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學生爲何不尊重老師了?

點擊上方藍色“現代與經典”即可關注我們,添加小編個人微信xdyjd2005,可私聊。

2015年暑假我去香港中文大學學習,聽錢穆先生高足辛意雲教授講座。當時辛教授已70多歲,但每講到恩師錢穆,錢先生說……意雲教授立馬雙腳立正,身體筆直,向上拔起,充滿虔誠。

這個場景讓我非常震驚,民國時代不僅大師雲集,也師道煌煌。老師像老師的樣子,學生像學生的樣子。教學相長,亦師亦友,砥礪互進,師道尊嚴,耳提面命,那是教育最好的時候。

最讓我感動的是陳寅恪先生的兩個弟子,他們程門立雪,給我們展示了師德的重量。

一個是中山大學教授劉節。每年春節劉教授都要去陳寅恪家裡叩頭行禮。某革開始後,陳雖然身體不佳,但威武不屈,紅衛兵想要抬陳去禮堂批鬥,陳夫人阻攔被打成重傷。

劉節攔住紅衛兵,大呼:“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鬥我就行了!千萬別鬥他!”

於是劉節自願代老師受批鬥。紅衛兵讓劉節站在高凳子上,一腳踢飛凳子,劉教授摔得頭破血流。紅衛兵問劉有何感想。劉答道:“能替恩師受批鬥,是我一生的光榮。”

我看至此,鼻子一酸,真正感受到做老師的幸福,也隱隱感受到老師的人格力量。

另一個學生是蔣天樞。傳說某天蔣天樞到廣州看望老師,陳寅恪忘記讓坐,花甲之年的蔣氏就一直站著說話,不敢坐,而陳寅恪目盲,竟不知。

這樣尊師,看起來有點迂腐,但其背後恰恰傳遞出對老師的尊重、敬重和深愛,老師如一座高山,如一泓深海,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怎不值得為之奔走效勞?

晚年,陳寅恪在病榻上將編定著作整理出版的“性命之託”授予蔣天樞。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陳寅恪為何如此信任蔣天樞?

蔣天樞雖然是陳寅恪早年學生,1949年之後,十年間兩人區區見過兩面。但陳寅恪還是選擇信賴蔣天樞。

這就是陳寅恪的識人之明。蔣天樞確實值得信賴。晚年,蔣天樞放棄了自己學術成果的整理,全力校訂編輯陳寅恪遺稿,終於在1981年出版了300餘萬言的《陳寅恪文集》,基本保持了陳寅恪生前所編定的著作原貌。

當時出版社給蔣天樞3000元整理費,他分文不取,全部退還。因為“學生給老師整理遺稿,怎麼可以拿錢呢”?

到了上世紀90年代,陳寅恪因《陳寅恪文集》突然大紅大紫,很多人自稱是陳先生弟子,獲取一杯羹。但為老師犧牲了自己學術生涯的蔣天樞,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也從不借陳寅恪以自重。這是怎樣的師德弟子?這是怎樣的道德人品?這是怎樣的學術文章?

還有一個讓人極為感動的,就是李叔同弟子豐子愷。

1927年秋,皈依佛門的弘一法師(李叔同),雲遊上海,在弟子豐子愷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朝夕相處,師生情義更加深厚。二人商定,由學生作畫,老師配詩並書寫,合作出版一本《護生畫集》,

宣揚護生就是護心,弘揚佛學和人世間大仁大愛。

第一集出版過程中,豐子愷突然有一個創意。他覺得這是獻給老師50歲的最佳生日禮物。於是將《護生畫集》第一集50幅畫出版放在1929年2月,用來慶祝弘一大師來年50歲生日。

10年後,豐子愷為慶賀弘一大師60歲大壽,作《護生畫集》續集,繪了60幅畫。

看到這些畫,弘一大師非常高興,給豐子愷寫信說:“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其70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80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90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100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

老師不過是一時戲語,但豐子愷卻牢記在心。這是一個弟子對老師許下珍貴的諾言,也是一個弟子的拳拳之心。一定要出到第六集,畫到100幅畫,讓老師活到100歲,功德圓滿。

1949年是第三個10年,弘一大師已在7年前去世。但豐子愷沒有忘記先生囑託,閉門謝客,

三個月繪製完成《護生畫集》第三集70幅。

1959年,豐子愷擔任上海畫院院長,公務繁忙,但卻始終不忘繪製《護生畫集》第四集80幅。此時佛教在國內被當做迷信,《護生畫集》輾轉在新加坡出版。

文革期間,豐子愷被批鬥,他擔心中途出現變故,第五集本應在1970年出版,但豐子愷忍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痛苦,早在1965年就全部畫好90幅畫。第五集也輾轉在新加坡出版。

此後豐子愷身體每況愈下,為了兌現對老師的承諾,他加大了護生畫集第六集的創作速度,1973年夏天,第六集100幅畫全部完成。兩年後,豐子愷先生與世長辭。未能親眼看見護生畫集第六集的出版。

這是歷史上最驚天動地的師生情誼。為了老師的一句玩笑話,豐子愷整整畫了46年《護生畫集》——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護生畫集》宣揚的雖是佛教愛心,但凝聚的卻是師生間至高至深的情義。

雖然最終的100幅畫第六集豐子愷未能親眼目睹,但黃泉之下,他們師生相見,庶幾無愧。

弘一法師最後留下的偈言為: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像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不知道先生寫這一偈言,有沒有想起自己的得意門生豐子愷?

很多年後,豐子愷特意去老師圓寂處憑弔。在老師手植的楊柳前,徘徊良久,不忍離去。最後繪畫一幅,題詞曰:“今日我來師已去,摩挲楊柳立多時。”

這個場景總讓我想起歸有光悼念亡妻。“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睹物思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至情言語寂無聲,怎不讓人感動?

於是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麼今天學生不尊重老師了?為什麼老師很難受到學生這樣的愛戴?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問題。

很多老師覺得今天的學生太糟糕了,世風日下,師道尊嚴一去不返,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有沒有另外一面,今天的老師不如過去的老師?並不值得學生尊重和愛戴?

過去的這些老師為人生而教,今天老師為分數而教。過去的老師教給學生的是真理,今天老師教給學生的是敲門磚;過去的老師是人師,今天的老師是書師,或者只是分數師。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但今夕何夕,今人何人?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我常常想,作為老師,此生得劉節、蔣天樞、豐子愷這樣的弟子,一個就足夠了。但緊接著又覺得絕無可能。我們不是陳寅恪、李叔同這樣的老師,憑什麼有資格擁有這樣的弟子?

這些老師首先學問廣博,思接千載,學歷深厚。

“陳寅恪每次給學生上課前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這句話是出自別人之口,這就是誇海口,吹牛逼。但出自陳寅恪之口,從沒有人懷疑過這句話的真實性。老師值得生打心眼裡尊重,你必須學富五車,有深厚的學養,口吐蓮花,卓然不群。

其次就是光風霽月,人格高大,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陳寅恪先生潔身自好,虛懷若谷,潛心治學,提攜後進;晚年他眼盲、臏足,但依舊一心向學,只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豐子愷也曾這樣總結自己的老師:“李叔同先生的人格,值得崇敬的有兩點:第一是凡事認真,第二是多才多藝。他做教師不為名利,而就是為了當好老師,真正把教書育人作為己任。”

那麼,我們今天有多少老師人格高大,值得學生終生敬仰?還有多少老師傳遞給學生的不僅僅是讀書,不僅僅是做人,還有一種價值觀的教育?

還有多少老師本身就是課程,就是文化,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巍巍乎高山,湯湯乎流水,讓學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慨嘆?

最後,就是老師對真理的求索,對文化傳承的擔當。

蔣天樞對老師陳寅恪的尊重,出於一種對文化的負載感,而這種負載感正是傳自其師門。陳寅恪在《論韓愈》文中就曾說過:“華夏學術最重傳授淵源。”編撰陳寅恪“事輯”,蔣天樞自己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他的中心意旨是想寫出陳先生是“中國歷史文化所託命之人”。

在香港中文大學,我曾經求教過辛教授,他為什麼這麼多年繼承錢穆先生遺志,傳承中華傳統文化教育?

辛教授說,開東,你提了一個好問題。他說很多年前,他也問過錢先生這個問題。錢先生當時很激動,說:“我為什麼?因為孔子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裡流淌!”

辛教授也很激動,對我說:“我為什麼?因為孔子的血液,錢先生的血液在我的血管裡流淌!”

那一刻,我低下頭,淚流滿面,心底裡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我覺得孔子的血液、錢先生的血液,辛教授的血液也在我的血管裡流淌,不管自己有多麼淺陋,多麼卑微,餘生也要為傳承傳統文化盡微薄之力。

所謂師道尊嚴,師德的重量,不在紙上,牆上,而在這種默默的傳承之中。這是一條生命的河流,無數個支流在這裡交織和碰撞,產生激流和浪花,波瀾壯闊,蔚為壯觀,黃河入海流。

人是什麼?人不過就是一個存在,僅僅是一個存在,精神之流從那裡經過和穿越……

王开东:学生为何不尊重老师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