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負,今生不會相見

去長春前,我在北京有時會去找外語學院的林老師補習英語。我的英語不怎麼樣,不過林老師對我讀過不少翻譯的文學作品似乎印象深刻,我又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夾生年齡,能夠背誦一串串書名和情節概要,於是補習變成了聊天,到後來,林老師竟與我成了忘年交。他當時40多歲,雖是閩人,卻南人北相,頎長清瘦,深目高鼻。許是教了多年外語的原因,他說話清晰柔和,用詞講究,頗具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書卷氣。

若相負,今生不會相見

知道我要去長春,林老師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在那裡,我寫一封信,你臨走前來取,拿著我的信去見她,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請她幫忙。”臨行前去告別,林老師遞給我一封至少四五張紙厚的信,停了片刻,說:“陳老師是我們同學裡最優秀的。”

這句話多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到長春安頓下來以後,我就去見了陳老師。她住在一棟筒子樓最裡面的一間北屋,光線很暗,但房間整潔。背對光線,我看見陳老師臉色蒼白、身形瘦小,一望便知來自南方。她穿一件20世紀80年代初常見的洗褪色的藍外衣,戴著袖套,看上去比林老師老不少。然而她的聲音年輕,語速很慢,眼睛笑眯眯的,目光沉靜。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後,陳老師開始讀信,讀了很久,抬起眼睛注視著我說:“克琛很欣賞你,歡迎你以後常來。”我其實並不清楚林老師的名字。我注意到陳老師提到他的名字時眼眸一閃,很亮。

後來的幾個月,我先是忙於學習,即便飢腸轆轆時,也沒好意思去找陳老師,畢竟以“老戰友的孩子”“老領導的孩子”這樣的身份去別處蹭飯,心裡相對踏實點。轉眼大學都放暑假了,我還在滿頭大汗地背單詞。有一天,陳老師忽然來看我,讓我星期天去她家吃午飯,我自然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再去陳老師家的時候,她正在樓道里的灶臺邊忙個不停。我問她需要幫什麼忙,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會做飯嗎?”我告訴陳老師,我10歲時就會自己做飯。她笑說:“原來你不是從小嬌生慣養啊。”接著她問我:“你喝酒嗎?”我老老實實地說喜歡喝酒。她就說:“那好,喝點葡萄酒吧。”

不一會兒,陳老師竟然變出來四樣上海小炒,清爽精緻,在1981年的長春,這些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她開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從斟酒的熟練程度,可以看出她酒量很好。兩杯過後,陳老師蒼白的臉色變得微紅,整個人開始煥發光彩。

若相負,今生不會相見

她先問我家裡的情況,然後很仔細地詢問了我和林老師的交往。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也說了林老師對她的評價。陳老師微微一笑,說:“哪像他說的那樣!不過,我是我們年級的‘大右派’。”我並不知道陳老師曾被打成“右派”,一驚之下便問:“那您去過勞改農場嗎?”陳老師又一笑說:“我20多歲的時候都是在那裡過的。”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敢再問了。我那時雖還年輕,但見過的“地富反壞右”不少,知道他們絕大多數都有過不堪回首的悲慘經歷。

陳老師對我這個臨時的私塾弟子相當用心。她的家不到20平方米,一桌、一幾、一櫃、一書架、一床,乾淨整齊,舒舒服服,不似林老師那凌亂的房間,地上都堆著一摞一摞的書。林老師有神采飛揚的一面,興起時會滔滔不絕;而陳老師話不多,慢條斯理,一邊認真想,一邊說。

有一次,我說起“文革”中同事、師生、朋友乃至親人之間互相揭發構陷的現象,言下之意頗為不齒。陳老師很平靜地說:“你還年輕,想法太偏激了。很多時候,人們為了自保,不得不那麼做,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諒。”她停了一下又說,“我被打成‘右派’後,私下裡要求幾個跟我要好的同學積極揭發批判我,幸虧他們這樣做了,才沒被打成‘右派’。”我脫口而出:“林老師也揭發批判您了嗎?”陳老師說:“當然了,克琛那個時候和我最談得來,如果不狠狠批判我,不深刻檢討,根本過不了關。”

結業考試前的星期日,零下10攝氏度的天氣,室友煮了熱騰騰的酸菜白肉,我們飲著65度的高粱酒。忽然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陳老師。她說:“你要走了,我來給你道個別,也託你帶件東西。”我看她凍得滿臉通紅,就問:“陳老師,您要不要也喝一杯?”陳老師點頭,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後說:“這酒不錯,喝了真暖和,再來一杯吧。”酒畢,她拿出一個小包裹,包裹外面貼著一封信,陳老師對我說:“麻煩你把這個親手交給克琛。”

天色已暮,陳老師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送她到校門口,她和我道別時,先是聲音很輕地說:“你替我問候他,告訴他我一切都很好。”然後她的眼睛忽然睜大,目光深邃而明亮,“小夥子,以後路還長,要好好珍惜啊。”

若相負,今生不會相見

我目送陳老師走向公共汽車站,她頭裹毛圍巾,身穿棉大衣,臃腫的外表下,身形顯得更加瘦小。

一回到北京,我就把陳老師囑託我帶的東西送到林老師家裡。林老師見到我很高興,熱情地裝了一小盤當年挺貴的散裝巧克力給我吃。我把包裹交到他手上,他笑呵呵地說:“陳老師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隨即剪開封得嚴嚴實實的布包,卻見裡面是兩支巨參。

林老師一愣,自言自語道:“這份禮物太貴重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東西重新包好,把信拆下來放在一邊,開始和我聊天,問我在長春學習的情況,自然也問了我和陳老師見面的經過。

最後他忽然問:“你沒見到陳老師的愛人和孩子?”我一驚,回答說:“陳老師一直是單身呀。”這次輪到林老師大驚失色:“你是說陳老師是一個人?”我說:“是啊,陳老師親口對我講她沒有結婚。”林老師沒說話,深深地望了我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陳老師告訴過我,她已經結婚快20年了,女兒也快考大學了。”他又停頓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她什麼都沒有對我說,沒有告訴我究竟發生過什麼。這些年她過得怎麼樣,我一點都不知道。”向來健談的林老師忽然沉默,我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起身告別。他沒有留我,只是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握了好一會兒。

在那個冬天,我自然也預料不到從此將永去故國。轉瞬間,30多年過去,許多人再未相見,也許今生不會再見。去年2月的一個夜晚,我隨意搜索了一下林老師的名字,居然找到了他的博客,裡面有近照,滿頭白髮、面容祥和,老教授模樣。根據博客的鏈接,我又找到他大學校友會的班級網頁,那裡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只有兩個人,左邊的林老師年輕瀟灑,右邊的陳老師明眸善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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