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心裡拿走一個人,很痛很難……

要從心裡拿走一個人,很痛很難……

第一章

每一次平淡無奇的相遇,都有可能成為這一生最難忘的回憶。

比如那一天,你逆風而來。

[1]

許多事在發生之前,都是有徵兆的。

只是往往,無人在意。

那一天南澤下了很大的雨。

姜槐從影視基地離開的時候,天黑漆漆的一片,沉沉地壓了下來。

拍攝時間比預定整整延長了兩個小時,她趕時間跑得急,又沒有帶傘,經過綠化帶的時候不小心又被絆了一跤,把自己從水坑裡撈起來,淅淅瀝瀝往下淌著泥。

影視基地在城郊,遠離鬧市區,本就打車難,好不容易用打車軟件打到車,司機到了約定地點,一看到她狼狽汙髒的模樣,搖搖頭,直接將訂單取消了。

姜槐還未來得及投訴,又被甩了滿臉的泥水。

最後,還是一個過路的貨車司機看她可憐,讓她搭乘了回程的順風車——坐在貨倉裡,與滿車的海鮮麵面相覷。

饒是如此,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訴訟時間。

姜槐下了車,與貨車司機道完謝,一瘸一拐地跑到法院,還未進大門,已經看見站在門口的姜山,雖瞧不見父親的表情,但姜槐隱隱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預想中那般順利。

果然一走近,姜山面上的沉重一覽無遺。

“爸,怎麼樣了?”

“阿槐,你的腳怎麼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姜槐不善撒謊,面對姜山關切的目光,只含糊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判決結果如何?”

姜山果然被拉走了注意力,嘆了口氣:“武館要賠償五十萬。”

姜槐以為自己聽錯:“五十萬?”這筆錢對他們來說,可以稱得上是鉅款了,怎麼可能拿得出。

姜槐的震驚姜山看在眼裡,怕她擔憂,只無奈地搖了搖頭:“別擔心,我會解決。”

他身材敦厚結實,又常年練武,年過六十還是十分健壯,姜槐一直都覺得他像一座山。這會兒,他垂著頭,神奇疲憊的模樣,看得姜槐心裡一緊,覺得父親不知何時開始不知不覺地變老了。

“這關我們什麼事?”姜槐咬牙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十分委屈也憤怒,“明明不是我們的責任!”她連尾音都帶著顫。

“他們請了個了不得的律師。”姜山現在想起在法庭上那人的質問,依舊覺得冷汗津津,那堅定的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姜山甚至猶豫起來,難道真是自己的錯?

姜槐沉默地站在一旁聽著,臉上是隱忍的怒,牙關越咬越緊。

姜山拍拍她肩膀,想讓她回家再說,卻看見遠處一個模糊的黑色身影:“那是是對方的律師。”

姜槐剛為姜山撐開傘,想了想,迅速將傘塞到了父親手中:“爸,你等等我。”

姜山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她已經衝進了雨中,朝著那人的方向奔去,顧不上腳上的疼痛。

姜山早年受過傷,一隻腳使不上勁,姜槐速度極快,他追不上她,喊也喊不住。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撐著黑色大傘走在雨裡,那麼大的雨,他身上卻沒有沾染到半點水滴。

天色昏暗,又逆著光,他的臉隱匿在黑傘的陰影中,不甚清晰,依稀只瞧見他白皙的皮膚和俊秀精緻的眉眼。

原先並不覺得對方高,跑近了才發現那人個頭高得很,她並不算矮,可站在他面前還是矮了一截,不止是身高,還有氣場。

姜槐忽然的闖入似乎讓他有些驚訝,但很快頓住了腳步,聲音音調並不高,被風一吹,顯得有些冷:“有事?”

姜槐頭腦一熱衝過來,腦中亂糟糟的一團,也不知道要講什麼好。

對方見她不出聲,直接就要越過她。

“等等!”她回頭看了一眼父親慢吞吞走來的身影,直愣愣道:“我是姜山的女兒。”

聽到姜山的名字,對方終於停住腳步,卻也沒說話,像是在等著她的後續,不耐煩溢於言表。

“小乖的事情,不是武館的責任。”她頓了頓組織語言,正色道:“是他自己下課不願回家在在武館玩時受傷的,和我爸無關!”

小乖是武館的學生,今年才上六年級,三個月前在武館獨自玩耍攀爬時摔傷了右腳,當時姜山第一時間就做了應急處理,並聯繫了家長要送醫院,但家長怕耽誤當天晚上的補習而拒絕。

姜山習武多年,受傷是常事,為小乖上藥後千叮萬囑要去醫院檢查。結果小乖父母以為只是普通扭傷,一拖就是一個月,直到發現小乖走路不對勁才趕緊送到醫院,誰知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小乖落下殘疾的可能性十分大。

小乖父母后悔莫及,又哭又鬧,要姜家武館對此事負責。

這對武館來說簡直是無妄之災,姜山為人寬厚,原本以私底下協商好賠償十萬,誰知對方轉眼就變卦,將武館告上了法庭。法庭上,律師舌燦蓮花,顛倒是非,儼然將姜山塑造成魔鬼武師,加訓和教學不當致學員受傷,而姜家武館則是唯利是圖暴力教學的黑心武館。

眼下,助紂為虐的人就站在姜槐面前,輕飄飄地用三個字堵住了姜槐所有的退路。

“證據呢?”

她站在雨中,他站在傘下,隔著雨幕,姜槐從他臉上看見了不耐煩。

“監獄裡每個罪犯都說自己是無辜的,沒有人會承認自己的罪惡,即便是在法律面前。”

“可我爸不是罪犯!”她猛地拔高聲音,剋制的怒氣終於在這一瞬爆發:“你憑什麼說我爸是罪犯?他做錯什麼了?”

她站在雨中,衣服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手攥成拳頭,因生氣而微微發著抖。

他站在傘下,在她的質問中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動了動薄唇,想說什麼,又收住,似乎是和她多說一句都懶,越過她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姜槐見他要走,想也沒想,小跑幾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剛觸碰到他,便被一股蠻橫的力道狠狠拂開,姜槐沒料到對方反應如此之大,躲閃不及加上腳傷,倒退了兩步還是跌坐在地。

那人估計也沒料到姜槐會突然拉住自己,拂開她彷彿是自然反應,看著坐在地上的姜槐,微微抽了抽鼻子,劍眉微微蹙起。

姜槐被他嫌棄的動作看得侷促,一下子也忘記從地上起來——剛剛是與海鮮共乘一車,身上估計沾染了不少味道,且一身的雨水和汙穢。

那人盯著自己剛剛被不小心觸碰到的手肘,彷彿姜槐攜帶了什麼傳染病毒,壓根沒打算拉她一把。

“有證據,就拿出來。對訴訟結果不滿意,就起訴。”

他居高臨下,聲音不溫不火,唯獨帶上一點厭煩,丟下這兩句,便揚長而去。

姜槐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覺得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

第二章

姜槐家位於老城區的一座二層小樓,她與父親住樓上,樓下開武館,名字如同招牌一樣樸實無華,就叫姜家武館。

武館原先生意還不錯,生源充足,但隨著散打拳擊空手道等新興武館如雨後春筍冒出,即便原先已小有名氣,只教習中國武術的姜家武館還是被比了下去。

因此,姜家武館學生越來越少,且學費本就低廉,遇到家庭困難的學生,姜山還直接免去學費。這兩年,武館勉勉強強維持著經營,入不敷出已成定局,但無論是姜槐還是父親,誰都沒有冒出關閉的念頭。

誰知道會突然冒出這事。

眼下判決已下,不僅要賠償大筆金錢,武館還被停業整頓。

沒有監控,沒有證據,姜槐的確一籌莫展。

從法院回到武館那二層小樓,姜槐也顧不上時間已晚和渾身溼透,直接打電話諮詢本市的律師事務所,結果打了好幾個電話,一聽到對方律師的名號,紛紛表示不接,反倒勸她:“你們可能不知道單池遠是誰,但在我們圈子,他名氣可大得很,這麼多年還沒見他輸過官司。你們這個案子,沒什麼勝算,還是算了吧,別多賠上律師費和訴訟費!”

臨掛電話,還聽見對方小聲地自言自語:“單池遠怎麼會接這種小官司?”

姜槐將那三個字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原先的憤怒慢慢地消散,這會兒只覺得沉重。

這是個啞巴虧,不想吃也得嚥下去。

五十萬的賠款對姜家父女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

姜山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姜槐心裡酸澀,只能安慰道:“爸,別急,我再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不能上訴。”

“律師都這麼說了,還能怎樣?”饒是姜山脾氣好,這會兒也帶上了一點怒:“下午你沒在場,不知道那個人多麼能言善道,死的都說成活了。我被他冷冷地盯著,後背都忍不住冒汗。”姜山嘆了口氣,擺擺手,“先去休息,明天你還要上班。”

“我會想到辦法的,再不然,我多接一些工作。”她低著頭,聲音悶悶的,“你別擔心。”

“你啊,不過是設計師助理,公司分配給你什麼就什麼,還能多接?剛上班,多注意些,別傻傻的得罪人還不知道。”他的笑容很快淡下去,“錢的事,我再想辦法。”

“要不找陸……”

姜槐話未說完,姜山臉色已沉了下來。

姜山說話總是帶著三分笑,平時也沒什麼脾氣,但姜槐十分清楚,他的底線在哪裡。見他面色不虞,只好把剩下兩個字又咽了回去。

偶爾,她也會覺得父親有些固執和不可理喻。但這個念頭只微微冒了頭,便被她狠狠壓下去。

他們是這個塵世間彼此唯一的依靠,她是他的所有,他把最好的都給了自己。縱然他有些小毛病,也應當被包容。他不喜歡的,她儘量不要做,不要提。

如果無法完全做到呢?那麼,就瞞著他好了。

說不定有一天,他忽然就想通了呢?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姜槐下樓的時候,姜山一如既往正在打早拳。

不同尋常的是,學堂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打早拳這個習慣,姜山已經延續了許多年,連帶著姜槐和他的學生都養成了這一習慣。早些年武館生意好的時候,每天早晨姜槐都是被“喝喝哈哈”的打拳聲吵醒,一下樓,學堂人滿為患,起晚的她往往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這兩年生意愈發消沉,學員越來越少,本就不大的學堂越來越空。前些天,姜槐還在想會不會慢慢的,學堂就剩下她和姜山二人。

沒想到,這麼快就惡夢成真。

姜山看不出什麼情緒,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只關心女兒的腳傷:“韌帶拉傷還是要多休息,要不今天別去上班。”

“沒事。”

自小練武,韌帶拉傷於她來講並非大問題,昨晚做了一整夜冷敷,又上了藥纏上繃帶,今天已經沒那麼疼。

這份工作來之不易,姜槐當然不可能缺席,更何況那五十萬欠款壓著,就懸在頭頂,她怎麼可能休息。

她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姜山背對著她在擦汗,晨曦中,他的白髮發著光亮。

這是姜槐加入《歧路》劇組的第五天。

《歧路》講述的是能夠看見過去的女主角為了解開父親死亡真相和富家公子之間發生的愛情故事,因為包含了奇幻、懸疑、動作等熱門因素,加上女主角是警校學生,所以也有不少動作戲。

姜槐第六次摔落在雨棚上,左腳撕裂般的疼痛越來越明顯。

只是姜槐素來能忍,即便是疼,面上也不表露。她大氣都沒喘,保持著摔落時的姿勢,巍然不動。

直到——

“Cut!”

燈光驀地亮起,明晃晃地打在姜槐臉上,她慢慢從地上撐起身體,望向坐在攝影機後的導演,沒有聽到再來一次的要求,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今天拍攝的是女主角被綁架後跳窗逃脫的戲,已經連續NG了五次。

姜槐當然不是女主角,她只是女主角的武替。

此時,飾演女主角的南希就站在導演身後,她穿著和姜槐一樣的服飾,但氣場天差地別,一眼就看出哪個是正主,哪個是替身。

南希一頭利落的短髮,妝容很淡,嘴邊的兩個小梨渦看起來十分甜美。她遠遠地朝姜槐的方向望了過來,聲音並不大,但足以讓她聽見:“陳副導說她專業,練了十幾年功夫?可我覺得這破窗而出的動作真是難看,像只落跑的鵪鶉。”

陳友是《歧路》的動作指導,這會兒對著比自己女兒年紀還小的南希只能尷尬地討好地陪著笑,十分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總和姜槐過不去。

武行是個高風險又辛苦的行業,收入雖然不算低,但經過層層抽水,能到手的並不多,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孩,願意做這一行的已經不多。姜槐雖入行不久,接的幾部戲都只是配角替身,戲份不多,但功底紮實,又吃苦耐勞,基本沒得到過負面評價,大家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子都頗有好感,這也是陳友引薦她進組的原因。

沒想到南希偏偏不喜歡她,一連幾場戲,給出的意見比他這個動作指導還要多。

姜槐是新人,有的動作難免生硬不夠流暢沒有張力,好在女主角方桃的定位是警校新人,這點生澀恰恰與角色相呼應,偏生南希不滿意,專業給姜槐挑毛病,昨天打戲和今日的跳窗,她都蹙著眉表示達不到自己要求,若不是她前段時間拍戲傷了腰,醫生千叮萬囑不可大動作,這會兒估計要親自上場。

南希今年不過二十歲,在娛樂圈內已小有名氣,自四年前出演電影《回聲》被觀眾熟知,並憑此片拿了幾個新人獎後,又挑戰好幾個不同類型的角色,憑演技在圈內站穩了腳跟並嶄露頭角。今年更是因文藝愛情電影《週而復始》拿了最佳女演員而名聲鵲起,與當前的流量明星形成鮮明對比。

而姜槐,不過是個剛出道的小武替,名不見經傳,進組不過五天,除非有動作戲會站在一旁觀摩,否則拍攝完就回公用休息室,存在感極低,得罪風頭正盛的女主角的幾率不大。

第三章

此時,姜槐正在休息室給自己上藥,門忽然被推開來。

“導演……”

陳友伸手將正要起身的姜槐按回座位:“得了,這裡沒人,不用這樣。”

姜槐這才小聲喊了句“陳師叔”,繼續往左腳上纏繃帶——怕上鏡會穿幫,拍攝的時候她拆了繃帶。現在,整個左腳疼得麻木,姜槐不善在別人面前表露,一直強忍著,但額上已經滲出了汗,後背也溼了一大片。

空氣中瀰漫的藥味,陳友並不陌生,是姜山獨家研製調配的跌打膏,早些年,他也用了不少。

陳友是姜山的師弟,但這幾年一個做武術指導,一個開武館,交集不多,越發疏遠。倒是姜槐,對這個師叔還是一如既往親近,只是進了劇組怕影響不好,一直喊著“導演”,只有私底下無人的時候才喊師叔。

“你今天怎麼好像有心事?”

姜槐原想對師叔和盤托出昨日的事,但抬頭看見他關切的眼神,又想起他尿毒症多年一直靠著透析強撐著的兒子,搖搖頭,說沒有。

受傷對武行來說是家常便飯,但這會兒看著低著頭上藥的姜槐,陳友還是不免心疼:“你爸要知道我帶你做了武行,估計要打死我。”

姜槐想了想,認真道:“他現在打不過你。”

陳友被噎了一下,不與她討論這個問題,壓低聲音問姜槐,是否私底下得罪了南希。

姜槐一臉茫然:“我就和她說過一次話。”

南希現在如日中天,姜槐雖是武行,置身娛樂圈,卻活得封閉,對她的印象十分膚淺,就二字:漂亮。進組之後稍微加深了一些:被眾星捧月的南希認真又敬業,最佳女演員實至名歸。

她雖是南希的專用武替,但姜槐知道自己與她的差距,擺得正自己的位置,老實拍戲,有事沒事從不往她跟前湊。

唯一的交集,是在三天前。

那天她剛到片場門口就被攔住,一個戴著口罩的年輕男人麻煩她將一束鮮花和禮物帶給南希:“工作人員不讓我進去,我真的很喜歡南希小姐,所以,拜託你了。”

姜槐怕麻煩,但不會拒絕別人,況且花和禮物都塞到自己手中,她只好點點頭,送到了南希的專用休息室。

當時南希正在化妝,看到她手中的東西臉色稍變,只問了一句:“你叫姜槐?”

姜槐看著她標誌性的梨渦,點點頭,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她說話,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便誇了一句花好看,然後退出了休息室,還不忘帶上門。

結果當天晚上收工,姜槐就在垃圾桶看到了那束花。她倒沒有覺得意外,明星們每日收到的禮物多不勝數,總不能都帶回家吧,只是想起那男人誠懇的請求,姜槐還是有些不自在。

姜槐說完,發現陳師叔神情十分凝重。

“有問題?”

陳友嘆了口氣,問題可大了去了。

片場雖不允許粉絲進入,但偶爾也有幾個漏網之魚,來探班偶像。但南希這裡,拒絕探班,拒絕鮮花和禮物,她的經紀人蔣瑤和助理嚴肅申明瞭幾次,但凡有送給南希的禮物,都不能帶進片場,原因不明。

世界上終歸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同個劇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大約就是南希有個瘋狂粉絲或者說追求者,每日一束花一份禮物。聽起來平淡無奇,哪個女明星沒這麼一兩個忠實粉絲,問題就出在禮物上,每次打開來,不是情趣用品就是內衣,好幾次還送來了合成的裸照。

南希不過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哪裡見過這陣仗,最初給嚇得幾日沒閤眼,趕通告都提心吊膽。但隨著時間推移,那人除送東西外不曾露過臉,也沒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逐漸放下防備,只是覺得十分噁心和膈應。

陳友畢竟是姜槐的師叔,也不好和她講那些齷蹉的事,只簡單講了南希有個躲在暗處的變態追求者,以後遇到這種事,一定要拒絕。

姜槐也沒想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再見到南希的時候,不免覺得內疚。

至於南希,她壓根沒看姜槐一眼,只是該挑刺還是挑刺,該找麻煩還是找麻煩。

沒幾日,整個劇組都知道,南希十分不滿意她的武替,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頂替,只能變著法子刁難她。

唯獨姜槐,不覺得自己被刁難。

南希說她踢腿無力,說她出拳太慢,說她假摔太明顯,姜槐仔細琢磨,的確是如此。

她看向南希的目光,不由帶上一點敬佩。

南希被她看得發毛,心裡對姜槐的厭惡又多了幾分,隱約覺得她這不會看臉色的毛病似乎和某人很是相似。

第四章

姜槐沒想到,會在影視基地遇見單池遠。

當時她正給姜山打完電話——《歧路》有場夜戲要拍,她作為一個“設計師助理”,再怎麼加班也不可能徹夜未歸,只好撒了謊,最近公司特別忙,她申請了宿舍,太晚就不回去了。

最近武館學員跑得一個不剩,偶爾還有人上門要債,姜山擔心姜槐受到影響,聽到她這樣說,反倒鬆了口氣,叮囑她注意腳傷。

除了《歧路》,姜槐還接了另一部古裝戲,女配角的武替,戲份不多,但是在另一個影視基地,她每天來回奔波,腳傷非但不見好,反而有加重的趨勢。

這幾日都是打戲,道具組冰袋供不應求,打完電話,見還沒到拍攝時間,姜槐決定去買幾根棒棒冰,這腳不冰敷一下,明天怕是走路都成問題。

她從來沒有想過休息,既然接了工作,一定要完成。

就像初中時,高燒將近四十度,燒得迷迷糊糊走路打飄她還固執要去上學,因為她答應了同桌,放學後要陪她去買漫畫。

姜槐這人,從來都是死心眼。

況且現在家中還壓著鉅額賠款,沉甸甸的,猶如一座壓在背上的山。

姜槐拎著一袋棒棒冰,想著抄小路進片場。

小路寂靜無人,只有路燈在北風中搖曳著昏暗的光,姜槐先看見的是裹著大風衣的南希,她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臉色慍怒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爭吵。

那人背對著姜槐,穿著黑色風衣,背影高瘦。

隱約覺得背影有些熟悉。

姜槐並不愛管閒事,正準備繞道而行,卻聽見南希一聲尖叫,那人竟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扯著南希往外拉。

姜槐一愣,忽然想起陳師叔所說的南希那個變態追求者的事情,再定神一看,那背影和之前送花者很是相似。

怪不得總覺得熟悉。

她揚手,將手裡的東西當成武器丟了出去,棒棒冰砸在男人後背,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又落地,那男人卻沒有反應,頭也沒回,仍舊是抓著南希的手腕。

姜槐從地上撿起磚頭,大步衝去,磚頭拍在他的肩膀,碎成了好幾塊。

如果說剛剛那冰棒如隔靴搔癢,這個磚頭拍在肩膀,她聽著都疼,那人卻像毫無察覺,仍攥著南希的手。若不是東西是握在自己手上,她幾乎要以為是哪個劇組掉落的道具。反倒是南希嚇了一跳,辨認出昏暗中衝過來的人,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姜槐。”

南希的聲音偏尖,這會兒帶著驚訝在姜槐聽來無疑像是慘叫,她的聲音未落,姜槐的手已經扣住了男人的手腕,身子一弓,手一拉,狠狠給了男人一個過肩摔。

她將南希拉至自己身後,戒備地盯著地上的人。那人猝不及防被這麼一摔,又錯愕又憤怒地抬起頭:“你……”

姜槐一看那張臉,驚愕之餘,只恨自己剛剛沒有出手更重一點。

地上憤怒地盯著她的那張臉不久前才見過,連帶這個場景也不陌生——幾天前,居高臨下的人是他,跌坐在地的人是她,現在可謂是風水輪流轉。

現在的他,能否體會到那一刻她的心情。

他的名字,她還記得。

“單池遠……”

單池遠手撐在地上,縱然姿勢狼狽,衣服也沾滿了灰,他挺直的鼻樑,俊秀的眉眼在路燈詭異的光中看起來也不像一個變態跟蹤者。

可他撐著傘矗立在雨中沉靜的模樣,也很難讓人想象他在法庭上是如何巧舌如簧,威風凜凜。

人,從來就不能貌相。

“姜槐?”

姜槐的這一過肩摔極重,曾經對付過公車的猥褻狂魔,對方當場就哀嚎不止。可單池遠卻像刀槍不入的鋼鐵人,面上全無痛苦。姜槐錯愕不已,就算是極能忍耐的人也不可能毫無痛苦。

單池遠的眼神深邃而陰翳,姜槐的赤裸裸的打量讓他微微蹙眉,似乎終於想起在哪裡見過她,又確認一遍她的名字:“姜槐。”咬牙切齒,像是要將之刻入腦海。

“你是……瘋了嗎?”激怒之下,單池遠竟然只擠出這一句。

姜槐更加警惕,這個人,可是個能夠顛倒是非黑白的律師。

在他開口說出更多話之前,姜槐迅速道:“對,我就是姜槐。我警告你,以後不准你出現在南希小姐面前,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說完,她拖著南希的手就跑,也顧不上腳上的疼痛。

姜槐力氣大,南希被她拖著跑,回頭看了地上的單池遠一眼,表情複雜,半是同情半是幸災樂禍。

單池遠沒有追,而是目光沉沉地盯著兩人遠去。

一口氣跑到了片場,兩人都氣喘吁吁,姜槐才想起自始至終南希都沒有開口,還以為她受到了驚嚇:“別怕,那變態不敢再來!”

“變態?”南希的語調都變了,小臉煞白,估計是嚇得夠嗆。

“嗯,別怕。”

原先狠話撂得特別兇,這會兒面對南希灼灼的目光,姜槐卻說不出更多的話。她沉悶又嘴拙,也不怎麼會看人臉色,看見南希無奈地搖頭冷笑,還當她是嚇壞了,正絞盡腦汁想著要不要怎麼安慰,南希卻臉色一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今晚的事情,不准你說出去。”

這女孩明明比自己還小四歲,長得那麼好看,可她板著臉說話,標誌性的梨渦也甜美地掛著,姜槐卻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威脅,下意識地點頭。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南希拍了拍臉,往化妝間的方向走——她的經紀人已經滿世界找了她許久,這會看到她,不禁鬆了口氣:“我的小祖宗,你接了個電話,就跑哪去了……”

“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又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姜槐。

後者沒有發現她的目光,因為她的手正按著自己受傷的腳踝,表情懊惱。

接下來幾日,姜槐不免膽戰心驚。

自幼跟著父親習武,姜山每每教習前,總要念叨幾句:“習武之人,切記不可恃強凌弱。”

唸書時期曾看不慣校園欺凌而與人動手,追過小偷打過流氓,姜槐從未有過負罪感。唯獨這一次,總覺得不安。

就算他是個律師又怎樣,沒有證據證明自己襲擊了他,況且他是個變態。

姜槐這樣想,可一閉上,那雙深邃的眸子又在腦海顯現,冷冷地望著她。

姜槐一個激靈,整個人猛地往下墜,又被一股大力道扯住。

一記響亮的“Cut”猛地將姜槐拉回現實,腰部與胯部的疼痛提醒著她現在正吊著威壓掛在圍牆上。

“這場戲方桃是和反派起衝突後動手,從天台翻了下去後攀住外牆,要表現出敏捷,不是要驚慌失措!說了幾次了!替身先休息一下,重來重來!”

導演拿著擴音器,幾乎是對著姜槐咆哮。姜槐還站在窗沿上,被這刺耳的迴音嚇了一跳,差點沒站穩,好在一隻手及時拉住了她。

姜槐剛站穩,抬起頭,對上面前的人,又是一愣,脫口而出,半是驚半是喜:“你怎麼在這裡?”

“你怎麼在這裡?”對方反問,“這句話,我覺得應該我來問。”

站在面前的男人姜槐覺得熟悉又陌生,立體的五官,深邃的輪廓,都是她所熟悉的,可他站在那裡,氣質卓然,與腦海中的人大相徑庭。

是了,陸沉舟現在可是個演員,他出現在影視基地出現在片場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她出現在這裡,才令人覺得驚訝。

第五章

姜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陸沉舟了。

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一年前。

那時候他已經不再是武替了,拍了幾部動作電影,逐漸有了知名度,偶爾走在路上也能被路人叫出名字。他拍戲受傷住院,她揹著姜山去看他,帶了在醫院門口買的康乃馨,卻被攔在了病房門口,他的經紀人以為她是粉絲,將她攔在了門外。

直到陸沉舟聽見聲音,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看見她,有些欣喜:“師父原諒我了嗎?”

“他不知道我來看你。”姜槐說完就後悔了,他看見陸沉舟眼裡的火光如樓道的燈,忽然熄滅了。

那天,她只和陸沉舟匆匆聊了幾句,就在經紀人的暗示中離開。

陸沉舟想要和她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姜槐走到電梯口,他仍舊站在那裡。

後來,他很忙,忙著到處拍戲,偶爾會給她發信息寄東西。姜槐不曾主動聯繫他,一方面知道他正值事業上升期,不想輕易打擾,另一方面,則是害怕看見他眼中的失望。

她直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姜山那麼痛恨武行,不許他們踏入這一行,甚至因此與他疼愛的看著長大的弟子陸沉舟斷絕關係,並勒令他不許踏入武館一步。

可無論是陸沉舟,還是她,都違背了他。

陸沉舟看著低頭不語的姜槐,她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完全不用去猜。

他在《歧路》中飾演的是一個反派角色,戲份並不多,加上還有工作在身,一直到了今天才進組。他見到她的先是錯愕,而後是驚喜。

在姜槐看到他之前,他已經坐在攝像機後許久,看著她在天台上出拳,踢腿和空翻。

姜槐的招式看似雜亂,其實步法與擒拿,都是詠春,這一招一式,都是來自姜山。

他想起很多年前。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姜山說想學武,他只有一句話:“你能夠打贏她,就叫我一聲師父。”姜山是開武館的,雖然學員們都喊他姜師傅,但並未真正開山收徒。

那年他十二歲,剛被姜家父女從泥塘沼澤拉出來,每夜都在夢魘中驚醒,每夜少年人的稚氣,反倒是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陰沉。而姜槐只有十歲,比他矮了一個頭,瘦得像根豆芽菜。

陸沉舟一愣,以為這是姜山的羞辱,還沒反應過來,收到指示的姜槐已經朝他出了拳,又一個掃堂腿,直接將他撂倒。

陸沉舟未曾學過武,毫無招式,雖然覺得沒臉,還是用上了這些年在市井摸滾打爬的下三濫招,還是被姜槐壓制得無法動彈。

就在陸沉舟破罐子破摔也沒有力氣再掙扎之際,那道壓制著他的力量陡然一鬆,他迅速地絕地反擊,終於贏了姜槐。

現在想想,多麼可笑,當時姜槐是故意放水,這個小把戲姜山不可能看不出,唯獨他,沾沾自喜,以為自己靠實力得了姜山青睞。

姜槐呢?她總是很沉悶又無趣,也不怎麼搭理他,他最初去到姜家還以為這是她抗議的一種方式。

他是被姜槐與姜山從那個可怖的環境中拉出來,生怕有一天會再回到恐怖的過去,十分賣力地練武,拼了命表現,希望姜山能夠多看自己一眼。陸沉舟是個外來者,但他對姜槐總懷著敵意,在內心暗自與之較勁,還曾“不小心”將樓道門鎖了,把她留在樓上整整一天。姜槐明明知道的,可她卻未曾告狀,維護他那可憐的脆弱的自尊心。

現在,她看起來如此為難,他當然不可能追問不休讓她難堪。

“快去休息一下,你還有下一場戲要拍。”

他正準備走,姜槐卻喊住他:“陸沉舟。”

他入門的時候,姜槐已經跟著姜山學了幾年武,原本該叫她師姐,又偏偏他比她大了兩歲,這一聲“師姐”就很尷尬,兩人便一直直呼對方名諱。

“武館現在學生越來越少,我想做武替,做武行,等成名之後,振興武館,專門培養武行。雖然現在和平年代,但學武並非無用。”姜槐的聲音不大,她覺得自己這話聽起來幼稚又可笑,可她確確實實就是這樣想。

在她心中,姜山的形象一直是高大的,自小,父親便是她的偶像,即便他後來瘸了一隻腳。

她不知道姜山為什麼那麼厭惡他們走這一條路,曾經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武行,被譽為金牌武指,受傷退出後便不再允許他的徒弟入這一行。或許是現在人人都說著學武無用,強身健體又不能高考加分,學武還不如報多個補習班,武館生意沒落慘淡,姜山不想他們走他的老路,希望他們找份安穩的工作,衣食無憂。

陸沉舟看著她,姜槐的眼神澄澈,有他所沒有的堅定。

他真怕姜槐在這時候問一句,你為什麼要走這一條路?

他做武行,再到打星,並非是因什麼遠大理想,只是他僅有這一技之長,這是他能夠走得最遠的一條路。

好在,姜槐沒有問。

休息室,姜槐與陸沉舟面對面坐著,面前放著的是陸沉舟助理買來的咖啡。

兩人都不是能說善道之人,簡單寒暄後便是沉默,也不令人尷尬。

從前,陸沉舟還在姜家住,他們就是這樣相處著。

他對木人樁練詠春,姜槐扎著馬步看電視,互不影響。

姜槐看似懶散,姜山也極少打罵,他教習武藝只是為了讓她強身健體,修身養性。可每每兩人對手,陸沉舟全力以赴,仍是落於下風。

她比他有天賦,更適合走這條路,她輕輕一躍,便是他無法企及的高度。

陸沉舟喝了一口咖啡:“你的腳怎麼了?”

“前幾天韌帶拉傷。”

姜槐說得雲淡風輕,陸沉舟不由皺眉:“你還帶傷上工,這腳是不要了?”

“沒事,我有好好注意的。”姜槐看了一眼時間,忙起身,“應該到我了。”

“姜槐,你等等!”

姜槐頭也沒回,朝他擺了擺手。

陸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無論是武行還是武替,受傷和帶傷上工都是家常便飯,也是他成名之後,才有了專用休息室,從前在片場,哪次不是拍到大半夜灰頭土臉席地而睡。

他看著姜槐匆匆的背影,忽然明白,為什麼姜山這麼反對他們走這條路。

可無論是他,還是姜槐,都是義無反顧,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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