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中國》導演
陳曉卿,某天突然轉發了何教授的一個自拍音樂視頻:《你瞅啥》。這個視頻後來被梁歡、劉春、谷大白話、張發財、老Fin、燈燈HOHO等一眾微博大V相繼轉發,累計了上萬次,也讓他這個此前名不見經傳的素人一夜之間暴漲了數萬粉絲。
“某天”的確切時間點是在2016年12月10日。
那個時候何教授根本沒接觸過這些大V,他甚至都不知道當時已經憑藉揭露藝人假唱和發表尖銳樂評在微博上頗有言論影響力的梁歡是何許人:
“他轉發《你瞅啥》那個視頻了,我點進去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但看著微博粉絲挺多,是個大號,我就關注上了。”
梁歡在轉發這個視頻的時候對他的評價是“Swag Rock”。
這背後沒有任何網絡推手,純粹基於這些大V自願。
變“紅”,對於何教授而言有點兒意外,在此之前他只有寥寥幾千微博粉絲。
在內容上,《你瞅啥》是一個有點兒類似音樂評書的東西——用東北話和帶二人轉味道的唱法講了一個時間、地點、人物和情節都清楚和完整的,永遠以燒烤和貂皮為時尚的東北人之間的街頭鬥毆事件。
能聽出來帶了點兒髒話。
去年7月14日,陳曉卿把這個視頻帶上了知名談話節目《圓桌派》,用這個視頻向竇文濤和蔣方舟描述東北飯局文化:在東北,你盯著任何一個人看都不能超過三秒,群架衝突常常源於必須弄清一個問題——“你瞅啥?”
《圓桌派》上陳曉卿介紹了何教授是東北(遼寧)人,後來定居廣東惠州。
他的微博網名先後改了兩次——最開始是“斷子絕孫何教授”,後來改為“低能智障何教授”,現在叫“毒打妻兒何教授”。
本來就姓何,“教授”源於他最早玩兒微博的時候曾是網紅段子手銀教授的粉絲,那個時候銀教授的粉絲常常用“×教授”給自己起微博暱稱。
“毒打妻兒”是他在微博上的“人設”。
過去兩年時間裡,何教授的新浪微博積累了十八萬微博粉絲,是國內相當罕見的“無專輯、無演出、無商業推廣”,純粹憑自己興趣彈彈唱唱就紅了的音樂博主。
但是他並不喜歡被人這麼定義,之前新浪送了他一個“微博音樂人”的黃V,被他自己要求撤銷了。
東北人的自我歧視
“生活是最可怕的,最變化多端的,最匪夷所思的,是天堂、地獄、黑洞、命運和自我掙扎。
藝術對於生活來說,僅僅是錦上添花或者是火上澆油,藝術永遠無法超越生活。”
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東北人其實比任何地方的人(包括海南),都更瞧不起東北人。
那些最最歧視社會搖和喊麥的,你去找,永遠都不會是和東北無關的人。
因為東北近年人口流失居全國之首。
率先走出了山海關的東北年輕人,最瞭解東北人的言行弊病——因為了解,又因為遷出東北產生了地域文化距離,在某個時間點上他們會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再認同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習慣。
一旦以前意識不到的東西現在被意識到了,對先前的反對自然也就最尖銳。
所以這批東北人的“自黑”也最力透紙背。
何教授就屬於先走出來的這批東北人。
在東北的時候何教授還沒玩兒後來的“彈唱式流行二人轉”,這是他到廣東之後的事情——在東北的時候他是玩兒搖滾樂隊的。
他的第一支正式搖滾樂隊名叫教室24,是上學期間和同學組建的,後來更名
C24,參加過很多次不以營利為性質的業餘演出。真正發行過專輯的樂隊是他擔任過主唱的人質安全,也是他參與時間最長的一支重型樂隊。
這張專輯是他自費製作的,
一半用來售賣一半用來送人,也是他第一次在音樂上得到“收入”。也做了相對正式的樂隊演出。
但是如果誰說他是音樂人,他肯定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誰。他不懂音樂——這是事實,他參加過的音樂培訓僅限於少年時期學過幾個月的吉他,在《人質安全》裡用的嘶吼唱腔都是他
仿照國外樂隊自己琢磨出來的。“什麼叫六級和絃”這類問題就是用來否定他這種“音樂人”,但不用被逼到被人拆穿的一步:任何人想要否定他之前他都已經先把自己徹底否定了。
東北人當中有愛裝腔作勢的,也不乏愛
“拆臺攪局”的。他們始終都以相互敵視的方式在東北長期共存——所謂“解藥大都長在毒草邊兒上”。在後者眼裡,任何披著一層假“皮”的東西都應該被徹底摧枯拉朽。
出身和性格,決定了後來他的音樂走向。
新浪的黃V也因此被他摘了——在他看來這個東西“太傻逼了”。
用二人轉彈唱譏誚轉基因民謠和偽文藝
何教授對東北人的“自黑”多使用對“東北人”進行臉譜刻畫的方式,沒有添加多餘主觀評價,顯得“剋制”了許多;但對“轉基因民謠”和這種音樂的主要消費群體——偽文藝青年的譏誚就明目張膽多了。
《火乍了》是一首“彈唱式流行二人轉”音樂作品,以下是填詞,不妨觀賞一下——
你在南山南,我在象牙山
你是董小姐,我是王木生
你唱著公路之歌,我趕著大馬車
你說再見傑克,我他媽不叫傑克
你易燃易爆炸,我愛鬧愛打架
你說你旅行有意義,我在盤錦種大米
你有淡淡的憂傷,你蛋蛋上還長瘡
你說你清新又文藝,我就去你媽了個逼
在麗江的山和洱海的畔,我看著你被酒託騙
在窮遊的路上被人幹,回家打胎沒有錢
你有詩你有遠方,你的八月還未央
吵吵吧喊地去流浪,閒逼蛋忍得總受傷
——《火乍了》
乍看上去似乎有點兒刻薄。
《火乍了》最早發佈於2015年11月9日,創作背景是“轉基因民謠”的持續火爆帶動了一波以吉他、窮遊和一夜情為主要內容,打著“文藝青年”旗號的商品文化,向年輕人大力灌輸和販賣,一時之間成為時尚。
作家、揹包客、民謠歌手、電視主持人、酒吧掌櫃、禪宗弟子……有著多重身份、橫跨各個行業的山東出版人
大冰,就是這其中的典型。而今大冰已經走下神壇,被越來越多人意識到了其“中華土味”的偽文化本質。
但在2015、16年前後,大冰卻一度被“文藝青年”視為崇高的精神領袖,受邀在各個高校大肆演講,向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有意傳導錯誤觀念:朝九晚五努力奮鬥的生活是“苟且”,只有放下學業和工作去麗江西藏搭車交友、豔遇才應該是生活的本來樣子。
他的主要營銷手段之一就是以自己“年輕時”大量此類經歷為素材現身說法,與今天他的西裝革履相對照,向大學生“實力”證明:過這種生活的人也能當上“人生贏家”,你根本不需要為了生活學會忍耐和刻苦。
這是典型針對青年群體的文化傳銷。
與此相應,“精神領袖”大冰在全國連鎖的大冰的小屋裡,常年向這些依靠父母救濟才能生活的窮大學生兜售四十元一瓶的康師傅冰紅茶,十倍的超額利潤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根本不可估算,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利潤”是來自這些沒有經濟來源的學生透支未來的超前消費。
《火乍了》大概就是創作於這個時期,在何教授揭穿了“偽文藝”本質的時候,國內大多數人還沒有意識到這種“文化傳銷”有什麼問題。
他也揭穿了自05年以後為這種傳銷“搖旗吶喊”的主要音樂體裁:轉基因民謠。
何教授並不是不能接受這種流行彈唱音樂形式的存在,比如他在微博上就曾經多次讚美過同樣以流行彈唱為主打的
朴樹,和老狼也相識多年。他只是不能接受自05年以後這種音樂形式突然被有心地大量灌入了“文藝青年”的意識形態,也不能接受流行音樂對“民謠”這個音樂概念的張冠李戴——“不是民謠”這四個字,在他微博上至今一搜一大把。
他致力於證明“民謠”的真實意義——為此他經常為以趙牧陽、張尕慫為首的真正的民謠音樂人做微博宣傳。在他看來,只有地域性和原創性是民謠音樂的特徵, 民謠並不是被某個音樂人創作出來的,它是由地域文化傳承下來的。今天在市場上通行的“民謠”最多隻是流行音樂彈唱。
這種努力是有用的,現在很少有彈唱流行音樂人會再公開介紹自己是民謠了,有的甚至還會刻意站出來糾正“自己不是民謠”。
不過在這種音樂形式剛剛走紅起來的時候,它們“不是民謠”卻並非一個音樂常識,不少音樂人、音樂媒體、演出活動宣發都會用“民謠”來虛假包裝這種彈唱流行音樂。
“轉基因民謠”這個詞也是這個時候也應運而生:專門用來打擊這種音樂形式的名實不副。 在最早糾正“轉基因民謠”盜用了“民謠”音樂概念的那批人裡,何教授是主力。
“彈唱式流行二人轉”也是在此時被他“開山立派”,在他之前沒有先例。
在東北文化當中,二人轉常常帶有譏誚諷刺的功能。何教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同樣的流行彈唱音樂形式來科普這種音樂並不屬於民謠。
何教授也沒有真正學過二人轉,他對二人轉的瞭解同樣來自於對二人轉演員舞臺唱腔兒的業餘模仿。由於生活原因定居廣東以後,何教授有好幾年時間都沒再玩兒過音樂,理由是惠州城市太小,找不到什麼人能和他組樂隊,他甚至一度以為音樂已經和自己的生活沒什麼關係了。
在2005年轉基因民謠橫空出世的時間點上,他才突然經過考量,把方向從搖滾樂隊轉移到了自己首創的“彈唱式流行二人轉”。
也是這個決定,讓他成為了後來常常表情搞怪的音樂網紅。
你或許會覺得他有點兒“多管閒事兒”,但對一個連自己的“臺”都能拆的人,肯定容不下這些打著藝術旗號的裝腔作勢。
表達,本身就是音樂的價值之一。
向生活低頭:不得不面對的文化審查
“愛聽我歌兒的就兩類人,特別有文化的和特別沒有文化的,反正特別沒有文化還愛搗亂那批也已經叫我拉黑得差不多了。”
“特別有文化的”比如把他捧紅的微博大V們,幾乎都是文化界名人;“特別沒文化還愛搗亂的”是指只能聽懂他音樂裡表面意思並堅持按照自己的主觀理解亂做解讀的聽眾,何教授並不是非常歡迎這類人。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開玩笑地回答他這是“雅俗共賞”,但其實我知道這是中國藝術理論當中所謂的“淫者見淫”:按照藝術接受理論,創作者永遠只是完成了輸出某種藝術形式的義務;至於對這個藝術形式的理解,是和欣賞者的意識水平直接相關的,與創作者的關聯反而甚微。
尤其對於何教授這種大俗之中裹著每個人真實生活狀態的音樂,自然可以有著更多的欣賞維度:比如他開黃腔兒的時候(《你爹我爹不知道》,網易雲音樂直接搜索歌名即可),“低文化”聽眾必然只會看到淫字當頭,但是對生活有著不同理解的人就會做出完全不相同的思考。
另外一個造成理解差異化的重要原因是他的歌詞也常常有些“曖昧不明”——比如憑藉和耳光樂隊主唱趙荒唐在酒桌聊天當中得到的靈感,何教授回去之後不久創作出了這首《英雄主義》 。
這首作品在微博上得到了音樂人老狼、作家王小山和《三聯生活週刊》主筆王小峰在內的近兩千次轉發。這是這首作品的填詞,我至今也不覺得我自己完全“懂”了他唱的是什麼,只能每多聽一次就嘗試著多做一次領會:
路見不平,深明大義
不畏權力,百毒不侵
懲惡揚善,藿香正氣
你捨己為人,沒人捨己為你
……
他們抬著你
他們扛著你
他們會默默地看你人頭落地
他們說愛你
他們說疼你
他們說說笑笑看著你死去
對給了他這首作品靈感的耳光樂隊主唱趙荒唐,何教授一直非常感恩:他還在微博上默默無聞的時候,趙荒唐是第一個發現了他的彈唱音樂“有點兒意思”的公眾音樂人,並在自己的微博上多次推廣他的音樂視頻,幫他增長到了四千粉絲。
“音樂網紅”這個標籤,對於何教授而言是非常意外的——他在創作這些音樂作品的時候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業餘水平能夠吸引到這麼多人關注。眼下,他已經有了出版一張個人專輯的籌備 ,在和我的對話當中提前透露出了今年會盡量多寫幾首新歌,用於專輯發行。
橫亙在他面前的除了需要增添新作品之外,還有不得不面對的審查問題:他早年沒想過自己能靠音樂變得被這麼多人熟知,因此他在前期創作許多音樂的時候都會按照東北傳統二人轉的表達方式加入少許黃腔兒和粗口俚語。
這給後續帶來了不小的問題:目前不少之前創作的音樂他都無法發到網上公之於眾了。
音樂永遠都是自由的,但是音樂人有時不得不向生活低頭。在粉絲量日漸增長以後,他寫新歌的時候就會格外注意這個問題了:儘量摒棄會遭到審查禁止的填詞。
對於許多之前不太“合格”的老曲,他也在漸漸改用新詞,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作品被允許公開發布。
最後
有一個看似“怪異”的音樂現象:真正能走向大眾的原創音樂人至少半數以上都不是科班出身,甚至沒有系統地學過音樂——這在中西方通用,西方很多被尊崇為音樂大師的人,甚至有著基本的按弦手法錯誤。
音樂的誕生肯定早於樂譜和樂理,樂譜是用於記錄已有的音樂,樂理是音樂創作累積達到一個高峰量以後對其現有理念和技巧的總結。
音樂創作能力與其說是“學”來的,毋寧說是基於與生俱來的天賦。
無論是近年大批針對底層藝人的選秀出位、造星,亦或是網絡平臺上以何教授為典型的民間音樂人走紅,都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音樂來源的多元化。
藝術並非“居廟堂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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