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兵敗蘇州紅小豆

要別人準確地告訴你,一個你能輕易地獲取快樂和幸福的辦法,是件糟糕透頂的事。

——傑西·裡費默

如果將你的身體交給一陌生人任意處置,你一定會感到憤慨。那麼,當你將自己的精神交給一個偶遇者任意處置時,你難道不感到羞愧嗎?

——愛比克泰德


第八章 兵敗蘇州紅小豆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飄呀飄起來。”這是小時候經常聽的一首歌。

然而,1995年8月,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月份。我在蘇州紅小豆的交易中,很短一段時間就從極度樂觀到丟盔卸甲、身陷絕境,最後時刻,即使我願意舉起白旗向市場投降,空頭主力也不肯放過我,給我逃命的機會。紅小豆從3700多元到3000元以下這波下跌行情中,市場價格連續幾天跳空跌停板,因為一時心存僥倖,錯過砍倉時機,我只能眼瞧著虧損擴大而無法平倉離場,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地步。兵敗如山倒,酷熱的1995年8月,我深刻地感受到了期貨交易中最殘酷的一面——爆倉。蘇州紅小豆之戰,是我投機生涯的轉折點,也是多年以來心中最大的傷痛。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大約在1995年初,我的一位朋友來北京開會,他是沿海某省的一位處長,主管經濟工作。因為多年不見,我們對彼此能夠在北京相遇非常高興,自然而然,我把自己目前的工作情況對他做了詳細的介紹。他回去以後,我們偶爾也有過幾次電話聯繫。1995年7月,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談到了他的一位朋友做綠豆期貨虧錢了,希望我幫忙給她指點一下。

也許,在他的想象中,我是一個專業炒期貨的高手,我的市場經驗和投資知識肯定比較豐富,水平應該不錯,可能對他朋友擺脫期貨交易的困境會有所幫助。

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過分的要求,也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那時,我剛好在商品期貨的交易中賺了一大筆錢,自我感覺良好,可能真的以為自己是期貨交易的頂尖高手了。所以,我非常愉快地答應幫助他的朋友。

過了幾天,他的那位朋友真的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做了150手北京商品交易所綠豆9509合約的多單,買進價格是每噸3300元,現在的市場價格是2900元左右,她問我是應該砍倉還是繼續追加保證金,硬抗著,等待市場價格的回升。

我聽了她說的情況以後大吃一驚,一個人以3300元的價格買進的綠豆竟然任其跌到2900元,而沒有采取任何風險控制措施!我初算了一下,她這150手多單的浮動虧損至少有五六十萬元。可想而知,這一段日子,她肯定是度日如年。

她真的是問對了人。碰巧,那一段時間我剛好在研究北商所綠豆9509的走勢,我判斷市場可能有一波中級上漲行情。我把自己的觀點和操作方向如實地對她做了說明,也告訴了她如何處理手中的多單——繼續持倉,等待市場反彈以後,在損失較小時割肉平倉。

也許,巨大的交易虧損給她帶來了沉重的精神壓力,她已經完全沒有了自己的主見。也許,她內心深處本來就不願意當時砍倉,把浮動的虧損變成現實的巨大損失。反正,她完全按照我的意見行動,繼續持倉等待。

那一次,我對綠豆市場的行情預測和判斷是正確的。過了一段時間,9509果然上漲了。大約到了3100多元,我對市場能否再創新高也開始懷疑了,就讓她平倉離場。因為聽了我的意見,她在這次綠豆交易中最後只虧了20多萬元,損失大為減少。

交易結束以後,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有一天,她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再三向我道謝,說如果沒有我的幫助,她這次的損失肯定比現在大。也許是她確實對我心存感激,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那時她已經下定決心,準備要幫我一個大忙,讓我在期貨交易中賺點輕鬆錢。

過了幾天,她又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話有點神神秘秘。她說她得到一個非常可靠的消息,浙江的幾家大公司準備聯手炒作蘇州紅小豆。當時紅小豆期貨的價格在3200元左右,他們打算把它拉到4800元。為了證明她說的話絕對可信,她還對我說,這個消息是一家大的糧油公司的老總親口告訴她的。說完以後,她又再三叮囑我不要把這個消息隨便告訴別人。

我一向對於利用內幕消息做交易的事情不感興趣。也許是我這個人太自以為是,也許是比較清高。我認為,一個人從市場中賺錢應該光明正大,憑智慧、憑本事與人公平競爭。所以,從進入股票、期貨市場開始,我就一直自己獨立判斷市場行情,獨立做出交易決策。我從來就沒有主動地向別人去打聽過什麼消息,無論是做股票還是期貨交易。

所以,儘管她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她的消息來源毫無問題,讓我儘快大量買進紅小豆,但我並沒有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過了幾天,我在看盤的時候突然注意到,原來成交非常清淡,根本沒有什麼人理會的蘇州紅小豆市場,成交量開始放大,逐漸熱鬧起來。我想起了我那位朋友在電話中說的話,可能真的有人進駐紅小豆市場,想炒一把。第二天、第三天,蘇州紅小豆的價格也確實走高了,從原來的3200元漲到了3400元附近。

我的那位朋友又打來電話,問我買進了沒有,我說還沒有。她聽了以後覺得非常遺憾和可惜,再次勸我買進蘇州紅小豆。看來,我那位朋友的消息確鑿無疑。在強大的利益誘惑面前,我終於一改以往清高的態度,在市場價格漲到3400元的那一天,做了200手的蘇州紅小豆多單。

我買入以後不久,蘇州紅小豆期價就漲到了3500元。這時,我對我朋友的消息已經絕對相信,覺得它的價格還會漲,又加碼買入500手。

在此之前,我所在的營業部裡,從來沒有什麼人關注過蘇州紅小豆市場,更沒有人去做過交易。連續兩天,我大量買進紅小豆的舉動,立刻引起了我周圍一大幫朋友的注意。他們問我為什麼買進這麼多紅小豆,是不是有什麼消息。期貨公司中到處都有這樣的人,整天打聽消息,在希望、貪婪和僥倖心理的作用下,根據消息來決定是做多還是做空。

如果我不告訴他們真實情況,大家每天都在一個交易室中,這樣做似乎有點不夠義氣。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簡單地跟他們說了一下。我周圍的這些朋友在查看了紅小豆的走勢圖和盤面情況以後,立刻對我說,這個消息很可能是真的,他們還埋怨我為什麼不提前告訴他們。這一天,在全國的期貨公司中,我估計,除了多頭主力所在的公司,我們營業部跟風買進的蘇州紅小豆數量是最大的。幾乎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成為蘇州紅小豆市場的多頭。

蘇州紅小豆的市場走勢也確實不負眾望。在多頭主力的拉抬下,過了幾天,市場價格就漲到了3700元。營業部裡跟我一起買進的人,都有不小的浮動贏利,我也由於這個消息,成為最受大家歡迎的人。

當我計算自己的交易利潤時發現,市場價格只是漲到了3700元,我的賬面上就有了非常龐大的浮動贏利。如果真的漲到4800元,我會賺多少?我簡直都不敢想象。

我的那位朋友前面告訴我的消息是這麼準確,市場走勢和她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由此可見,她確實和多頭主力核心人物的關係不一般。那麼,她說的紅小豆價格最後可能漲到4800元,也不是沒有譜的事。既然如此,儘管我已有不少多單,但是,和4800元的高價相比,目前3700元的價格實在是太低了,我怎麼能夠獲利平倉呢?結果,我不但沒有在3700多元平掉我手中的多單,反而又加碼買進。

我自作聰明地想,我也不一定要等到紅小豆漲到4800元才賣出平倉,我可以保守一點,在稍稍低一點的位置,比如4500元時就提前退出市場,這樣不是很保險嗎?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成了那條消息的俘虜,再也沒有任何懷疑。我的想象力更是天馬行空,走得更遠,彷彿蘇州紅小豆價格真的已經漲到了4800元。

那段時間,我和那位朋友隨時保持熱線聯繫,希望從她那裡瞭解到更多的主力動向。

市場走勢良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有一天,蘇州紅小豆的價格盤中漲到了3800多元,營業部中的所有多頭朋友都喜形於色。

但是,那一天的市場收盤價卻不夠理想。蘇州紅小豆在衝破3800元以後,並沒有在高位站穩,收盤時價格又跌回到了3750元左右。對此,我並不太在意。在我看來,這是市場在走向4800元的路途中正常的調整。紅小豆的價格也不可能天天漲,稍稍下跌一點,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接下來的一天,市場價格圍繞著3750元上下劇烈震盪,收市時又下跌了幾十點。我還是沒有什麼警惕,覺得這可能是新一輪上漲前的最後一次回調。

第三天,蘇州紅小豆市場的形勢急轉直下。不但沒有出現我預料中的上漲行情,而且,紅小豆的價格竟然被打到了跌停板附近。我立刻感覺情況不妙。如果是牛市中正常的回調,今天市場的下跌幅度明顯太大了。我馬上給我的那位朋友打電話,想要知道市場為什麼會大跌,是不是多頭主力已經撤退了。我的那位朋友似乎並沒有和多頭主力取得聯繫,好像是電話打不通。但是,她還是肯定地對我說,今天的下跌問題不大,估計是主力在洗盤,讓散戶們下轎,以減輕上漲時的拋壓。聽了她的解釋以後,我心裡踏實下來,不再為市場當天的大幅下跌過分煩惱。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不再遵循前一段時間成功的操作方法,自動放棄了對市場的獨立思考和判斷,把自己的交易徹底建立在別人告訴我的消息之上。圖表告訴我的客觀信息、市場實際走勢的警告,我都置若罔聞。內幕消息是我的一切希望所在,成為我行動的最高指南。

第四天,蘇州紅小豆市場一開盤就直接跌停板。這一天,我的那位朋友給我打來一個電話,當時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竟然問我有沒有在前幾天的高位賣出一部分多單。前一天我還向她問過主力動向,也告訴了她我的持倉情況,她似乎全忘記了。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她可能已經對市場的走勢非常擔憂,也開始懷疑提供給她消息的那位老總的話了。她寄希望於我在高位已經獲利平倉了一部分多單,這樣的話,我的損失會小一些,她心裡也會好受多了。如果這一次我聽了她的消息交易,最後卻虧了大錢,她肯定會感到非常內疚。

我周圍的那幫朋友和我一樣,誰也沒有在3700~3800元的價位獲利平倉。現在,市場價格又跌回到3500元——當初他們買進的價格,而且又被封在跌停板上。所以,他們都非常焦急,一次又一次讓我再給朋友打電話,問清楚市場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暴跌,多頭主力不是說要拉到4800元的嗎?

那一天,我也很著急,和那位朋友聯繫了好幾次,但是,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記得她對我說,原來給她消息的那位老總說話有點吞吞吐吐,態度也開始模稜兩可。現在,她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第五天,蘇州紅小豆又是大幅低開,然後在低位劇烈震盪,成交量暴增,是平時的好幾倍。那天下午,因為知道我有大量的紅小豆多單沒有平倉,我的那位大學同學過來對我說,從技術圖表看,今天的走勢是一種下跌中繼形態,後市對多頭不利,我應該高度警惕。

此時,我的這次交易已經有了巨大的浮動虧損。面對極為不利的局面,我徹底喪失了客觀的市場分析和判斷能力,完全被僥倖心理所支配,一心希望多頭主力會重新進場,能夠使市場價格止跌回穩。所以,對我同學的善意提醒,我聽起來非常不舒服,根本不予考慮。事後看來,那一天下午是我最後一次從容離場的機會,和後來的巨大損失相比,這一天止損離場還是明智的選擇,損失雖然非常慘重,但我還能承受。

結果,最後的逃命機會又被我錯過了!

第六天,蘇州紅小豆市場開盤後迅速下跌,一下子就到了跌停板附近。如果前一天下午我對市場上漲還心存僥倖的話,到了這個時候,我從內心深處已經徹底拋棄了對多頭主力的任何幻想。絕望之中,我跳起來對報單小姐說,時價賣出,能賣多少就是多少。我賣出的單子剛成交了1000手,市場價格又被牢牢地封死在跌停板的位置。

接下來幾天,蘇州紅小豆市場連續跌停,多頭主力已經徹底放棄抵抗,任憑市場價格下跌而無能為力。周圍和我一起做多紅小豆的朋友全部都被困死在市場裡面,無法動彈。雖然我自己也有不少多單沒有平倉,但讓我更為難受的是,覺得對不起周圍的朋友,無意之中把他們拉進了泥潭。當然,我並沒有讓他們和我一起做多,他們的輸贏也和我無關。但是,畢竟他們是因為聽了我的消息以後才進入蘇州紅小豆市場的,現在,市場價格在跌停板的位置紋絲不動,即使他們想割肉砍倉也毫無辦法。

考慮到他們的資金小,做的單子也不多,我就對他們說,誰想在今天跌停板的位置賣出平倉,我可以接下他的多單。在盤中,因為沒有任何成交,他們根本連一手多單也平不了。出於好意,也算是為了彌補一點自己的過錯,我打算和期貨公司的老總商量一下,從我前一天拋出的1000手平倉多單中分出一部分給他們,以減少他們的損失。

但是,人的僥倖心理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即使在這麼惡劣的形勢下,我周圍的那幫朋友還是對多頭心存幻想,不願砍倉離場。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出這個自我犧牲的決定的,因為我知道,明天市場很可能繼續跌停。結果,那一天沒有一個人把手中的多單轉拋給我。

蘇州紅小豆市場又跌了兩天,然後出現了一次小幅的反彈。我知道大勢已去,就趁市場稍稍反彈的時候把多單全部砍了。

因為聽了一個善意的消息,我被一步一步地吸引到了蘇州紅小豆市場,從開始時的少量投入到後來的重倉交易,越陷越深。面對一次一次的市場警告,我變得麻木不仁,完全喪失了任何風險意識和一個投機者最起碼的客觀判斷能力。如果一開始我就按照自己原來的交易方法,不聽從任何消息,獨立操作,絕對不會把交易做得如此糟糕,損失也不會那麼慘重。

許多投機大師都反對利用內幕消息交易,認為這是投機者自我毀滅的捷徑,確實如此。這一次交易中,一開始我得到的消息是如此準確,但是,在最後關鍵時刻,沒有人願意繼續給我們提供有用的信息。過了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當蘇州紅小豆價格漲到每噸3700~3800元時,一是有蘇州當地的機構在交易所的支持下,大量進場拋空;二是有一部分天津紅小豆流入蘇州交易所,註冊成倉單,配合空頭主力的行動;三是多頭主力內部出現了叛徒,高位平多反空。我朋友認識的多頭主力應該知道事情的意外變化,也知道紅小豆的操縱計劃已經完全失敗。但是,在這個時候,出於自我保護,他顯然不會再給我們提供任何有價值的建議。

蘇州紅小豆一役,我不但把進入期貨市場以來一個多月的贏利全部賠光,而且交易本金也損失殆盡。這次慘敗,使我在1995年餘下幾個月的交易中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

原來我在期貨交易時平靜、淡泊的心態,客觀、理智的分析,深思熟慮的決策,不慌不忙的步伐,全都不見了。因為急於翻本,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現在也難以想象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我就像那個一不小心打開了瓶蓋,把魔鬼從瓶中放出來的漁夫,再也沒有辦法變回原來的樣子。反正,人性、人的心理中最不好的一面,對期貨交易極為有害的東西完全支配了我的身心。焦慮、急躁、恐懼、貪婪使我的交易進入惡性循環,越做越賠,越賠越做。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稍稍清醒過來,重新回到思維、情緒的理性狀態,以一個正常的投機者的目光看待市場、審視自我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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