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劉少奇回家鄉湖南調查,在花明樓公社接見縣委工作隊幹部

(湖南寧鄉縣花明樓公社 王升萍)

一九五三年秋天,當時我在劉少奇同志家鄉安湖塘鄉(現在是花明樓公社)當農會主席。一天,少奇同志的在大學讀書的侄孫劉正山從北京回來,帶來少奇同志的口信說:成立了新中國,進了北京城,和勞動群眾隔遠了,不象戰爭年月那樣親近。這幾年,下面來信也好,彙報也好,一講起農村形勢,就是“好、好、好”。過去那麼窮困的日子,好象一步登天變成“天堂”了,這不切合實際。作為領導人,不能全面掌握下情,聽不到群眾的真正呼聲,肯定是要吃苦頭、走彎路、打敗仗的。所以,少奇同志希望我們選派幾位老實的、有經驗的、敢講真話的老農到北京去,當面向少奇同志談談心……

這樁大喜事,很快傳遍家家戶戶,人人都樂得合不上嘴。經過認真商量,選派了成敬常、黃端生、齊海湘、劉永武四個人,代表全鄉農民進京彙報。我當時也真想把心裡話細細地向少奇同志彙報彙報。可是,一來鄉里農活、工作脫不開身;二來我剛二十多歲,離“老農”還差一大截,去不了。心裡裝著的許多事,怎麼報告給少奇同志呢?特別是那會,生產底子薄,種子、農具,都遇到不少困難。我琢磨:田,鐵板釘釘,就那麼多,可是人口,卻在不斷增加。總不能一個心眼拴在一棵樹上哇!這兒地下煤炭挺多,少奇同志的家,就在炭子衝,如果農村也能組織點人力,開礦採煤,賺些錢來發展生產,改善大家生活,豈不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嗎?我決心給少奇同志寫信說說我的想法。我只讀過半年書,要給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人寫信,不是件簡單事,比起開幾畝山荒,要費勁得多!但是說來也怪,這次一拿起筆,要說的話,就象天上的行雲、地上的流水一般,越寫越多,密密麻麻整整寫了六大篇。第二天,我把信交給了成敬常,千叮嚀,萬託付,要他一定親手送給少奇同志。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春,劉少奇視察花明樓公社趙家沖和社員交談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我正在田裡做活,忽然有人急三火四地跑來,離挺遠就扯著嗓子朝我說道:“快,快,北京來信了,是寫給你王升萍的!”

聽到這話,我愣住了,我在北京一無親,二無故,誰會給我來信?

正遲疑呢,成敬常已把信遞到我手上。果然不錯,長條大信封上,用毛筆端端正正寫著我的名字。急忙拆開一看,啊,原來是劉少奇同志寫來的回信,這可是我連做夢也沒敢想的呀!本來嘛,他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一天到晚有多少大事要想、要辦,哪有時間親自回信,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劉少奇同志確實回了信,而且是親筆寫的,整整三張紙!我和鄉親們一字字、一句句,讀了一遍又一遍,誰個心裡不是熱乎乎的,誰個眼窩不是掛滿了淚珠……

多少年來,我一直象愛惜自己眼睛一樣,珍藏著這封信。不管是遇到了困難,還是取得了成績,或者逢年過節,常常拿出來看一看,讀一讀。後來,就送到了舊居陳列室陳列,讓更多的人都能從少奇同志的信受到教育。可是一九六六年,一場災難降臨,這封信也沒能倖免,硬是被毀了……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信,他們可以撕個粉碎,可以燒成灰燼,但是早就刻在人們心中的每個字、每句話,卻是任何人、任何力量也無法撕毀的呀!喏,至今我還能把這封信原原本本背誦出來:

“來信我已收到。謝謝你反映了農村許多真實情況。今後希望你們每年有一次至兩次來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隱藏,不要誇大。 關於開採清溪煤礦,我責轉工業部和省酌情辦理。信中提到很多問題,我不能一一解答。可見你的文化能夠表達你的意思。今後希望你們不斷寫信,告訴我實際情況。”

從此,鄉親們都說我當上少奇同志的農民通訊員了。

第二年,少奇同志的兩個親屬,不在鄉里好好勞動,自作主張跑到北京。回來後,到處宣揚,說少奇同志如何熱情款待他們,還因為報礦有功,受到了獎勵,給了一筆錢……講得有鼻子有眼的。我琢磨來琢磨去,覺得不對勁。他倆根本沒發現什麼新礦,報麼子呀?便給少奇同志寫了第二封信。信裡除講了農村的一些情況外,還說了他倆進京這事造成的不良影響。沒有好久,收到少奇同志的第二封親筆回信,寫的是:“你的來信,我已收到,謝謝你反映了情況。關於劉、齊二位來北京,事先我不知道。他們再三要求,我給了三十元路費,並沒有得什麼獎。我已要他們到鄉政府承認錯誤,再不要吹噓,也不要來北京。”

一九五八年冬,在那“一天等於二十年”的狂熱日子裡,許多幹部腦子脹得象大鼓,名堂越來越多,什麼“肥山積個萬千,糞海造個無邊”。挨家挨戶收來百多個鐵鍋,煉不出八十斤“牛頭殼”;有人還把小學校給拆了。我心疼,捨不得,吵起架來……當時我是社長兼書記,總覺得那樣幹不行,可是究竟怎麼辦才對,這顆心就象懸在深井裡一般,沒有一點底。於是,又拿起筆來,給少奇同志寫了第三封信。

到了一九五九年,這害人的共產風、浮誇風、瞎指揮風等“五風”,不但沒有平息下來,反而越刮越兇。縣委的一個部長下來親自督陣,大搞什麼“平山挖樹砌涼亭”,“屎湖尿海廣積肥”;又是什麼糧食產量翻幾番,畝產突破萬斤關……做田人哪個心裡沒有譜。這樣下去,社員們辛辛苦苦勞動得來的果實,全要糟踏掉,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呀?我又急又氣,連著寫了兩封信給少奇同志,請少奇同志給我們指點指點,應該怎麼辦才對,卻始終不見回信。後來我長了個心眼,專門搭車跑到長沙把信發出……日子一天天過去,眼巴巴等待著他老人家的回信,結果還是失望了。這以後,搞了次整風整社運動,我犯了“錯誤”,受了批判,最後被撤銷職務,弄得我心灰意冷,再沒心思當幹部了!可是半夜三更睡不著時又在想,我是剛解放就入黨的黨員,這樣糊里糊塗過日子,對不起黨,對不起社員。要幹,又怎麼幹?當時的心境,真是矛盾極了。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春,劉少奇在花明樓公社醫院看望病人

一九六一年“五一”節過後不久的一個早上,我在食堂喝了碗米星難見的菜湯,來到塘邊釣黃鱔。忽然,鄉領導陪著省公安廳的幹部來到跟前,要我去見首長。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我腦袋立刻“轟”地一下,心裡不住嘀咕:公安廳的幹部親自來找我,看來十有七八要進“班房”了……我耷拉著腦袋,一面跟著他們走著,一面沒邊沒沿地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炭子衝。這時,忽見一位首長向我走來,後邊還有位個子高高的女同志。沒等我開口,他先打起招呼來:“你是王升萍吧?”這個萬萬沒想到的情況,使我驚奇地睜大兩眼,回答說:“是啊,我是王升萍。”對方似乎猜出我的心理,摘下藍布帽子,又問:“王升萍同志,你認識我嗎?”我一看到那滿頭白髮,和藹慈祥的臉,立刻想起和家裡掛的那張彩像一模一樣,我高興得趕忙跑了上去,深深地鞠了個躬,“劉主席,是您,您老人家回來了!您好吧!”

“你也好吧!”少奇同志一邊答話,一邊伸出手來。這時,我才想到自己赤著兩隻腳,繫著個破圍腰,戴了頂爛帽子,手上泥泥水水,怎麼好和首長握手呢?少奇同志看出我為難的樣子,哈哈笑著,緊緊地握住我這雙長著厚繭、樹皮一樣的粗手。不知怎麼的,我心裡一熱,眼淚就象開了閘似的,嘩嘩淌了出來……

“請到屋裡坐。”少奇同志擺手讓我頭裡走。我怎麼好意思走在少奇同志前面呢?說:“請劉主席走前頭。”少奇同志不依。王光美同志說:“小王,你是劉主席請來的客人,你就走前頭吧!”我只好聽從了。

來到屋裡,少奇同志和我談起家常,問我好大年紀,讀了幾年書,我都回答了。他老人家又問:“都做過什麼事?”

“在娘懷裡,就跟著討米。八歲時讀了半年書,實在唸不起,十二、三歲便開始給窯主背煤。”

“你出身很苦嘍,父親叫什麼名字?”

他聽說我父親叫王春華,做了三十六年長工,就問:“噢,王春華,是不是也在守自衝做過?”

談到工作,少奇同志問我:“你為啥犯了錯誤?”

“沒聽黨的話,沒聽毛主席的話。”

少奇同志聽了說:“我看還要加一條,沒聽群眾的話。你把安湖塘的好田改成魚塘,搞那麼大,費了那麼多的工,也不養魚,群眾當然有意見。當幹部的,什麼事都要和群眾商量,不能唱獨角戲。百斤擔子,十個人挑就很輕,一個人挑就很累嘛!我在東湖塘公社看了個‘萬頭豬場’,進去一看,連百頭都不足,虛報浮誇害死人哩。農村日子過得這麼糟,你怎麼也不來信呢?”

“寫了呀,每年都是一、兩封,先後給劉主席寫了七封信。”

“可我只收到你四封信啊,近一二年沒見到你的信了。說說看,那幾封都寫了些什麼內容。”

於是,我把後幾封信的內容講了一遍。少奇同志認真聽著,王光美同志不停地記著。話音剛落,少奇同志接著問道:“你說說看,食堂到底好不好?”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春,劉少奇在炭子沖和青少年時期的好朋友李桂生交談

一問到食堂,我心裡象十五個桶子打水——七上八下地翻騰。家家戶戶的小鍋小灶全拆散了,豬不能養,雞沒法喂,每天只有那麼幾兩米,都用野菜、樹皮充飢,有幾個沒得浮腫病?三天兩頭就有人餓死。別人不講,就連少奇同志親姐姐家,不出一個月,不是連著埋了兩口子哇!可是我沒馬上回答。那年頭,誰要說個“不”字,就會戴上什麼“拔紅旗”“反大躍進”“砍共產主義萌芽”等等一大堆的“帽子”。

坐在一旁的王光美同志,看出我為難的樣子,說了一句:“他可能怕……”

“你不要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不要黑白不分嘛!”

“缺點講得講不得?”

“把你請來就是要請你講講心裡話嘛!不要怕,我和毛澤東同志過去都戴過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幹革命嘛,就要有這麼幾條,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班房,還要不怕老婆離婚……。你講講心裡話,食堂到底怎麼樣?” 望著少奇同志那誠懇嚴肅的神情,我立刻想起了他回信中“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隱藏,不要誇大”的教導,想到自己作為他老人家的“農民通訊員”,在節骨眼上,怎能不替鄉親們把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呢!

“報告劉主席,這大鍋飯要是再吃下去,就要人死路絕,國破家亡。拿柘木衝食堂說吧,開伙時一百一、二十人,眼下呢,不到八十,餓死了十多個,外流了十多個,活著的也大都是水腫。過去家家戶戶養豬、養雞,入了食堂,沒得吃,養不成。如今二十戶人家,只剩下集體的一頭母豬,叫鳴的雞公子都沒有。要知道,豬、雞那就是農民的油瓶瓶、鹽罐罐啊!”

少奇同志說:“食堂情況,以前我們也不清楚,講有許多優越性,可以節省勞動力,解放婦女等。下來一看,不是那麼回事。專人煮飯,專人炒菜,專人砍柴,專人擔水,好多勞力去做飯去了。一家一戶,那有專人煮飯、專人挑水的,不都是早晨起來挑幾擔水,晚上回來砍點柴,一早一晚開菜地,吃過飯隨手喂喂豬……看來農村辦食堂沒有什麼優越性。你認為食堂不好,群眾大都不願意辦下去,你敢不敢回去宣佈食堂停辦呢?”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5月4日,劉少奇和農民成敬常在舊居交談

少奇同志兩道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我,我膽怯地說:“報告劉主席,那我不敢,我是個犯了錯誤的幹部,已經削職為民了。”

“但是你還是共產黨員嘛,你回去商量一下,說這是省委工作組說的。”又說:“刮‘五風’的錯誤,不能只怪你王升萍,各級都有責任,中央和我也有責任。我回來是向鄉親們承認錯誤的。這個教訓太深刻了。以後刻一塊碑立在這裡,或是寫個大單子,用鏡框鑲起來,子子孫孫傳下去,要大家記住,再不要犯這樣的錯誤了!”

從早上一直聊到中午,談了三個多小時。炊事員催吃飯,我起身要走,少奇同志和王光美同志無論如何也不讓,要我一塊吃。

我們三人邊吃,邊談,象在家裡一樣隨便。少奇同志曉得我對自己的“錯誤”還想不通,不願再幹那“吃力不討好”的幹部,就語重心長地說:“幹部是社員的勤務員,不是社員的老子,應該好好為社員辦事,社員會感激你的。”

吃過飯,我考慮他老人家很忙,中午也該歇一歇,就起身告辭。少奇同志緊緊握著我的手,囑咐道:“今後還希望你每年給我寫一兩封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把農村情況如實告訴我。如果信寄不到,你可以直接到北京來。為了群眾的事到北京來,路費歸我負擔。”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劉少奇和農民周愛連在舊居親切交談

第二天一早,明光光的太陽剛剛露出紅臉,山上的鳥兒嘁嘁喳喳叫得格外歡暢。我正在屋裡高高興興地燒飯,忽然身後傳來了親切熟悉的聲音:“王升萍,食堂停辦了沒有?”我立即站起轉身一看,是少奇同志。我高興地報告說:“嗯,停了。劉主席!昨天連夜開會,一說劉主席支持解散食堂,用不著動員,沒一個有意見的。許多人流著眼淚,不住地鼓著掌,都說劉主席是我們泥巴腿的貼心人,事事都想到我們心上。”少奇同志聽後,說,“實事求是嘛,錯了就改。”少奇同志看我是用裝鹽的陶罐燒飯,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唉,解放十二年了,群眾過日子連個鍋子都沒有。”又朝屋子四周仔細看了看,轉了轉,痛心地問道:“屋裡怎麼沒得東西?”我連忙解釋說:“這兩年,‘五風’颳得兇,一會兒要拆房扒牆,一會兒要行動軍事化,沒多久,我已經搬了八次家。東西再多,也經不起這麼鬧啊!”

少奇同志若有所思地走到門口,指著對面舊居,誠懇地說:“紀念館不要辦了,把我家的房子,全部騰給鄉親們住。屋子裡閒著的那堆木板,都拿去給鄉親們做門窗。王升萍,你先帶個頭搬進去。至少可以住上十年、二十年,等你們有了房子,房子比這個好了,你們願意搬再搬。”

從我屋裡出來,少奇同志又到了成敬常家。一九五三年進京彙報時,劉主席見過他。不到十年,這個虛歲還不滿五十的中年漢子,臉色蠟黃,又幹又瘦,象是六、七十歲的老頭一樣。他正在用陶罐煮野菜,連個油星都沒有。少奇同志握著他的手,沉痛地說:“將近四十年沒回家了,很想回來看看。回來了,看到鄉親們生活很苦,我們工作沒做好,對你們不起,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王升萍這件事辦得好吧?”

“那可是好!食堂一散,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王升萍是個好同志,有些錯誤不能全怪他,是中央提倡的,象大辦食堂,大辦水利,大辦萬頭豬場……中央有錯誤,要向群眾承認這個錯誤。人沒有不犯錯誤的。鄉親們餓了一年,苦了一年,這個教訓很深。事不過三嘛,吃了一次苦頭,再吃第二次還可以,第三次就不行了!”

劉少奇同志和泥巴腿

1961年,劉少奇回湖南調查期間,在故居橫堂屋座談

說罷,少奇同志提出和大家照個像,送給成敬常一包糖粒子,讓他養好身體,還笑著批評他沒完成任務,這幾年沒有寫信反映情況。

不知啥時候,群眾圍了很多。在一片這些年來很少聽到的歡聲笑語中,少奇同志和王光美同志,依依不捨地和大家揮手告別,沿著彎彎曲曲的泥土小路,繞過池塘,越過山坡,朝趙家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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