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張她的照片,泛黃的顏色裡她調皮地叼著蕭軍的菸斗。
窗外的暮色已經沉了,有紛繁的氣息落下來。我聽到了傳記電影《黃金時代》裡童聲的講述,聽到了寂靜無聲的年代裡她孤單的開落。我第一次讀蕭紅,是在兩年前的秋季。《黃金時代》那個電影剛剛開播,湯唯飾演的蕭紅。
蕭紅和父母關係很疏離,但好在有爺爺照顧她。她有闊大的後院,有枝幹粗壯直刺蒼涼的樹木,枝皮上有偌大的鳥窩,有成群的飛鳥穿過了層層的天空。她扎著細小的麻花辮,爬到高大的樹上看每一隻絨毛細小的鳥。冬天裡有鋪天蓋地的冷,她瞅著它們同樣的細小的烏溜溜的眼睛,她看到生靈。
在《呼蘭河傳》裡東北經常下雪,厚厚的冰天雪地裡結滿了白色的窗花和冰凌。小女孩爬上高高的土質的窗臺,她有荒草一樣的童年。這座小城很小,只有兩條街。
卻有著各種各樣的人群,各種各樣的店鋪。有飾品店,有藥店,有茶水店,油煙店,布匹店,和拔牙的洋醫生。有淹死騾馬和小孩的泥坑,有如此將生命在荒涼的亂世年代裡,看成貧瘠的精神娛樂的談資的人群。
沒有帝王將相,沒有才子佳人,她寫廟會,寫草臺,寫河燈,寫碧水,從此起作家成為她終生記號。
廟會跪神,娘娘廟求子,嫁走的姑娘看著戲,草臺上有兵車將相,有才子佳人。臺下有攀比吵架,調笑和俚語。七月十五的時候,在呼蘭河上放河燈。
一層層的波紋和水光在瀲灩的燈盞下,像是燒起的煙火像是每個人留下的眼淚,也像是無窮無盡卻零落雕殘的祈禱。她卻是如此的寂寞,母親去世的很早,在草木凋零的秋冬。
她有愛護她的祖父母和偌大的院子,院子裡結滿了花和果樹,開滿了層疊的枝椏。夏日裡黃瓜要開出黃色的小花,要爬上低矮的屋簷。冬日裡荒涼的時空裡,祖父抱著她吟詩。
她記清年輕歲月裡的每一個字,那些白紙黑字上的精魂在她此後的時間裡蕩盡繁華卻護她以落字為百世洛神。作家成為她終生的記號,也自此而起。
我愛蕭紅,愛著荒草叢生裡的淡漠。易卜生寫下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像是對生命的熱烈擁抱也像是對社會的一種無聲的反抗。她離開東北,帶著倉皇和滿目的蒼涼,她屢次被關起來被偏執的執拗著,接受關於家關於制度的裁決。
可是隻要還活著就要逃離,她在狹小的屋子裡寫下過生死場,畫過精緻的畫寫過現代白話的詩。她的指尖如此冰冷文字如此溫存,蕭軍說他在此刻看到了他生命中最美的女子。
看到了晚歸的夕陽正好落在她憔悴倦怠的臉上,她非常聰慧。
呼蘭河傳讓我常常想起那個跳脫的女孩子,小團圓媳婦。她才十二歲就結婚,胡家為了立威無緣無故地鞭打她,直到被跳大神的神婆拿開水燙死。蕭紅會不會想起這樣毫不安穩的現世裡我們即使看懂了一切,依舊會是愁雲慘淡但是卻骸骨不朽的餘生。所以遂意,她會選擇離去。
她常常抽菸,坐在魯迅家平整的常有陽光的院落裡。坐在一把簡單的清涼的竹椅上,清淺的煙火在她指間散落了,年少的時候屋後的大伯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別人一說起絕後他就嚎啕大哭,可是抗戰來的時候他那條血性的命寧可拼殺盡,灑在熱戀的土地上。
我始終相信中國人真正的血性是不會因為時代的冷漠和物質的凋零而破滅,身在一個物質飽滿的時代裡我們才有心思去考慮眾多的煩憂和矛盾,而在紛紜的亂世裡我們念及的卻是現在的人們所極少想到的,尊嚴和品格。
魯迅去世,滬戰爆發,二蕭分手,每一件事都幾乎擊碎她心口最柔軟的血肉刺下無法癒合的傷痕。呼蘭河傳成為顛沛流離的一生中,蕭紅的巔峰之作。寫作呼蘭河傳的四個月,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歡愉的四個月。她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她還是穿著碎花襖的小姑娘。
看著樹枝上的鳥兒,看著冰封的嚴冬的土地,看著全身都哆嗦的跳大神的神婆,看著孤寂的河燈在黑色的河水裡流下去。聽著遠方空寂的鑼鼓,聽著野臺子上熱鬧的大戲,聽著孩子們削尖了腦袋也要看的不倒翁的表演,她好像回去了。回到了漫天的雪地裡捧起雪花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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