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悼亡詩

悼亡詩

李曉東/文

李曉東:悼亡詩

哥哥跪在了凌晨的時分,跪在了院子裡忙碌著為奶奶釘做棺木的人群之間,哭聲讓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起來,所有還在忙碌的人漸漸停息了下來,坐在了堆滿紙疊成的小動物中間,吸著煙默默的聽著這個長大了的孩子口中斷斷續續的啼哭,那是遲到的孩子寄給已經走遠的老人的聲音,那是寂寞的忘川河橋上老人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響,我們都不要說話,讓生者的聲音快點到達,快點到達。

李曉東:悼亡詩

“奶,我回來了,我掙錢回來了,你看……你看我現在有好多的錢……你看你看這都是美元……你看我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兜裡裝滿了啤酒蓋子等著下班後換錢的服務生了……我有了錢可你怎麼不看看我啊……”。暖暖的二哥跪在奶奶跟前喊著,順手將一疊厚厚的美元丟在了奶奶枕邊的那碗長明燈下,微弱的燈影閃爍了幾下,將那些我們窮盡一生都在追尋的紙張燃了起來,化成了灰,點點的在空中靜靜地飛,然後又靜靜地落了下來,城市的紙鈔怎能跨越乾淨的奈何橋。失去理智的二哥看著並沒有被奶奶帶走的紙灰,衝到再也醒不來的奶奶身邊瘋了一樣搖著冰冷的軀殼,邊搖邊喊:“奶奶,你怎麼睡著了……你看我給你寄的美元啊,你帶點再走吧……奶奶……”。跪在身邊的暖暖伸出手來拉住了已經奔潰的哥哥,他雖小可他明白,奶奶走了,她的眼睛再也不能目睹,她的嘴巴再也不能言語,停止了跳動的心臟告訴我們她已經失去了所有與我們可以聯絡的密碼。她已經走遠,別再喊了,讓她安靜的上路吧。生前,她身下有三子兩女,她身下有九個孫子,她一生的使命幾乎都在照看孩子中度過,聽著孩子的哭中熬盡。她累了,該休息了,讓我們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暖暖將奶奶耳朵上停留的紙灰一點點的取下來,她一直都愛乾淨,即使睡去了暖暖也想她一直乾乾淨淨的,手碰到身體的時候,耳朵很涼,剜心地涼著。

壬辰年陰曆三月某某,那夜有杜鵑叫“不如歸去……,”老人有點疲憊,腿疼的兒子坐在她身邊,兒媳坐在地下沙發上。老人用右手拖著下顎,閉著眼問兒子天亮了沒有,她有點困。兒子心中那種最不想看到的預料,正慢慢長大,漸漸成為了現實。兒子含著淚告訴老人現在是晚上九點,睡一覺就能看到暖暖的陽光了。老人躺下了,只是又起身,她對兒子說她很困但不想睡,怕睡下就永遠醒不來了,所以她一直在等明天,一直在等後天。兒子摞動著連醫生都不知為何疾的傷腿,靠在他母親的身旁,老人頭依著兒子的肩膀良久,又睜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夜依舊沒有到盡頭,怎麼到一直等待著的後天呢?老人轉過臉看了看此刻與她沒有了距離的孩子,看著這個他含辛茹苦,從餓死人的年代中一點點地拉大的孩子,看著他額前漸漸生起的白髮,會心一笑,慢慢合上了眼睛,頭漸漸從兒子肩頭劃下,永遠的離開了。牆上的指針劃破了十點的格子,卻沒能跨進二十四點的結界。杜鵑依舊在月下叫著不如歸去,老人在兒子的懷中,沒有遺憾的走完了一生,享年七十又三載。

風塵中,老人兒子的兒子們歸來了,只是再也沒有了老人的老人了。這是一場從開局就註定好的辜負,一代代沒有任何怨言的辜負下去。

偉人說世間有三樣東西無法挽留——生命,時間還有愛,你想挽留,卻漸行漸遠。

李曉東:悼亡詩

從此,我們的邂逅,只能在四周睡去的夢中,相顧無言的夢中,夢中您依舊依著兒子的肩,沒有了紅塵跨不出的期盼:雞鳴狗吠,春花秋月欲眼望穿,南山的狗尾巴草堆積了走不完,看不厭的那灣世外桃源,兒子尚小,餘生還那麼的長。

暖暖的二哥又要出國,趕不上目睹著奶奶的棺槨一點點的抬離家門,趕不上她的‘新房’一點點的築起,他就要出發去土庫曼斯坦了,他要繼續揹負著擺脫不了的枷鎖將辜負演繹下去。上班是我們永遠拒絕不了的字眼,赤條條的字眼,即使你再不怎麼情願。

“我不走,奶奶!我不走,不走……。”暖暖的二哥抓著車門掙扎著,徒勞地掙扎著,爸爸從剩著奶奶的棺槨前慢慢地走過來,摸著暖暖二哥的頭,像小的時候那樣認真地摸著,然後平淡地說:“走吧孩子,事業……為重,到了捎信給家……。”二哥開車的兄弟已經淚流滿面了,抱著方向盤閉上了眼睛,忘了去跟暖暖的爸爸再次握手告別,只是淚一直都在往下流。暖暖的二哥平靜了下來,走到沒有任何表情的暖暖跟前,伸出手抱住了他,就像小時候一樣,在他耳邊慢慢地,慢的像小時候哄他入睡時唱的兒歌一樣地說:“暖,哥哥走了,家……就交給你了……該……該長大了……”。

長大是什麼,長大是什麼?就是面對一個個的親人愛人來了,以為永遠的擁有了,然後猝然的離開了!

暖暖呆呆地看著奶奶睡在小小的棺槨中,蓋著花花被子,靜靜地沉睡。他想讓她醒來,陪著暖暖去看他們的向日葵,已經發了芽,已經長了枝,已經有了葉;他想再給她梳梳頭,洗洗臉,給她再把那些詩背個遍。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世間萬物不都是野馬跟塵埃嗎?你怎麼就明白了,你怎麼就放下了?離開了呢?

後主站在燈火裡對著曾經說,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或許依舊在做夢,昨夜看書看累了,這會正在做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李曉東:悼亡詩

老天突然開始下起了飄泊大雨,神馬還有浮雲中暖暖第一次後悔那麼努力的學過文言文。當爸爸在奶奶的新家前,舉起碗筷大聲喊出“觴享”時自己就後悔了,因為古文裡說,觴享只能用於已逝的人。雨打魂幡,叔叔姐姐的哭聲定格了,世界好安靜,出奇地安靜,一無所有的安靜。鄉人在大雨中歇斯底里的喊:“封土嘍……”,不會哭的大哥拿著鐵鍬看著雨水中奶奶躺著的棺槨慢慢地丟下了三鍬的泥土,鄉人們衝了上去開始快快的將奶奶的棺槨用土掩蓋上了,雨一直在下,忙碌的人們將呆呆的站著的大哥不斷的碰撞著,與暖暖一樣不會哭的大哥就在雨水中呆呆看著棺槨,看著漸漸沒有了影蹤的奶奶被泥土一點點地收納,臉上的雨水代替了眼淚落了下來。披麻戴孝的爸爸端著放著奶奶靈位的盤子,搖晃著走了,走向家的方向,邊走邊喊,像個委屈的孩子,喊著一輩子的疼痛,“媽……媽……咱們回家吧,回家吧……”。暖暖抱著身邊剛剛離婚,哭的沒有了力氣的堂姐,抬頭看見,不斷下落的雨水間奶奶穿著紅紅的小棉襖,漂亮的水褶裙,漸漸遠離了人群,消失在了飄泊的大雨中。海子說:

歲月的塵埃無邊

雨是一生過錯

雨是悲歡離合

她走了,她穿的暖暖的走了。

昨夜,說了一宿的夢話,夢著你等身的放不下。

通向天堂的路 ,燈光闌珊。

我夢見你,穿著水褶裙淹沒在了人海。

地鐵,人海,樺樹搖動。

我從遠處聆聽,誦經聲那麼的遼遠,如此的遼遠。

菩薩說,那是她寫的梵音,她為你譜的七律箴言。

無處安頓的孤魂,揹著陽光。

黝黑深邃的地母呵。

天地的遊蕩,我睜著眼看你,被泥土埋藏。

屬於我的禮葬。

從此,天南地北的遊蕩流浪。

沒有了氣息的流浪。

流浪。

李曉東:悼亡詩

本文作者 李曉東

暖暖,原名李曉東,甘肅天水人,現從事於一線警務工作。喜歡寫隨筆及散文,曾發表過長篇小說《愛在未央》及諸多散文隨筆。

《悼亡詩》摘自本人的長篇小說《愛在未央》。春節臨近,遇大雪,思念那些已然逝去,正在垂垂老去,我又無能為力的人,待我如寶貝著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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