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受訪者提供
雅加達亞運會上，劉湘被日本媒體稱為本屆亞運會最美女運動員，比顏值更耀眼的是她的戰績，她在50米仰泳中以26秒98的成績奪冠，並且打破了塵封9年的世界紀錄。
這塊金牌成色十足。本屆亞運會所有國家、地區參賽代表團一共創造了五項世界紀錄，追平一項世界紀錄。上一次亞運會泳池中產生世界紀錄還是16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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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真是長大了！”劉湘媽媽王慧英說自己很少陪同女兒接受採訪，看到劉湘在對談中對答自如、條分縷析，媽媽眼裡滿是讚賞。
上一次，女兒令她感到放心是出國外訓前母女在機場道別，“我看了下她的包，東西分門別類，井井有條，孩子可以把自己的東西、自己的生活管理好，我真是高興。”
好像是一轉眼的功夫，那個五歲半開始上游泳課外班的小鴨子就變身為美麗的白天鵝，優雅、自信，得體。剛剛結束的雅加達亞運會上，她被日本媒體評為本屆亞運會最美女運動員，比顏值更耀眼的是她的戰績，她在50米仰泳中以26秒98的成績奪冠，並且打破了中國名將趙菁在“鯊魚皮”時代創下的世界紀錄。
這塊金牌成色十足。本屆亞運會所有國家、地區參賽代表團一共創造了五項世界紀錄，追平一項世界紀錄，除了劉湘這個紀錄出自游泳這個基礎大項，其他四項分別來自於射箭、射擊和舉重賽場。上一次亞運會泳池中產生世界紀錄還是2002年，日本泳將北島康介以2分9秒97奪得200米蛙泳冠軍。
“其實我有一個階段是很灰暗的，”劉湘給那個一帆風順的美麗童話摁下了暫停鍵。王慧英太知道女兒想說什麼了，劉湘亞運奪冠時，她在家裡對著電視機熱淚長流。
她問劉湘，“你為什麼沒哭呢？媽媽都哭了，我看別人站在領獎臺上也都哭那麼厲害，你吃了那麼多苦，經過那麼大的挫折才站到亞運領獎臺上，你怎麼不哭？”
“我哭了呀！不過鏡頭拍到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抹掉了。”
“反正我是不練了，你想練你去練吧！”
儘管已經參加過兩屆世錦賽、一屆奧運會，劉湘卻是第一次參加亞運會。
她出道之初一帆風順，2012年9月25日，剛滿16歲就代表廣東省隊拿下全國游泳錦標賽暨全運會選拔賽50米仰泳冠軍，2013年5月又在全國青年游泳錦標賽上奪得50米自由泳第一名。四個月後，她滿懷抱負地躍進瀋陽全運會泳道，成績出來，心沉到了水底，“付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卻只是一個第四名。”
“那個時候不管別人怎麼安慰我，我都聽不進去。”她尤其聽不得別人說她有天賦，勸她不要放棄，“我已經拼盡全力了，天賦也用盡了，你們這麼說，好像我還隱藏了什麼所謂的天賦沒有開掘出來，你們哪裡知道我是怎麼付出的，你們根本不知道我的辛苦和痛苦……”
王慧英年輕時練過籃球，劉湘的父親也曾是專業運動員，夫妻二人從一開始就預見到從事競技體育的艱難，“讓孩子練游泳，開始的時候完全沒有功利心，那時候她也同時學了畫畫、跳舞，就想著讓孩子全面發展。”
“後來讓她走專業，的確是看到她有這個天賦，三個月學會四種泳姿，並且她從來都不是最刻苦的，但是教練一調教，成績就噌噌往上漲。”
劉湘小學四年級時，媽媽才下定決心讓她進體校，“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麼，文化課肯定是要受影響了，孩子必須咬定決心往前拼，拼不出來，進退兩難。”
看著17歲的大姑娘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肯再下水，王慧英心疼孩子，更為她的未來著急，“飯也不怎麼吃，劃拉幾口，要麼不說話，要麼跟你對著來……‘反正我是不練了，你想練你去練吧！’”
王慧英說自己到現在其實都不太願意細想那三個月，“很煎熬。”
“我那個時候很賭氣，我媽說什麼我都跟她頂著來。後來媽媽說你不練可以，你的同學都要準備高考了，你怎麼也得念個大學，那你打算從小學補還是從初中補？只要你跟得上，我們去給你找老師。”
劉湘小時候游泳訓練留影
“反正我不遊了！從頭開始補文化課，我可以！”當著大人的面兒嘴硬，關起門躺在床上卻有些心虛，“落下的功課太多了，還有我這麼大個子，往教室裡一坐，比身邊同學高那麼多大那麼多，也很沒面子啊！”
“從小為了練游泳幾乎犧牲了所有的業餘時間，一路走來付出了那麼多，什麼都沒有得到就放棄……”她自己問自己，“你捨得嗎？你甘心嗎？”
王慧英印象裡這是劉湘第二次跟她說不練游泳了，第一次是她學游泳兩年多，“那時候還小，不到八歲，但她從小說話跟小大人一樣，我們之間一直是這個溝通方式，我跟她講道理，也會聽聽她的道理。”小朋友一臉嚴肅，講了幾點，“第一，媽媽讓我學游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鍛鍊身體，還可以自救自保。第二，游泳佔用了我太多業餘時間，太枯燥，我沒有興趣繼續練了，我想畫畫想跳舞想跟小朋友一起玩兒……”
王慧英一邊吃飯一邊聽孩子說，“說實話人家講得有道理，沒辦法反駁。”她放下筷子跟孩子商量，“你看這樣好不好，媽媽已經交了這個學期的學費了，不能退，你先把這個學期游完可以嗎？”
“穩住了她之後，我就去找她的啟蒙教練，教練很有經驗，說你給她報個比賽，她感受到競賽的樂趣就不會說不練了！”
“後來真是這樣！”
劉湘代表學校參加了廣州市天河區運動會，“全校就她拿了50米自和50米仰兩塊金牌，把她高興的，自那之後，再沒說不練了。”那次比賽獎了兩條大浴巾，王慧英一直存著作紀念。
這一次，又怎麼扭轉局面呢？劉湘離隊將近三個月時，王慧英幾乎也要放棄了。
“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說，媽，我想去買個床墊，我在隊裡那個床墊太小了，不舒服……哎呦，最後她自己想通了！”
2017年11月10日，北京，游泳世界盃，左起：劉湘、布魯姆、阿特金森、麥克沃伊在水立方與粉絲見面
別叫我女神，叫我戰神
“不甘心”是劉湘決心重新入水的發動機，然而只有不甘心似乎還不夠，接連的打擊把她求勝的彈簧壓緊到極限。
職業游泳運動員必須每天下水保持“水感”，三個月不下水“幾乎就等於是重來”，恢復訓練一個月後，她迎來青島全國冠軍賽暨仁川亞運會選拔賽。王慧英在青島有許多親朋好友，“那個時候還是過於樂觀，費了好多心思，買齊了比賽門票，招呼親朋好友一起去現場看比賽，給劉湘加油！”
又是一個第四，痛失亞運參賽入場券。
劉湘的主管教練何新中帶著隊員外出比賽時，把訓練計劃留給了按摩醫生濤哥，“那時候館裡都沒什麼人了，只剩下小隊員或者是少數沒有達標的。”她每天照著訓練計劃一絲不苟地練，濤哥不能給她任何技術上的建議，但認真地給她掐表計時。
孤獨地在水中往返，身體中的兩個自我卻常常在對話，有一個“我”說話刺耳，“你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另一個“我”不讓她沉下去，給她鼓勁打氣，“加油！你可以用成績證明自己！”
那一秋一冬，她在北京訓練局練得很苦，常常游到最後一個才爬上岸，來不及吹頭髮就跑去趕回運動員公寓的最後一班車，“頭髮梢都結冰了。”
王慧英聽得溼了眼睛，“她那時候都沒跟我說這些，打電話話不多，就是報個平安。”
“我很佩服她，訓練特別刻苦，”何新中教練說到劉湘時，常常表示對她的欽佩，很少有教練會這樣稱讚自己的隊員。
2014年，劉湘在全國游泳錦標賽上獲得50米仰泳冠軍，“雖然成績不是太好，但這個冠軍對我是個很大的心理安慰。”
2015年8月，她成為喀山世錦賽泳池中躍出的黑馬，一路從預賽殺入決賽，拿下一枚寶貴的50米仰泳銅牌。也正是在那屆世錦賽上，寧澤濤登上了男子百米自由泳最高領獎臺，以驚人戰績＋驚世美顏橫空出世。
五官秀美、身材頎長的劉湘站上領獎臺，也瞬間被封為“女神”，此後媒體報道她時必定要提到“顏值”這個標籤，“其實我一直不喜歡別人這麼叫我，我一直長這樣的，但是沒有成績，沒人誇我美。”
跟同齡的女孩子一樣，她愛自拍，愛美甲，愛時尚，受關注後，她的粉絲數激增，但有粉就有黑，煩惱也隨之而來，“有人叫我女神，也有人在我微博下面留言，‘沒成績叫什麼女神！’”
王慧英但笑不語，這一次，不用她再想辦法激勵女兒了，“劉湘特別好勝，不服，她不能讓別人不說話，那就只能自己努力做得更好！”
“我的背後是團隊保障和科技助力”
“好吧，我承認我成績還不行，50米仰泳就是一個非奧運項目，我也就拿了個銅牌而已。”
有一段時間她還很認真地對前去採訪她的記者一一解釋，請他們不要隨著網友的說法，叫她“游泳女神”。後來發現無果，唯一能做的是專注訓練，讓成績趕上美譽。
成績的提升讓她獲得了更多訓練和保障資源，而精細化訓練和科技助力使得她的潛力得到了更有效的開掘，她開始步入一個優秀運動員的良性循環。
“我從來就不是那種很‘吃量’的運動員，我不屬於那種用大運動量訓練來換成績的類型，一堂課6000米到7000米對中長距離運動員來說習以為常，對我就是很大負荷。”
王慧英在一旁頻頻點頭，她也非常感恩劉湘從啟蒙到少體校，遇到的老師都能因材施教，“他們對劉湘的愛護使得她沒有過早被消耗。”
“我需要更精細的訓練計劃，一堂課4000米左右就能完成我短距離應該有的東西。而不是不管你是長是短，上來就8000米砸到身上。”劉湘說小的時候對訓練只有感受，並沒有一個系統性的思考，“我到底缺什麼？應該練什麼，怎麼練更科學？這些都是自己水平慢慢往上走、出國外訓開眼界、跟教練磨合得更成熟之後才越來越清晰的。”
幸運的是何新中教練也是一位勤于思考、樂於學習、不斷更新訓練理念的人，他和劉湘一起探討什麼樣的訓練方式更適合她。“劉湘的成績突破與訓練理念的改變、科技服務團隊的助力有直接關係。”去年9月，劉湘在天津全運會50米自由泳預賽、半決賽兩破亞洲紀錄，何新中教練受訪時便將這個成績歸功於“科學訓練”，他說自己“尊重科學”，“相信科學的訓練可以複製成功。”
何新中教練和國家體育總局科研所研究員林洪合作默契，林洪是中國游泳運動生物力學研究的權威，多年來幫助許多頂級游泳運動員完成了技術優化和創新。
“林老師最開始跟我說的是提高劃效，通過觀察，他發現我那時候50米要劃48下。林老師說好的運動員38到39下就能到，你這樣劃阻力大、效率低。”
劉湘體會了一下動作，立即採納了建議，教練也及時給她做了訓練計劃的調整，“50米我27個動作到邊，速度上也有要求，至少划進33秒。我以前的確是感覺自己啪啪啪一直在搗，但是有時很空，劃不到水。”
改進技術對運動員是一個熬煉，每天都在反覆練，但是有很長時間看不到進步，“一個好的動作經過千百次的重複，慢慢定型，成為肌肉記憶，一直穩定到成熟的地步，那個階段就是所謂的瓶頸期，有時自己也會覺得難熬，你付出再多，成績都出不來。”她常會跟教練、團隊成員還有心理醫生交流，“把自己的問題說出來，把壓力釋放出來。”
天津全運會上，所有獲獎運動員的教練員也一起登臺領獎，這個安排讓劉湘覺得特別贊，“我們每個運動員後面都有一個團隊，教練、科研人員、隊醫、心理醫生等等，大家一起付出，一起走過高山低谷，一起陪我渡過瓶頸期，砰的一聲，所有的付出累積的能量釋放出來了，這個榮譽就應該整個團隊一起分享。”
出征雅加達之前，林洪和何新中通過日常訓練的數據分析，已經看到劉湘在50米仰泳項目上具備破紀錄的實力，“做成績預報時，他們倆改了好幾次，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林老師主張寫27秒，世界紀錄是27秒06，這意思就是我可以破紀錄，何練覺得這樣的話，各方面關注會一下子壓過來，還是保守點兒好……”
8月21日晚，女子50仰泳決賽，以預賽總成績第一進入決賽的劉湘從第四道蹬臺出發，出水，振臂，每一個動作都曾千錘百煉。
26秒98，她打破世界紀錄獲得冠軍。
“我們的青春和汗水都在泳池裡，值得嗎？每次比賽到邊轉身，看到自己的成績，聽到觀眾的喝彩，就覺得這樣的奮鬥是非常美好的！每個人都有夢想，但是到達目標，實現它的，只有少數人。”
2018年4月18日，山西太原，全國游泳冠軍賽，劉湘獲得女子50米自由泳冠軍
對話劉湘競技體育非常現實，年輕的我是這樣拼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勝負已定
人物週刊：你從五歲開始學游泳，直到現在成為手握世界紀錄的頂級選手，這十幾年應該也是對游泳這個項目的認識科學化系統化的過程。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覺得自己遊明白了？
劉湘：的確是這樣，小的時候水平不夠，教練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是剛進國家隊的時候，也是完全順從教練員的安排。每一堂訓練課我都是聽教練的，主動權在他那裡，完全不會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
現在拿到教練的訓練計劃，我會去想這個計劃對我來說有什麼助益，會很自然地針對自己的情況做適當的體力分配。如果教練今天的訓練計劃開始部分有一些中長距離的素質訓練，不是針對我這樣的短距離選手，我腦子會很清晰，這部分內容我不應該全力去遊，我應該把體力放到後面，每一堂課我都要想著怎麼去把這個計劃完成得更有質量，而不只是按部就班練完。比如說前面有五個200米的準備活動，我如果上來就全力去遊，把體力都分配在這上面，那我後面該練的重點反而不會完成得很好，這樣練下去，到最後我的成績也不會進步。
人物週刊：這種主動意識最初是在什麼時候產生的？
劉湘：應該是從2015年備戰喀山世錦賽的時候開始。其實我重新歸隊之後，雖然特別想用成績證明自己，非常努力，後來也拿了一個冠軍，但成績並不是特別好。
喀山世錦賽之前，我們到奧地利外訓，那個教練給我特別多新鮮感，訓練方法也特別適合我的身體狀況。我從小就不是特別能“吃量”的運動員，屬於要練得少，但是要練得很精細的。那年在奧地利訓練時，那個教練的計劃訓練量很少，強度很高，特別適合我。他還有個特點，就是給我們準備活動的時間特別短，五分鐘熱身，或者乾脆就是遊一個200米就開始強度訓練，這要求我們馬上能夠調動神經和身體，快速進入狀態。我習慣這個訓練安排之後，再去比賽，覺得很容易興奮起來，喀山世錦賽能夠拿到銅牌，跟這段時間的訓練很有關係。
從廣東隊到國家隊，都是何新中教練帶我，他也是一個特別喜歡去思考、學習、更新訓練思想的教練。我們之間也磨合了這麼多年，他完全知道我需要練什麼，我的身體特質是怎麼樣的。跟隨外教短訓，有時候外教的訓練計劃並不是專門針對我們的，他和科研組的林洪老師就會一起分析，幫我們總結這個外教訓練的特點，再結合我們個人的情況，給我們建議，從外教的計劃中選取有針對性的內容，充分利用好外訓。
人物週刊：
過去說到競技體育，總是“三從（從難從嚴從實戰出發）一大（大運動量）”，現在似乎更強調先進的訓練理念和科研團隊的助力。劉湘：是啊！比如水底攝像，過去我們沒有這個技術支持，我遊的時候不可能靈魂出竅，站到岸上看自己的動作，教練說，“你別歪著頭！”自己還不服，我哪裡歪著了？現在服不服，看錄像……
除了技術上的幫助，還有心理上的支持。在廣東隊，有香港體育大學的心理醫生來給我們做輔導，我壓力太大的時候，就會找心理醫生去溝通。人是很矛盾的，你知道你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你也能說服別人，但是有時候問題一來，你就是說服不了自己。或者有時候你知道這個問題怎麼解決，可你還是希望跟別人溝通，有時我去之前其實都知道醫生要給我的答案是什麼，（笑）但我還是會去找他，說出來，可能是想要通過傾訴來減壓，還需要別人的安慰。
50米是一個超短距離的競速，八個人從肉眼上看是同時到達的，這裡面就是0.01秒的競爭，我每次比完都特別累，身體、心理上的累都需要很久才能恢復。有人肯定不理解，“你就遊個50米累什麼累？”健身游泳跟競技游泳不是一個概念，理解不了——天天在水裡苦練，我們還沒說完一句話，勝負已定，你付出的一切是否有成效就被這幾十秒定格了，這個壓力太大了。
把幸運色塗在指甲上
人物週刊：這次在雅加達，你在50米仰泳這個副項上破了世界紀錄，50米自由泳主項以0.07秒的微小差距輸給了池江璃花子，雖然一金一銀也很棒，但心裡一定還是有遺憾的吧？
劉湘：所以我說還是差點兒運氣啊！其實我也知道，不只是一點兒運氣，還是你不夠快，平時訓練厚度不夠，沒有絕對實力。我當時確實是很想拿到50自這枚金牌，天津全運會上我創造了新的亞洲紀錄，我是守，她是攻，並且她這次那麼兇，我特別想為中國女隊守住這個項目。實話說，我確實沒有想到自己會丟這塊金牌。到雅加達後，我感覺自己的水感非常好，仰泳自由泳我都有信心拿金牌，只是沒想到最後仰泳破了世界紀錄，自由泳這塊卻丟了。可能我體力上還是出現一些問題，畢竟前一天破的是一個世界紀錄，身體調動的能力是不一樣的，真的很累，但我也不想給自己找理由，輸了就是輸了，明年再戰！
人物週刊：能打破世界紀錄已經非常值得慶賀，亞運會泳池裡上一次產生新的世界紀錄還是2002年釜山亞運會，北島康介200米蛙泳。我們從亞運轉向奧運，“以仰泳帶動自由泳”是教練組給你制定的策略，現在大家對你在2020東京奧運會上取得50米自由泳金牌非常期待，你怎麼看？
劉湘：大家看好我，是因為我在天津全運會上創造的紀錄放在奧運會上也有競爭力。我覺得我心態還是挺好的，畢竟是奧運會，對吧？誰都想拿，那隻能看你平常的積累跟你當時的狀態和運氣了，一步一步來，我爭取就是到2020年之前，能把我的缺點都改進了。我提醒自己現在不要過多去想這個名次，考慮這個結果太多，其實你反而會忘記過程。
人物週刊：說到運氣，我留意到你天津全運會和這次雅加達亞運會，指甲油的顏色不一樣，是不是有什麼講究？
劉湘：哈哈哈，你發現了哈！運動員，可能是壓力太大了，都會找點心理安慰，我其實平常不塗指甲，只有大賽才塗，塗的都是我自己那一年的幸運色，比如去年就是那個赭紅，今年是藍色。
2018年8月21日，印尼雅加達，雅加達亞運會，劉湘獲得女子50米仰泳金牌，並打破塵封九年的世界紀錄
我只想站穩領獎臺
人物週刊：本來你的受關注度就高，現在手握世界紀錄，有顏值又有成績，各方面的合作或者機會會很多，你自己在商業代言或是跨界發展上有想法嗎？
劉湘：我想得挺清楚的，我能到今天，用我教練的話說，“挺不容易的”，他也經常說，其實很少有人像我一樣，跌那麼慘，又能爬上來。大多數人要麼就真退役了，或者後來一蹶不振，能夠重新站上來，是挺不容易的。
我很感謝我媽媽，她一直鼓勵我。還有我的教練，我的團隊，包括香港體育大學陳方燦博士和他的團隊，現在從省隊到國家隊，他們都給我很多資源和支持，我媽媽常對我說，“你是幸運的，很多人從事體育運動，一樣的辛苦，卻沒有得到機會。”我覺得她說得很對，我現在就想著站穩領獎臺，其他的先不去考慮。我特別喜歡劉子歌（北京奧運會破世界紀錄獲200米蝶泳冠軍），她出了成績之後，也基本沒有任何代言，特別安靜，看書很多。
人物週刊：媽媽說你剛進少體校，她就做了一個冠軍臺階——市冠軍、省冠軍、全國冠軍、奧運會冠軍，一步步通向最高領獎臺。
劉湘：對啊！那個在小時候會給我激勵，用我媽的話說，是立大志。不過，後來我壓力太大了，就讓媽媽給取下來了。小的時候，真的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走，“奧運冠軍”，小孩子哪裡知道這四個字的分量啊，就是一種美好的憧憬。2013年我不想練了，就是覺得真的是太難了，那個目標離我太遙遠了。
到現在我也不會放出什麼豪言狀語，不想把拿奧運冠軍放在嘴邊，運動員的信心來自成績。
職業運動員都有天賦，但是到最高水平，其實靠的是技術。通過正確的方法改進技術，改掉缺點，把好的技術動作通過訓練穩定下來，很考驗耐心和信心。在天津全運會前有很長時間，我的50米自由泳成績一直是處於24秒7到24秒8，甚至有時只能游到24秒9，那個瓶頸期是很痛苦的，每天都在付出，但是就從來沒有游到過24秒6。你做不了什麼，只能沉住氣，積累，一直到全運會爆發出來，一下子突破到24秒4，里約奧運會這個項目冠軍成績是24秒7，所以說東京奧運會的確有希望，我肯定會想要站上去，但是還是專注在過程和自己的準備上吧。
人物週刊：你現在能做到享受競技、享受比賽嗎？
劉湘：我覺得挺難的。運動隊身處非常現實的一種環境，尤其國家隊，激烈的競爭把人置於一種高壓環境下，能有一個好的心態很不容易，我每次從國家隊放假回家，前幾天我整個人其實都是放鬆不下來的。
省隊會稍微好一點，你拿個全國冠軍就可以稱得上所謂的“一姐”了，但是在國家隊，全國冠軍大把抓，拿到世界冠軍、奧運會冠軍可能才算有點地位。大賽來臨，即便是奧運會冠軍、世界紀錄保持者也是一樣緊張，像我們短池更是壓力聚集，記者問我們緊不緊張，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真實的情況是你都不知道自己緊張到了什麼程度，比完賽放鬆下來後才知道有多累，整個神經繃得非常非常緊。
人物週刊：是什麼讓你願意待在這樣的環境裡？
劉湘：我從小就不喜歡輸，七八歲的時候，在業餘體校訓練，我們遊接力，分組的時候兩邊都想要我，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很不喜歡輸，我會很拼！
我喜歡比賽，喜歡贏！其實後來讓我能夠扛過挫折再起來，也還是因為心裡很要強。我不服輸，我感覺自己不是這樣子，我能做得比別人好，心裡一直有這種意念支撐著吧。
人物週刊：競技體育對你的性格發展有什麼獨特的影響，這個影響是你自己從事其他職業所不能產生的？
劉湘：沒有一個冠軍是隨便得來的，日復一日地訓練、付出、積累。我們的身體甚至因為挑戰極限受到傷害，我們的青春、汗水都揮灑在泳池裡面，當時覺得辛苦，甚至是痛苦，我小的時候常常向上帝祈禱，祈禱第二天不要出早操……
可是我相信這些以後都會成為我一生最寶貴的回憶，年輕的我是這樣拼的！每個人都有夢想，但真正能實現的，我相信只有極少數。運動員這個職業的特性，幫助我們克服自己的軟弱，激發你所有鬥志，去贏。
更快更高更強，更科學 | 記者眼
本刊記者 徐梅
多年前，我初入行，誤打誤撞做了體育記者。見到的第一個體育明星是柔道運動員孫福明，當時她已經是奧運冠軍了，教練把她叫到場邊接受採訪，她的謙恭柔順令我驚訝。因為訓練時必須光腳，採訪時她就穿了一雙拖鞋，大腳趾指甲殼幾乎全是紫黑的，她說是訓練、比賽時被對手踩的。
有很長時間，我的採訪對象都像她一樣，吃苦耐勞、勤學苦練、傷病苦痛……除了“勞其筋骨”的各種苦，他們還要承受少小離家、封閉壓抑、過度競爭的心志之苦。
我一直相信體育對觀看者和參與者都是一種獨特的教育——競技爭勝鑄造出了一目瞭然的傑出、直擊人心的偉大；直面輸贏、探求極限，則使得運動員的人格得到淬鍊。
然而我們的冠軍似乎又太苦了，是不是所有的苦都值得？都必要？都有效？離開專業體育媒體多年後，我帶著這樣的疑問再次回到熟悉的體育報道領域。
許多變化讓人欣喜。568期封面故事中報道的游泳運動員劉湘是中國體育界諸多變化的一個美麗的註腳，她幸運登上了本刊封面，過去只有奧運會冠軍、世錦賽冠軍才有這樣的待遇。劉湘的新聞價值與其說是“世界紀錄+高顏值”，不如說是科學訓練對運動天賦的精準開掘。
做專業體育記者那些年，我常常在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出入，游泳運動員非常好辨認，無論男女都有一副超級寬厚的肩膀，俗話說就是“很壯”。劉湘的身材完全不像練游泳的，她的肩寬、體重沒有隨著運動成績的提升發生突變。她笑著說自己不是那種“靠量變累積出質變的運動員”，“我從小就是不是特別能‘吃量’的運動員，屬於練得少，但是要練得很精細那種。”
“練得少，練得精細。”與這七個字對立的是近五十年來中國體育界的訓練指導方針——“三從一大”。中國田徑資深教練餘維立曾專門撰文梳理這一訓練指導方針的起源及影響，“‘三從一大’（從嚴、從難、從實戰需要出發的大運動量訓練）是從上個世紀60年代前期，在學習中國人民解放軍訓練比武和學習日本女排大運動量刻苦訓練基礎上提出的。”餘指導非常犀利地批評正是片面追求大運動量造成了訓練水平的粗放，訓練質量無法達到高水平和精細化要求。
雖然“三從一大”從未退場，但訓練強度不簡單等於訓練質量的認識在北京奧運會後漸漸成為主流，這也正是劉湘進入體校，開始從事專業訓練前後。
“一路走來，劉湘遇到的教練都非常愛護她，”劉湘的媽媽說到女兒的成長，最感恩的是從啟蒙到體校，再到國家隊，她的教練都能因才施教，“劉湘小的時候沒有被過度開掘，這為她進入國家隊接受高水平的訓練預備了一個身體基礎。”劉湘媽媽這番話實際上反映的是中國體育基層訓練水平的提高。當然這也與劉湘成長於廣州、且父母都是專業運動員，能夠甄別並且享受到一線城市最優體育訓練資源有關。
躋身一線泳將陣營後，劉湘競技能力的提升更多倚重於科技助力和全方位精細化的訓練保障。她的教練何新中是年輕一代教練員的代表，樂於思考、學習、更新自己的訓練思想。他善於與科研團隊合作，充分利用海外特訓資源，“他完全知道我需要練什麼，我的身體特質是怎麼樣的。跟隨外教短訓，有的時候外教的訓練計劃並不是專門針對我的，他還有科研組的林洪老師就會一起分析，幫我們總結這個外教訓練的特點，再結合我們個人的情況，給我們建議，如何從外教的計劃中選取針對性的內容，充分利用好外訓。”
“上午游完強度累的頭暈想吐……”同齡人歡度十一黃金週時，劉湘正在美國外訓，挑戰極限從來都不輕鬆，但是基於科學訓練理念和有具體監測手段的強度訓練，才能保證訓練質量，這樣的苦，劉湘吃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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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我們的命運 ·為歷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68期
文 / 本刊記者 徐梅 發自北京
編輯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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