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上花轎嫁錯郎,明朝江蘇民間的一段奇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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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香薰得撲鼻,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淨襪絲鞋。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

“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後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洩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

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服小弟暫時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

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了。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託了。”錢青方才受了。

第二天顏俊便上門尋尤辰。尤辰本不肯擔這幹紀,只為不敢得罪於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隻,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書童伏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

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大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裡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緻: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代上花轎嫁錯郎,明朝江蘇民間的一段奇事(二)

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

次日,早飯過後,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僕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堂。

高贊一眼看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中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向東西坐下。

高贊肚裡暗暗喜歡:“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說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說:“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表字)。”

錢青道:“年幼無表。”

尤辰代言:“舍親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讚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

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捨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

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

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那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

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

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擺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筯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坐下。三湯十菜,添有小菜,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

原來高讚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後張看。看見一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來。

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數日。錢青那裡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

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讚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行路菜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

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

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等好信。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

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並不推阻。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了乘龍佳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

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仰面直跺腳,驚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舊時遊玩宴會的畫像)也畫得出在那裡。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借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

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那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

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註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聘禮了,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麼?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髮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

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那裡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

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

尤辰道:“大官人休說大話!常言道: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是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錢大官人前程干係,不是耍處。”

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親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

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麼好?”

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

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到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口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

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

(下)

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係。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閒言閒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

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真個上了賊船下不得,只索依允。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洩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

到了初日清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十餘隻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漲,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代上花轎嫁錯郎,明朝江蘇民間的一段奇事(二)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抬四綽,笙簫鼓樂,徑望高家而來。

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

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眾人。

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轎子到門了。”司儀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唸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

眾人見新郎標緻,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

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

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僕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發紅包),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賠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

“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

原來半夜裡便發了大風。那風颳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為堂中鼓樂暄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

眾皆愕然。急得尤辰直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請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颳得彤雲密佈,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

代上花轎嫁錯郎,明朝江蘇民間的一段奇事(二)

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裡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結冰。”又一個道:“太湖還不愁他結冰,還怕的是風雪。”

眾人是恁般閒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里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

高讚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容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

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辰代言,誰想他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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