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張楊:大理的聲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1998年,導演張楊從北京來到大理,先是旅居,然後長住。在往後的多年裡,他在這裡創作了《洗澡》、《飛越老人院》、《落葉歸根》、《向日葵》幾部電影的劇本,也寫下了去年反響很大的《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大理成為他重要的創作地,但他很少直接寫大理,除了五六年前的兩部短片:《生活在別處》和《春天來了》。20年過去,今年他一口氣拿出了三部關於大理的長片:《火山》、《大理的聲音》、《貓貓果兒考試日記》。

火山是隸屬於洱海東岸雙廊鎮的一個村子,貓貓果兒是洱海西岸大理古城的一所幼兒園和小學,而《大理的聲音》,是講這裡的人如何與自然相處,沒有臺詞,沒有旁白,只有聲音。看起來都是沒有劇烈衝突的劇情,只是大理人的日常生活。過去幾年,關於大理的電影充斥著風花雪月和豔遇,他想用這幾部電影還原一個更真實的大理。

1998年他剛來大理時,在古城一帶活動,那時古城聚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十年後,他搬去了雙廊,在那裡發現了洱海和落日的關係,也發現了一個完整的白族人的世界。現在他重新回到古城,只是在古城全被遊客填充時,他的主要活動範圍換到了山上,也是大理新移民的主要活動範圍。

很多人對大理沒有整體的概念,早年以為只有古城,後來以為只有海景房,在張楊20年的遷徙圖裡,在他今年三部電影的鏡頭裡,你可以據此勾勒一個完整的大理。

行李&張楊

1.

行李:你來大理多長時間了?

張楊:20年,從1998年到現在。

行李:這是北京以外,你生活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了吧?

張楊:對。1998年我和幾個編劇的朋友約著一塊兒到大理寫劇本,就是寫電影《洗澡》的劇本。那時大理只有三家客棧,一家叫MCA,一家叫四季客棧,還有一家叫榆安園,最主要的就是MCA,尼瑪開的。這個客棧非常不一樣,形態有點像國外的概念,本來是要做畫廊,所以有一部分空間是展廳,後來人多,就把三個展廳變成大通鋪,10塊錢一個床鋪,好多人都愛住10塊錢的大通鋪,因為很自由,男女都可以住在一塊兒,有公共衛生間,關鍵是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

行李:你2012年在大理拍的短片《生活在別處》,那個泳池出現過,鏡頭裡有派對,很熱鬧,大家彼此間也很熟絡,還把尼瑪推到泳池裡去。剛看那個短篇時,以為是在雙廊,很難想象就在古城裡,能有那麼開闊的地方。

張楊:對。又是白房子,有幾棵棕櫚樹,像國外的某個地方,那個環境對我們很有吸引力。那時候北京來的藝術家差不多都落在MCA,你可以在那裡遇見很多人,葉帥(藝術家葉永青)也是1998年在那裡認識的。

那時候(藝術家)趙青在人民路有一個“鳥吧”,在現在“鳥吧”對面的院子裡,洋人街上只有一家西藏咖啡,就是那時大理古城的整個狀況。沒有什麼人,這些人在大街上就能互相認識。

認識趙青後,他帶我們去他在南詔風情島上的房子本園參觀,當時很驚訝,確實像世外桃源,原來真的有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那時整個島上沒有人,就他們一家人住在那兒,而且沒有路可以過去,只能在桃源碼頭坐船才能到島上,很震撼。

後來這些年我們在大理經常玩的人,基本上都是1998年認識的。那次待了一兩個月,除了我們在這裡寫劇本,還有李少紅帶著鄭重、王耀兩個編劇在這裡寫《大明宮詞》,我和劉奮鬥就寫《洗澡》。從那以後,王耀、劉奮鬥、我,每年都會來大理,形成了一種習慣,工作完了,就約著到大理來,一呆就是一個月以上,差不多連著來了幾年。

2002年正好麗江有雪山音樂節,我和蔡尚君,現在也是導演,當時是我的編劇,我們一起從北京開車到麗江去,參加第一屆雪山音樂節。

行李:是李亞鵬他們做的那個嗎?

張楊:不是,是孫冕和崔健他們做的第一屆。參加完雪山音樂節,又從麗江一路開到大理。每次來都住在MCA,沒有第二個選擇。那次尼瑪和我說他們後面有個院子,之前是他們自己租下來作為員工宿舍,房東也住那裡,他說房東現在不想住,可以單獨租下來,問我想不想租。我說挺好的,我們老來大理寫劇本,乾脆自己弄一個地兒,以後再來就不用花錢了,其他的朋友來,都可以住在這兒,所以就把那個院子租了下來,我和劉奮鬥,還有另外兩個朋友,一人出點錢,就有了“後院”,因為就在MCA的後院,就叫了這個名字。“後院”概念上雖然也是客棧,但是沒有獨立經營,它實際上是劃在MCA裡,北京的很多朋友來大理,就住在後院。2003年,正好非典,我們的房子也弄好了,北京的好多人都聚在大理,就在“後院”。

行李:那麼早就在大理有一個“家”了。

張楊:對,有了這個客棧,在大理就有家的感覺,來得更頻繁了。最開始一年,是我自己在這裡張羅,後來交給我一個做音樂的朋友打理,我們還得回北京工作,但隨時回來住一下。

那一年我和蔡尚君在這裡寫了電影《向日葵》劇本的第一稿、第二稿。後來《落葉歸根》的劇本也是在這裡寫的。2005年,我和劉奮鬥、王耀一起,從北京開車到大理,中間到湖南衡陽找一個村子,就是當年《南方週末》報道的一個真實事件,一個人怎麼把屍體運回家,真的找到這個人家裡,和他聊天,做了些採訪。然後從衡陽繼續開車到陽朔,一路到大理,開車的過程中開始聊劇本。結果到大理的第一天,踢了一場球,把腳給踢斷了,在大理動手術住院半個月,回來基本躺在後院,每天修養,也動不了。白天看電影,幾個人一塊聊劇本,在後院住了兩個月,就把《落葉歸根》第一稿的劇本寫出來了。

寫《落葉歸根》的時候,也同時在想去年上映的《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後來再寫《飛越老人院》的劇本,也是在這裡寫的。就這樣,大理變成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創作地,一寫劇本就在這裡待著。

行李:來大理之前,也是在外面寫劇本?

張楊:基本都是在咖啡館寫,在北京也是。北京最早有一個叫“真的咖啡”的地方,是北京相對專業的咖啡館,美國人開的,就在三元橋附近,《愛情麻辣燙》的劇本是在那裡寫的,也是這幾個人,劉奮鬥、王耀、鄭重,我們每天泡在那個咖啡館,劇本是在那裡產生的。

像我們這樣的自由職業者,也沒有辦公室的概念,你每天得有個地兒,幾個朋友總是要碰在一塊,咖啡館就是最好的地方,也不用約,人和人自然就在那兒見面了。

後來好多年都是這種狀態,有一兩年是這家咖啡館,可能過兩年是另外一家咖啡館,每個咖啡館一待就很長時間,大家很默契,下午沒事就扎到那裡,各個類型的朋友都可以在那裡碰到。從我們大學畢業起,咖啡館就是我們最重要的聚會的地方。

2.

行李:後院在洱海西邊的古城,你怎麼後來轉到洱海東邊的雙廊去了?你還在那裡建了一棟自己的房子歸墅。

張楊:我和趙青是很好的朋友,後來他從南詔風情島離開,去雙廊的玉幾島做了青廬。最初的青廬就像石頭城堡一樣,但是他做了一個鋼結構的玻璃觀景臺,那個地方非常特別,可能是看洱海落日最好的地方,本身視線比較高,前面也沒有遮擋,能看到非常壯觀的雲和落日,因為在古城看不到落日和洱海的關係。以前好多人來大理,根本不知道有洱海,來了就在古城,也不知道去洱海乾嘛,那時候對海東也沒什麼概念,大家不往海東去,雙廊又挺遙遠,而且路特別不好走,雖然那時候已經有大遊輪了。

行李:我2004年第一次來大理就是坐大遊輪去的南詔風情島,當時不明就裡,覺得那條線有點無聊。

張楊:很多人來大理,他理解不了整個大理的感覺,我就會帶他們到雙廊,到了雙廊就是去趙青家,去青廬。那時候雙廊只有趙青家,還有一家叫“彼舍”的客棧,有時候我們會在那裡住一晚上。那時從古城過去可能得一兩個小時,到那裡後就在彼舍跟老闆訂一隻雞,我們就去趙青家待一下午,主要是在觀景的地方看落日,外邊來的人,只要站到這樣一個平臺上就傻掉了,非常壯觀!我們每次去都會拍很多照片,只有到了這個地方,你才真正到了大理,否則光在古城晃晃還不是在大理。一到雙廊,看到這樣一種景緻,人馬上就不一樣了,心裡也很安靜。從趙青家出來,彼舍的雞也燉好了,就吃個晚飯再回古城。

那些年不斷去,後來我也想在雙廊找個地方蓋房子,但是一直沒有落地,因為沒找到人,後來因為跟玉幾島的八旬認識,他是當地人,熟悉情況,有一天告訴我,有一戶人家要搬到山上去住,下面的房子不想要了。其實也沒有房子,就是一塊空地,是宅基地,我一看,就是這個地兒了!那是2009年,馬上跟房主談,很快就把這個地兒買下來,開始做房子。房子蓋了四年,2012年才蓋好,對八旬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建築實驗,我們倆一邊商量一邊弄,最後有了“歸墅”這個地兒。

行李:怎麼不請趙青幫你做呢?

張楊:趙青後來不怎麼建房子了,他就在家裡待著,教育兒子,反而是八旬開始做,趙青算他的老師,他所有關於建築的概念、使用的材料、手法,都有趙青的影子。那時候八旬建了他自己家的酒店“粉四”,後來又給另外一個朋友建了一棟房子,已經有比較強的經驗,歸墅算他的第三個作品,他那時候還不能叫設計師,真的就是蓋房子,也沒有圖紙,我們倆就是一邊商量一邊做,蓋完了又拆,拆了又弄。他現在已經是很有名的建築師了。

行李:你講到在青廬看到洱海和蒼山的震撼,有無數海邊的房子可以看到更寬闊的海洋,洱海的特殊之處是什麼?

張楊:因為有蒼山,大理的雲變得很特別。真正的海邊是一望無際的,沒有邊際線,遠處也是海。但是因為有蒼山,山頂上永遠停留著很多雲,這些雲還造成光線的變化,這種光線變化直接投射在洱海里,非常壯觀。大理常常有大光束、耶穌光,隨時隨地都在變化。蒼山在西邊,正好是落日的方向,夕陽西下的時候,從雙廊的角度看過去,那個關係是最好的,雲、光線和洱海的反光,構成非常壯觀的景色,這在其他地方看不到,在真正的海邊也看不到。

行李:可是你在新疆、西藏都待過很多時間,那邊也有很多山和海子的組合。

張楊:你只要在一個地方長待,總是會有這樣的瞬間,但是很多地方雲的變化沒有大理這麼多。即使在西藏那麼高的地方,雲更通透,但是也沒有大理的雲變化豐富,我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感覺這是其他地方難以找到的。

行李:能講講你在雙廊的鄰居嗎?上海來的藝術家沈見華,舞蹈家楊麗萍,當地建築師趙青和八旬……這些人構成外來人對雙廊最早的想象。

張楊:最開始就這麼幾個人。2009年做歸墅的時候,我們那一帶的海灣還沒有其他客棧,只有一家叫“海地生活”的客棧。之前一年,沈(見華)老師一家到了雙廊,其實很多人到雙廊都跟八旬有特別大的關係,沈老師留在雙廊也是因為八旬。那時候整個雙廊可以去的地方,一個是八旬那裡,一個就是沈老師家。再往後有幾個更年輕的幾個媒體人來這裡,像袁小冰是以前《南方都市報》的記者,他們辭職後,也想在雙廊做客棧。歸墅旁邊的鄰居還有王江和小晴,也是從上海來的,後來也做了一家客棧。那時候每天晚上要不然到沈老師家烤火聊天,要不然到小晴的客棧坐一坐。

楊麗萍老師每年春節都會回雙廊,她們家四姊妹,那時都回到這裡來。那幾天我們基本在一塊,每天晚上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旁邊一幫小孩在那兒,沈老師的孩子鶯鶯那時候六七歲,還有八旬和小四的孩子小彩旗,八旬家的老二八小弟。

2011年開始,每年春節那幾天,沈老師家會做農民畫的展覽,因為他來了以後,開始教當地白族老奶奶們畫畫,同時也做《雙廊雙廊》鄉村畫報,我和葉帥算編委,八旬出錢。到春節的時候楊老師回來,我們還會召集一些客棧老闆在沈老師家的院子裡聊天,加起來一共十幾個人,討論怎麼做客棧,怎麼跟老百姓建立關係。當時是想建立一些村規民約,怎麼讓大家的行為符合村規民約,最開始兩年是那樣一種氛圍。後來一下子人就多了,這個事就沒再進行,但是有兩年我們基本就是在沈老師家,大家見個面、拍張照片、聊聊。

行李:去年冬天去沈老師在雙廊鎮後面火山上的家,他也說起那時候每年春節大家圍爐夜話,說很可惜沒把那些談話記錄下來,其實很精彩。

張楊:是,早期的雙廊基本就是這幾個人,後來再來的人,大部分都是開客棧做生意的,我們接觸的不太多。

行李:跟之前在MCA的時候相比,雙廊是什麼狀態?

張楊:古城這邊好玩的人多,特別多Party,尼瑪在MCA的院子裡做很多Party,我在後院也經常做Party,還有鳥吧的party,各種人聚在這兒,吃吃喝喝聊天。在雙廊就是串門兒的感覺。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從雙廊玉幾島青廬裡看到的洱海和蒼山的關係,張楊說這裡是觀看洱海最好的位置。

3.

行李:你是怎麼看待白族這個民族的?有人說這個民族文藝,老百姓都喜歡花草、詩文,有人說他們生猛,繞三靈這樣的節日很開放,近似狂歡。

張楊:白族是受漢族影響非常大的一個民族,好多生活習俗和禮儀,漢族沒有了,但在白族保存得非常好。去年我們拍了一個片子《火山》,發現婚喪嫁娶這些其實跟過去的漢族非常接近。

行李:可以具體講一講嗎?

張楊:我體會最深的就是“吃大飯”,婚禮、葬禮、給孩子取名、蓋房子、孩子上大學、過年……任何重要的事,表現形式就是吃大飯,街坊鄰居都來幫忙,隨點份子錢。你會在雙廊每天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大飯,我和八旬蓋房子的階段,跟他吃了無數大飯,這家吃完吃那家,有八旬帶著,會很自然的進入,即使沒有八旬帶著,後來這些人認識了,他們也會邀請你。歸墅蓋好後,他們經常在我們家門口貼個邀請,說誰家有什麼事。

行李:直接貼在門上邀請?

張楊:對,就是貼在你家門上,說哪天他們家請客,你可以去。或者你看到吃大飯直接進去也沒關係,他們也都特別歡迎。吃大飯是鄉村社會里最重要的人際交往,平時肯定會有串門,但最聚集的時候就是吃大飯,各種親戚都會來,他們一請就是整個村子或者半個村子的人,像結婚的大飯,吃三天,三天都是流水席,從中午開始,一直吃到晚上。

他們的葬禮也非常講究,有一個儀式叫“講評”,要對去世的這個人有一個評價,但更主要的是評價下面這些兒孫,儀式感非常強,晚輩跪在那個地方,旁邊有一個木托盤,木托盤上有一個棍子,棍子擱在兒子的背上,長輩們在小板凳上坐一排,大家誰都可以說你對你家長輩孝不孝順,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或者好的事,說到憤怒的時候,拿起棒子就打,激烈的時候能把棒子打折。

行李:你都見過嗎?

張楊:沒有,我看到的都是比較溫和的,但是像沈老師他們待的時間長就看過,這其實是對年輕人身體力行的教育。講評完了,棺材才蓋上。

之後還有一個儀式,晚輩們跪在下面,棺材要從這些晚輩身上抬過去,抬棺材的人,如果覺得這些晚輩裡有不孝順的人,可以用腳踹他,一般穿的孝服都是白衣服,後背最髒、被踹得最多的,就說明那個人是最不孝順的。你平時孝不孝順,那時候就會全部體現出來。這種儀式性的東西,漢族以前都有,只是現在慢慢消失,但在雙廊這樣一個鄉村,還非常完整的保存著。

行李:所謂禮失求諸野。

張楊:白族最重要的是“迎本主”,這是白族和任何民族都不一樣的地方。整個大理有2000多個本主,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本主,本主的故事也很有趣。比如唐朝一個叫李宓的大將,跟白族打仗,最後死在這裡,本來是他們的敵人,但是他們對他也很敬重,最後李宓也成為本主。一根木頭也可以成為本主,比如這根木頭在某次洪水的時候,正好擋在某個位置,讓水改道,村子免受災難,木頭就可以成為這個村子的本主。甚至本主和本主之間還可以談戀愛……本主的概念非常豐富,這個形成了白族非常重要的文化。除了本主,白族也信仰佛教……過去任何對這個地方有貢獻的人,他們都可以供奉起來。

行李:“迎本主”具體是指什麼呢?

張楊:“迎本主”是白族每年最壯觀、最有意思的儀式,時間在春節期間,基本上所有人都會回到這個地方,不管在外面幹嘛,那幾天都會回來。他們初一開始迎觀音,迎完觀音迎本主,每個村子迎本主的時間不一樣,比如初四可能是雙廊的大建旁村迎本主,初六可能是玉幾島迎本主……像周城和喜洲這邊,一直到初十五還在迎。雙廊的本主是從紅山廟迎到大建旁村的本主廟,再去到玉幾島的趙氏宗祠,每個村子輪著迎。

行李:怎麼個迎法?就是把它抬著出去?

張楊:雙廊的迎本主是從紅山廟開始,一大早就有一艘船從紅山廟把本主迎到船上,船要在洱海上兜一圈,然後在雙廊專門有一個地方下船。更早的時候,上百個老奶奶在下船的地方唸經,念很長時間,唸完經,老奶奶們撤到旁邊,年輕的小夥子們要衝到水裡等船過來,船快靠岸的時候,這些小夥子們要衝上去搶本主,誰摸到這個本主就代表誰有運氣,所有人都在搶,之後再從船上把本主接下來,迎到街上。

主街上有兩輛大的木車,本主會被迎到木車上,上面站著兩個人護衛著,旁邊有兩根非常粗的繩子,幾百個男人拉著這兩根繩子,女人不能進入這個行列,只能跟在後面。老人們站在不同的巷口,擺上供案、香案,等著本主從家門口經過,經過時,每家每戶就開始放炮,每個巷口的鞭炮都炸得一塌糊塗。後面就開始舞龍,雙廊有三條龍,代表三個村子。

整個儀式有幾千人,非常壯觀,所有在這個鎮上的人都要參與,從初一迎觀音一直到初七送本主,把本主又送回紅山廟,整個一套儀式才算結束,儀式感非常非常強,我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過這麼儀式感強的東西。迎完本主,就要開始新一年的勞作、生活。

對白族來說,迎本主具有非常強的凝聚力,無論你去到哪裡,春節這幾天都要回來。其實白族人往外跑的不多,不像很多地方的鄉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

行李:聽起來就激動呀,這些都會在電影裡看到嗎?

張楊:會的,整個過程我們都非常完整記錄了,2013年拍《春天來了》的時候已經拍過一次,去年又拍了一次,因為之前拍過,有經驗了,知道哪些地方架機器才能拍到。白族信仰的神非常多元,並不只信一個東西,很開放。

行李:如果一個孩子要接受教育,可能把他們的本主系統理清楚,這個民族的歷史也就清楚了。

張楊:對,雙廊有一個本主是真名實姓的祖孫三代三員大將,三代鎮守整個雙廊。瞭解了這些,就瞭解這一部分歷史。

行李:你搬到雙廊以後,感覺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有非常完整的生態鏈。

張楊:古城還是以新大理人為主,更接近西方的生活方式,但是就隔這麼遠,你在雙廊就能看到特別本質的白族生活。當年有人擔心雙廊會變成下一個麗江,我覺得不會,最根本的原因是麗江古城後來被掏空了,納西族離開那個地方,或者到城裡住,外地人佔據了古城,所以他們最重要的生活質感沒有了。但是雙廊即使今天有這麼多客棧,還是以白族人的生活作為基礎,他們的儀式、他們的婚喪嫁娶,包括老奶奶們初一、十五唸經,中午吃一頓齋飯……這些東西每天都在發生著,他們還在這個地方生活,只是多了遊客,但是生活本身沒有質的變化。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張楊以前在雙廊的鄰居,上海來的藝術家沈見華,後來搬到了山上的火山村,由他發起的雙廊農民畫社也一起搬到了山上。在張楊即將上映的新電影《火山》裡,會藉助沈見華一家的生活,藉助農民畫社裡眾多農民畫家們的生活,窺見一個真正的大理,一個真正的白族。

4.

行李:包括《火山》在內,聽說你今年會有三部關於大理的電影上映?

張楊:應該會。我2012年在大理拍了《生活在別處》,2013年拍了《春天來了》,都是小短片。我在這裡生活這麼長時間,這樣兩個小短片還不能滿足我對這個地方的表達,需要更大體量的片子,因為這裡有太多有意思的人值得拍。

行李:這幾個長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構想的?

張楊:想好幾年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想做一個紀錄片,那兩個小短片算不上紀錄片。我在拍西藏的《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之前,想做一個《大理的聲音》的紀錄片,用聲音的概念,構成聲音和影像的關係。一般的紀錄片要不從人物角度進入,要不從事件角度進入,我想用聲音的概念組合。

前年做完西藏的片子,《岡仁波齊》對我來說是很不一樣的作品,它是比較紀實的拍法,在沒有劇本的狀態裡,花比較長的時間即興創作,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也找到了一種新的創作手法,我想沿著這個方向再做一些嘗試,正好《大理的聲音》是最好的延續。

一般電影總是需要一個劇本才能談,包括投資方也要有劇本才知道你在做什麼、拍什麼,但是《岡仁波齊》的創作方法是不知道拍什麼,大概知道一條路,知道岡仁波齊神山這麼一個方向,知道這樣的紀錄形式,但是最後呈現出什麼樣,是未知的。《大理的聲音》這個概念差不多,開始我們就是要做一個關於大理聲音的紀錄片,至少用一年的時間觀察一個地方,因為它有季節性,通過一年,基本可以看明白這個地方所經歷的輪迴。

怎麼用相對少的經費去完成這件事,那就是小團隊、低成本、長時間創作。《岡仁波齊》在高原上拍攝,需要人多一點,那時候我們是30多人的團隊,到了《大理的聲音》,就是20人,我們把劇組壓縮到基本不能再少的狀態,為了獲得拍攝週期的長度。

我們做前期準備的時候,也做了很多采訪,權衡了一下,覺得有時間再做一個關於人物的電影。我對大理這些人都很熟悉,一直在裡面捕捉哪些東西是可以成為電影。

中間有過一個想法,我們拍一組人物系列的電影,我隨便一列,值得拍的人有100個,當然拍攝100個人就很難是電影的概念,當時我們想是不是每個人拍5分鐘、10分鐘?但是這種創作可能需要三到五年慢慢的記錄,這種想法不是電影,它是另外的東西。

我們最後決定選取某個人物先做一部電影,未來有時間、有機會,再去一個一個去拍。最後選的是雙廊的沈見華老師和農民畫的故事。

行李:這幾年關於大理的電影挺多的,但都是把大理假設為一個豔遇的地方。

張楊: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拍大理的很重要的一點原因,這兩年關於大理的電視劇和電影越來越多,某種意義上都有點誤讀,一說大理就是風花雪月,我希望拍出真正的大理,一個和大眾概念裡不一樣的東西。

從這個角度來講,首先就是怎麼認識白族人,怎麼認識他們的生活。《火山》這部電影裡,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是跟白族人的生活產生重要關聯,而不是簡單的寫外面人。正好沈老師是從上海來的,可以看到他們一家外來人的生活,同時又有非常重要的這些白族畫家們,這就構成了電影的一種可能性。我們通過採訪,慢慢把他們的日常生活勾勒出來,找到一種方式去拍攝。方法跟《岡仁波齊》差不多,就是他們自己的故事,自己來演,有些是紀實的記錄,有些是再現過去的某些生活,也是差不多用一年的時間記錄他們的生活。

行李:可以透露一下《大理的聲音》的內容嗎?我自己對這部特別期待,這裡有完整的四季輪迴,有很多有趣有識的人,還有壯麗的自然景象,很想知道,你會用怎樣的方式,通過聲音來呈現這些。

張楊:《大理的聲音》是更宏觀的東西,不牽扯到具體的人,是寫人和自然在這個環境裡怎麼相處,它就是記錄大理一年四季自然的變化、人的變化、白族人的生活、新大理人的生活,裡面也牽扯到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的聲音,大理本身是非常包容的。

我們有大量的筆墨寫到自然的聲音,比如春種秋收,這裡還是鄉村社會,在一個鄉村社會里,他們春天種什麼?夏天種什麼?農民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也有各種鳥類的聲音,從蒼山上的鳥到洱海里的鳥,一年四季裡,這些鳥如何遷徙變化。包括雲在一年四季裡的變化。

行李:會有旁白嗎?

張楊:最重要的是,這個紀錄片是不需要解說的,沒有旁白,也沒有字幕,所有的內容就是聲音和影像,只有一些音樂人的介入,這種介入也是把音樂作為聲音的一部分,並不是配樂的概念,這些音樂人就生活在大理,他們崇尚的自然音樂的概念,自然音樂就是要跟現實裡的聲音產生關聯性,不管是風、水,還是人的聲音、動物的聲音,這跟我們這部電影非常接近,他們所有的演出也都是即興的,我們只是把它擱在不同的自然環境裡,讓這種即興發揮跟某些段落產生關聯,尤其是跟雲產生關聯,因為雲是沒有聲音的,通過一些音樂的手段,把雲表現出來。所以這部紀錄片沒有什麼可說的,就是看,只能是在電影院裡觀看、感受。

行李:這些音樂人會在哪些場景即興演出?

張楊:主要是要安靜的地方,因為我們要同期收音,所以不能在嘈雜的地方。比如在雙廊那邊,找一個空曠的、荒涼的地方,周圍不會有汽車的喇叭聲,也不會有其他聲音的干擾。比如在蒼山上的花甸壩,海拔3000多米。比如在水稻田裡,收稻子的時候,音樂家就在稻田裡演奏。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大理的聲音,有農田裡春耕秋收的聲音,也有音樂人在自然裡即興演出的。

行李:《火山》為什麼不以雙廊作為片名,而是夥山?不大有人知道火山。

張楊:沈老師一家住在火山村,農民畫社也在火山村,這個名字我們一聽也挺高興的,本身那個故事沒有完全落在雙廊,火山村才是真正的載體。沈老師家的房子叫“火山白居”,電影名字由此而來。

行李:這部電影也是拍一年四季嗎?

張楊:對,也是一年四季拍下來,其實就是人的生活。沈老師一家人怎麼生活,他的徒弟定龍和他杭州的媳婦怎麼認識、結婚,沈老師家的保姆光菊夫婦怎麼生活,沈老師的學生,那七八個白族老奶奶們怎麼生活……就是關於生活本身,所以更多的是一些生活細節,沒有那麼多的戲劇性。從某種意義來說也是紀錄片,只不過很多東西都是重演。

行李:你同時還拍了大理一個小學貓貓果兒的考試?

張楊:因為貓貓果兒小學本身也是大理的一種新生事物,也可以說是新大理人生活的一部分,有這麼多人來到這裡,他們要面臨教育的問題,怎麼去解決?他們就用社區化的、自主教育的方式,成立貓貓果兒幼兒園、貓貓果兒小學。這些新大理人從特別早就進行很多教育的實驗,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既能體現跟教育有關的東西,也是新大理人的一種生活狀態。

我們在拍《大理的聲音》和《夥山》的時候,腦子裡也在想還有其他的可能性沒有,《貓貓果兒考試日記》是記錄他們真實的考試,如果要用比較短的時間再做一個電影的話,這可能是比較好的選擇。我們也藉此做一些電影語言上的實驗,之前的電影,大部分都是固定鏡頭為主,我想在這個電影裡嘗試從頭至尾的跟拍,既是我們對電影本身的一種嘗試,同時也是真實和虛構之間的一種嘗試,這是導演需要不斷探討的事:到底什麼東西是真實的?

《貓貓果兒考試日記》,我們用二十多天的時間拍攝了這部電影。真實考試時,是一天完成。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特別像紀錄片,因為很多孩子你根本沒辦法控制,你要跟著他們的思路和狀態走。當然整個考試的過程可以和老師一起來設計路線,但是具體到某一個考試的孩子說什麼、幹什麼,那完全是他們自由的狀態,所以也是一種很好的電影嘗試。

5.

行李:你現在又主要生活在古城這邊,是什麼時候從雙廊回來的?

張楊:2014年環海客棧整體關停,基本就回到古城這邊住了。而且後來沈老師他們搬上山了,八旬也是到處跑,留在雙廊的真正有趣的人少了,古城這邊相對來說有意思的人、天天打交道的人多一點。

行李:你怎麼看待大理這幾年的變化?感覺每一個後來變得很熱門的地方,在它熱鬧起來之前,都有一個小小的桃花源時代,一旦熱門起來,桃花源就不在了。

張楊:所有地方的發展都是差不多的規律。在北京時,我們是最早天天泡在三里屯的人,慢慢的三里屯發展起來,變成人特別多的地兒,我們就從三里屯跑去後海了。後海只有一家酒吧的時候,我們天天泡在後海。非典的時候,後海一下子火起來,我們就跑到麗都那邊去了。

我們喜歡單純、安靜的地方,等到它真正火熱了、熱鬧起來了,就從這個地方撤跑了。大理也一樣,我們剛開始來的時候就那麼點人,最初十年都沒有太大變化,後來一下子火爆起來。最早我們坐在洋人街,天天曬太陽、喝咖啡、寫劇本。後來在人民路上一坐就是一天,那時候人民路所有你熟悉的人,這一天你坐那裡都能見著,大家都會從這裡路過一下,有的人去買菜,有的人去會朋友,晚上吃飯的時候,不經意間就會跟誰碰面,然後說一塊吃飯吧,兩個人的飯局可能就變成三五人一塊兒吃,那是以前人民路的常態,因為大家都生活在人民路附近,和人民路產生很重要的關聯。

後來店鋪越來越多,再去人民路,它對你已經沒有多大吸引力,一條街上都碰不到熟人,全是遊客,慢慢的,大家就從人民路撤走了。

我們現在也會去葉榆路的大象咖啡,或者到廣武路上坐一坐,還有點當年大理那種散漫的影子,人民路反而沒有這種感覺了。但是現在山上這一塊兒,“海盜酒堡”在這裡,又成了大家每天去的地方。

大理的好,是它有無數空間給你,不是說古城沒了,你就沒地兒去了。像銀橋,現在好多人搬到那邊去,還有更偏遠一點的,就在村落裡,或者很多人往蒼山上走。

實際上真正喜歡大理的人,其實都沒走,20年過去,我周圍最重要的這些朋友都在。有很多人說逃離大理,實際上是沒有在這裡長待的人,可能來三四年,他的根還沒紮在這裡,他們離開很正常,大理只是中間的一站,但是對於我們來說,大理就是真正的根據地,以後落戶在這,其他地方都不想去。

行李:以前比較悲觀,聽你一講,又覺得還好。你們最初在大理創造了一種美好生活,我們這些消費者,像後浪追逐前浪一樣,尾隨你們跑到這裡來消費這種美好,消費的同時,美好就淡化,就不在了。但是對你們而言,到任何地方都可以重新創造另外一種美好來。

張楊:大理很重要的一點是它的人特別有趣,最開始那些有趣的人現在都在大理,後來又新來了一些人,也有很多有趣的人,這些人構成小的社會,像許菘的說“社區”,他們構成一個小社會,很多漂亮的地方,沒有人文的東西,找不到這樣的氛圍,這是不願意離開大理的原因。

行李:如果用一句話總結,大理對你意味著什麼?

張楊:大理就是我的家。最早我們給自己定位為“雲歸派”,在北京,我們說自己是從雲南歸來的一幫人,後來我們定位自己為“雲居派”,居住在雲南的一幫人,那就不一樣了,這裡成了家。以前說“回北京”,現在都說“回大理”,這裡變成更有歸屬感的地方。

行李:大理最明顯的季節,風季和雨季,你喜歡什麼季節?

張楊:11月可能是最穩定的季節,也是最溫暖的,那時候其他地方都冷了,但是大理這邊還很溫暖,那時候每天就在外面曬太陽。我們來大理很重要的一點原因是,我不是特別喜歡陰天,如果長時間的陰天,我會有點鬱悶,我喜歡陽光,大理每天都有陽光,即使下雨,某一個時段也會攛出一點陽光來。我們最早來大理的時候,每天在街上光著膀子曬太陽,即使冬天,中午依然可以光著膀子曬太陽,這對我來說是大理最好、最重要的部分。

行李:這是來大理後才養出來的習慣嗎?

張楊:我們在北京也喜歡太陽,夏天我們游泳,天天泡在游泳池,曬得渾身黝黑。冬天北京也很舒服,有暖陽。

行李:這麼說起來,北京和大理還挺像的。北京也有一個西山,夕陽西下時,太陽會從那邊落下去,落下去之前,北五環,北四環,北三環,北二環,太陽在這些東西向的大道上灑滿餘暉。

張楊:北京和大理有兩點很像。第一是風,北京的風很大,大理的風也很大。第二是都挺乾燥的,北京非常乾燥,很多南方人受不了。大理也是,南方人不太適應這裡。從我身體的適應角度講,很自然的就選擇大理,南方的那種溼、潮,我有點受不了。

而且大理和北京都很開闊,只要你往洱海邊上一待,往蒼山一待,就是特別大氣、特別開闊,北京也會給你這種傻大黑粗的感覺,也挺開闊的。

行李:在大理,你最喜歡一天裡什麼時辰?

張楊:當然最喜歡黃昏,因為雲的那種千變萬化、那種壯麗、那種不可思議,就在這時候產生。所有東西基本都在下午四點到六點期間產生,你永遠看不厭的。我們去年用一臺專門的機器拍了一年雲,各種各樣的雲,真是百看不厭。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行李︱张杨:大理的声音

雲和光的奇妙組合,是大理的魂魄,如果住在雙廊,隔著洱海觀看,會比古城有更好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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