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沈從文的童年

作者 | 許偉明(東方風物研究中心主任)

“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做夢”

近期準備去一趟湘西,於是就想到沈從文。又因六一將近,更想起沈從文的童年。

今天我們再去湘西,其實很難找到他當時生活的影子。四年前,我曾經花20多天的時間走訪湘西吉首、鳳凰、瀘溪、保靖等縣,但一路上遇到的女子都難以和想象中的翠翠對應。

其實這種對鄉土變化的感慨,不獨存在於城市化的今天,而是存在於每一個年代。沈從文在30歲時寫的自傳,也充滿了對已經逝去的故鄉的懷念,感慨故鄉的變遷。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沈從文

30歲寫自傳,真是太早了,畢竟沈從文在此之後還有半個多世紀的人生。但也好在這個自傳寫得早,讓很多生動、細膩的記憶場面留了下來。

對每一個敏感的作家來說,故鄉的經歷,尤其是童年時代的經歷,會對他成年後的創作產生深刻的影響。

就像奈保爾的《米格爾街》,像是和是童年的告別儀式,可笑裡藏著憂傷。還有魯迅的魯鎮,馬爾克斯的馬孔多,莫言的高密,都能見到童年時候的故鄉給作家創作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營養。

不過很多作家忌諱自己的創作源泉被別人知道,他們把自己的心路歷程隱藏起來,只是把故鄉的一些經歷、情節化入文學作品裡,再任憑讀者去想象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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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夫妻在湘西吉首渡口

但沈從文又是極為誠實的,他大方袒露自己的成長軌跡,和寫作風格上的幾次轉變。因此我們才能夠知道,沈從文在湘西渡過了怎樣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這些經歷又如何轉化為後來文學創作的養分。

在看沈從文自己的講述時,那些對他影響最大的,並不是一些極其正確的道理,而是生活中無數具體的細節,和非常個人化的經驗。

沈從文的兒童時代是一路野過來的,他是一個逃課大王,不好好上課,經常到外面“野”,隨時準備跟人打架,也善於在被人圍攻時找一個人單挑。雖然野得過分了,回家給父母罰跪和捱餓,但他依然堅持逃課。

他不喜歡在學塾裡讀書,是因為認為認字太容易,而課堂外的世界還有更多的問題等他來解答。

比如,“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

這些具體的問題困擾著求知慾旺盛的兒童,而四書五經不能給他答案。他只好繼續野,在野的過程中,收穫了很多新鮮的聲音、新鮮的氣味。

白天接收著大量新鮮的經驗,入夜之後還在興奮,做出各種奇怪的夢。像沈從文自己說的,“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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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沈從文

“死蛇的氣味,要我辨別十分容易”

孩童的純真在於,對世界懷著單純的好奇和困惑,對探究鮮活的事物本事更有興趣。而年紀越大,人似乎就越活在各種概念裡。

沈從文對湘西的回憶都是極為具體的,湘西不是由各種概念組成,也不是由各種地名組成,而是由各種鮮活的人與物組成的。他的童年時期,像一塊海綿一樣儘量的吸收,這些包括萬象的東西,給了他對世界特別而敏銳的直覺。

“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沈從文故居(網絡圖片)

後來因為逃課實在太厲害,家裡給他換了一所新學塾,走路要比較遠。上學的路上,成了觀看鳳凰老城人生百態的一個過程。

“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裡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裡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有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鞝鞋……”

這一路上還有染坊、豆腐坊、豬肉鋪、扎冥器和花轎的、鐵匠鋪、木匠鋪、編織竹蓆的。一路上的老行當、老手藝,被他寫地有聲有色,記憶裡的人和事,都站立了起來。

他也有孩子式的幽默,提到一個飯店裡擺著好吃的,他這麼寫:“乾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檯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

他不僅去觀看這些人的生活,也和他們互動。比如,他非要幫一位木匠磨刀,結果把人家的鑿子給磨壞了。他還經常拿著蟋蟀來和木匠鬥,結果也每次都慘敗給這位木匠。

課堂外的世界,讓他學到了更多的東西。“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這裡的“明白”,可能是看懂了某個門道。

比如他經常在看到宰牛的場面,“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還有他對於編竹蓆似乎也很在行——“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今天的鳳凰,沈從文的童年早已遠去(圖 | 雞毛先森)

跨越了一定的時間後,苦澀日子便會在回憶裡閃著金黃的光暈。

在《從文自傳》裡,童年裡那些有趣的事情依然有趣,而那麼驚悚的經歷,哪怕是經歷生死,也在回憶裡褪去恐怖的色彩,統統變得溫和起來。

沈從文6歲時和弟弟都得了嚴重的疹子,兩人被用竹蓆捲起來立在室內陰涼處,家裡準備了“兩具小小棺木”,為在兩兄弟準備後事。還好,“兩人到後來居然全好了。”

他見過死刑犯被砍下的人頭,甚至拿著石頭去敲死者的頭顱。辛亥革命時,他見到衙門砍下了數百個人頭,被割下無數的耳朵。

這些殘酷且恐怖的經歷,不由分說地加在他的童年裡,成為他畢生的經驗的一部分。

“一切皆變了,一切皆不同了”

讀過《邊城》的人,都對翠翠印象深刻。翠翠是怎樣的女孩呢?

她自然是很美的,還有點野,皮膚有些黑,只是這些表述都不足以讓翠翠這個形象生動起來。但沈從文把她比作“小獸物”,一下子翠翠的形象就鮮明起來。

於是,我也猜想,翠翠不僅漂亮而且健康,自然又無邪,她代表了湘西這片山水裡最自然的美好。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小獸物”讓翠翠的形象一下子鮮明起來(電影《邊城》劇照)

但這份美好還有地方去尋找嗎?今天很多人到鳳凰去,想去看看童年時的沈從文經歷了什麼,想去找到現實中的翠翠,但多半是徒勞的。

沈從文的童年已經遠去,在沈從文離開故鄉不久就變化了。

就像人們追隨莫言的小說來到高密東北鄉,卻根本找不到小說裡對應的地理和人文景觀,沒有浪漫和壯麗,只有令人失望的山東鄉村的寂靜和平凡。

莫言虛構的高密,和真實的高密是兩回事。沈從文的湘西,和現在的湘西,更是兩回事。

沈從文在少年時,拼命逃課,想了解一個豐富的世界。後來他隨著部隊離開了鳳凰,又棄武從文,去到北京,但他的文學創作卻和故鄉越來越近,和他的童年也越發地密切。

沈從文的童年:雙眼看見最殘酷的,一顆心留住最純美的《邊城》

沈從文的湘西,和現在的湘西,是兩回事(圖 | 雞毛先森)

他在小說裡,依據自己的記憶創造了一個湘西。於是我們看到了翠翠、蕭蕭,農民、船伕、兵士、娼妓、吊腳樓、沅江。沈從文記錄了湘西,也美化了湘西,甚至比真實的湘西更堅實牢固。

文學作品裡的邊城似乎一成不變,真實的故鄉快馬加鞭地改變,虛擬和現實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

1934年的時候,他從北京回到鳳凰老家,此時距離他上一次離開鳳凰已有12年。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說:“這裡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變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這出門過久的人很難過的事!”

沈從文也因故鄉的變化而難過,和魯迅對故鄉的哀嘆如出一轍,和我們今天普遍感嘆的故鄉“沉淪”又何其近似?

這與其說是人們對故鄉變遷的感慨,不如說是對回不去的童年的感慨。那個對一切充滿的好奇的少年,看了一圈世界之後,隨著年紀增長,已經失去了對最原始天真的求知慾。

童年的可貴在於,他影響後來的一生;可惜,在一生裡童年也只有這麼一次。

作者 許偉明

文化學者,這和那創始人,東方風物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鄉愁裡的廣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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