨自一個活在世上不成?”譚楚玉坐在戲箱上面,聽見這一句,就慌忙走上臺來,看見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飛似箭的跳下去,要尋著
藐姑,與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尋得著尋不著。滿場的人到了些時,才曉得他要做《荊釵》全是為此,那辱罵富翁的著數,不過是順帶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討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話都已說盡,母親再不回頭,知道今日戲完之後,決不能夠完名全節。與其拖刀弄劍,死於一室之中,做個啞鬼;不如在萬人屬目之地,暢暢快快做他一場,也博個載流傳的話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頭上打稿,做出這篇奇文字來。
第一著巧處,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慍色,使人不防備他,才能夠為所欲為。不然,這一本擔干係的戲文,就斷斷不容他做了。第二著巧處,妙在自家點戲,不由別人做主,才能夠借題發揮,洩盡胸中的壘塊。倘若點了別本戲文,縱有些巧話添出來,也不能夠直捷痛快至此也。第三著巧處,又妙在與情人相約而死,不須到背後去商量,就在眾人面前,邀他做個鬼伴,這叫做明不做暗事。若還要瞞著眾人,與他議定了才死,料想今日決死不成,只好嫁孫汝權,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後來那些文人墨士,都作輓詩吊他。有一首七言絕句雲: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堅何必怨狂且。
相期並躍隨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魚。
卻說這兩個情人一齊跳下水去,彼時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發之際,那條壁峻的大溪又與尋常溝壑不同,真所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兩個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時辰,就流到別府別縣去了,那裡還撈得著?所以看戲的人口便喊叫,沒有一個動手。
劉絳看見女兒溺死,在戲臺上捶胸頓足,哭個不了。一來倒了搖錢樹,以後沒人生財;二來受過富翁的聘禮,恐怕女沒了,要退出來還他,真所謂人財兩失。哭了一頓,就翻轉麵皮來,顧不得孤老、表子相與之情,竟說富翁倚了財勢,逼死他的女兒,要到府縣去告狀。
那些看戲的人,起先見富翁賣弄風流,個個都有些醋意。
如今見他逼出人命來,好不快心,那一個不摩拳擦掌,要到府縣去遞公呈。
還虧得富翁知竅,教人在背後調停,把那一千兩聘禮送與絳仙,不敢取討;又去一二千金,彌縫了眾人,才保得了平安無事。錢玉蓮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孫汝權,只好把”打情罵趣”四個字消遣情懷,說曾被絕世佳人親口罵過一次而已。
且說嚴州府桐廬縣,有個濱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幾分人家,都以捕魚為業。內中有個漁戶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漁翁,夫妻兩口搭一間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這一日見洪水氾濫,決有大魚經過,就在溪邊張了大罾,夫妻兩個輪流扳扯。遠遠望見波浪之中,有一件東西順流而下,莫漁翁只說是個大魚,等他他流到身邊,就一罾兜祝這件東西卻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時節,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墜起來,竟要沉下水去。莫漁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動,只得與妻子二人,四腳四手一齊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頭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大魚,卻是兩個屍首,面對面,胸貼了胸,竟像捆一處的一般。
莫漁翁見是死人,就起了一點慈悲之念,要弄起來埋葬他。
就把罾索系在樹上,夫妻兩個費盡許多氣力,抬出罾來。仔細一看,卻是一男一女,緊緊摟在一處,卻像在雲雨綢繆之際,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漁翁夫婦解說不出,把他兩個面孔細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象是活人,面上手上雖然冰冷,但鼻孔裡面卻還有些溫意,但不見他伸出氣來。
莫漁翁對妻子道:“看這光景,分明是醫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氣,萬一救得這兩條性命,只當造了個十四級的浮屠,有甚麼不好?”妻子道:“也說得是。”就把男子的口對了男子,婦人的口對了婦人,把熱氣呵將下去。不上一刻,兩個死人都活轉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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