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心里拿走一个人,很痛很难……

要从心里拿走一个人,很痛很难……

第一章

每一次平淡无奇的相遇,都有可能成为这一生最难忘的回忆。

比如那一天,你逆风而来。

[1]

许多事在发生之前,都是有征兆的。

只是往往,无人在意。

那一天南泽下了很大的雨。

姜槐从影视基地离开的时候,天黑漆漆的一片,沉沉地压了下来。

拍摄时间比预定整整延长了两个小时,她赶时间跑得急,又没有带伞,经过绿化带的时候不小心又被绊了一跤,把自己从水坑里捞起来,淅淅沥沥往下淌着泥。

影视基地在城郊,远离闹市区,本就打车难,好不容易用打车软件打到车,司机到了约定地点,一看到她狼狈污脏的模样,摇摇头,直接将订单取消了。

姜槐还未来得及投诉,又被甩了满脸的泥水。

最后,还是一个过路的货车司机看她可怜,让她搭乘了回程的顺风车——坐在货仓里,与满车的海鲜面面相觑。

饶是如此,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诉讼时间。

姜槐下了车,与货车司机道完谢,一瘸一拐地跑到法院,还未进大门,已经看见站在门口的姜山,虽瞧不见父亲的表情,但姜槐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预想中那般顺利。

果然一走近,姜山面上的沉重一览无遗。

“爸,怎么样了?”

“阿槐,你的脚怎么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姜槐不善撒谎,面对姜山关切的目光,只含糊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判决结果如何?”

姜山果然被拉走了注意力,叹了口气:“武馆要赔偿五十万。”

姜槐以为自己听错:“五十万?”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巨款了,怎么可能拿得出。

姜槐的震惊姜山看在眼里,怕她担忧,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别担心,我会解决。”

他身材敦厚结实,又常年练武,年过六十还是十分健壮,姜槐一直都觉得他像一座山。这会儿,他垂着头,神奇疲惫的模样,看得姜槐心里一紧,觉得父亲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不觉地变老了。

“这关我们什么事?”姜槐咬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十分委屈也愤怒,“明明不是我们的责任!”她连尾音都带着颤。

“他们请了个了不得的律师。”姜山现在想起在法庭上那人的质问,依旧觉得冷汗津津,那坚定的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姜山甚至犹豫起来,难道真是自己的错?

姜槐沉默地站在一旁听着,脸上是隐忍的怒,牙关越咬越紧。

姜山拍拍她肩膀,想让她回家再说,却看见远处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那是是对方的律师。”

姜槐刚为姜山撑开伞,想了想,迅速将伞塞到了父亲手中:“爸,你等等我。”

姜山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她已经冲进了雨中,朝着那人的方向奔去,顾不上脚上的疼痛。

姜山早年受过伤,一只脚使不上劲,姜槐速度极快,他追不上她,喊也喊不住。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撑着黑色大伞走在雨里,那么大的雨,他身上却没有沾染到半点水滴。

天色昏暗,又逆着光,他的脸隐匿在黑伞的阴影中,不甚清晰,依稀只瞧见他白皙的皮肤和俊秀精致的眉眼。

原先并不觉得对方高,跑近了才发现那人个头高得很,她并不算矮,可站在他面前还是矮了一截,不止是身高,还有气场。

姜槐忽然的闯入似乎让他有些惊讶,但很快顿住了脚步,声音音调并不高,被风一吹,显得有些冷:“有事?”

姜槐头脑一热冲过来,脑中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道要讲什么好。

对方见她不出声,直接就要越过她。

“等等!”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慢吞吞走来的身影,直愣愣道:“我是姜山的女儿。”

听到姜山的名字,对方终于停住脚步,却也没说话,像是在等着她的后续,不耐烦溢于言表。

“小乖的事情,不是武馆的责任。”她顿了顿组织语言,正色道:“是他自己下课不愿回家在在武馆玩时受伤的,和我爸无关!”

小乖是武馆的学生,今年才上六年级,三个月前在武馆独自玩耍攀爬时摔伤了右脚,当时姜山第一时间就做了应急处理,并联系了家长要送医院,但家长怕耽误当天晚上的补习而拒绝。

姜山习武多年,受伤是常事,为小乖上药后千叮万嘱要去医院检查。结果小乖父母以为只是普通扭伤,一拖就是一个月,直到发现小乖走路不对劲才赶紧送到医院,谁知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小乖落下残疾的可能性十分大。

小乖父母后悔莫及,又哭又闹,要姜家武馆对此事负责。

这对武馆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姜山为人宽厚,原本以私底下协商好赔偿十万,谁知对方转眼就变卦,将武馆告上了法庭。法庭上,律师舌灿莲花,颠倒是非,俨然将姜山塑造成魔鬼武师,加训和教学不当致学员受伤,而姜家武馆则是唯利是图暴力教学的黑心武馆。

眼下,助纣为虐的人就站在姜槐面前,轻飘飘地用三个字堵住了姜槐所有的退路。

“证据呢?”

她站在雨中,他站在伞下,隔着雨幕,姜槐从他脸上看见了不耐烦。

“监狱里每个罪犯都说自己是无辜的,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罪恶,即便是在法律面前。”

“可我爸不是罪犯!”她猛地拔高声音,克制的怒气终于在这一瞬爆发:“你凭什么说我爸是罪犯?他做错什么了?”

她站在雨中,衣服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手攥成拳头,因生气而微微发着抖。

他站在伞下,在她的质问中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动了动薄唇,想说什么,又收住,似乎是和她多说一句都懒,越过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姜槐见他要走,想也没想,小跑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刚触碰到他,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拂开,姜槐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大,躲闪不及加上脚伤,倒退了两步还是跌坐在地。

那人估计也没料到姜槐会突然拉住自己,拂开她仿佛是自然反应,看着坐在地上的姜槐,微微抽了抽鼻子,剑眉微微蹙起。

姜槐被他嫌弃的动作看得局促,一下子也忘记从地上起来——刚刚是与海鲜共乘一车,身上估计沾染了不少味道,且一身的雨水和污秽。

那人盯着自己刚刚被不小心触碰到的手肘,仿佛姜槐携带了什么传染病毒,压根没打算拉她一把。

“有证据,就拿出来。对诉讼结果不满意,就起诉。”

他居高临下,声音不温不火,唯独带上一点厌烦,丢下这两句,便扬长而去。

姜槐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觉得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

第二章

姜槐家位于老城区的一座二层小楼,她与父亲住楼上,楼下开武馆,名字如同招牌一样朴实无华,就叫姜家武馆。

武馆原先生意还不错,生源充足,但随着散打拳击空手道等新兴武馆如雨后春笋冒出,即便原先已小有名气,只教习中国武术的姜家武馆还是被比了下去。

因此,姜家武馆学生越来越少,且学费本就低廉,遇到家庭困难的学生,姜山还直接免去学费。这两年,武馆勉勉强强维持着经营,入不敷出已成定局,但无论是姜槐还是父亲,谁都没有冒出关闭的念头。

谁知道会突然冒出这事。

眼下判决已下,不仅要赔偿大笔金钱,武馆还被停业整顿。

没有监控,没有证据,姜槐的确一筹莫展。

从法院回到武馆那二层小楼,姜槐也顾不上时间已晚和浑身湿透,直接打电话咨询本市的律师事务所,结果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听到对方律师的名号,纷纷表示不接,反倒劝她:“你们可能不知道单池远是谁,但在我们圈子,他名气可大得很,这么多年还没见他输过官司。你们这个案子,没什么胜算,还是算了吧,别多赔上律师费和诉讼费!”

临挂电话,还听见对方小声地自言自语:“单池远怎么会接这种小官司?”

姜槐将那三个字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原先的愤怒慢慢地消散,这会儿只觉得沉重。

这是个哑巴亏,不想吃也得咽下去。

五十万的赔款对姜家父女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姜山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姜槐心里酸涩,只能安慰道:“爸,别急,我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能上诉。”

“律师都这么说了,还能怎样?”饶是姜山脾气好,这会儿也带上了一点怒:“下午你没在场,不知道那个人多么能言善道,死的都说成活了。我被他冷冷地盯着,后背都忍不住冒汗。”姜山叹了口气,摆摆手,“先去休息,明天你还要上班。”

“我会想到办法的,再不然,我多接一些工作。”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别担心。”

“你啊,不过是设计师助理,公司分配给你什么就什么,还能多接?刚上班,多注意些,别傻傻的得罪人还不知道。”他的笑容很快淡下去,“钱的事,我再想办法。”

“要不找陆……”

姜槐话未说完,姜山脸色已沉了下来。

姜山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平时也没什么脾气,但姜槐十分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见他面色不虞,只好把剩下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偶尔,她也会觉得父亲有些固执和不可理喻。但这个念头只微微冒了头,便被她狠狠压下去。

他们是这个尘世间彼此唯一的依靠,她是他的所有,他把最好的都给了自己。纵然他有些小毛病,也应当被包容。他不喜欢的,她尽量不要做,不要提。

如果无法完全做到呢?那么,就瞒着他好了。

说不定有一天,他忽然就想通了呢?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姜槐下楼的时候,姜山一如既往正在打早拳。

不同寻常的是,学堂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打早拳这个习惯,姜山已经延续了许多年,连带着姜槐和他的学生都养成了这一习惯。早些年武馆生意好的时候,每天早晨姜槐都是被“喝喝哈哈”的打拳声吵醒,一下楼,学堂人满为患,起晚的她往往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两年生意愈发消沉,学员越来越少,本就不大的学堂越来越空。前些天,姜槐还在想会不会慢慢的,学堂就剩下她和姜山二人。

没想到,这么快就恶梦成真。

姜山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关心女儿的脚伤:“韧带拉伤还是要多休息,要不今天别去上班。”

“没事。”

自小练武,韧带拉伤于她来讲并非大问题,昨晚做了一整夜冷敷,又上了药缠上绷带,今天已经没那么疼。

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姜槐当然不可能缺席,更何况那五十万欠款压着,就悬在头顶,她怎么可能休息。

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姜山背对着她在擦汗,晨曦中,他的白发发着光亮。

这是姜槐加入《歧路》剧组的第五天。

《歧路》讲述的是能够看见过去的女主角为了解开父亲死亡真相和富家公子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因为包含了奇幻、悬疑、动作等热门因素,加上女主角是警校学生,所以也有不少动作戏。

姜槐第六次摔落在雨棚上,左脚撕裂般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只是姜槐素来能忍,即便是疼,面上也不表露。她大气都没喘,保持着摔落时的姿势,巍然不动。

直到——

“Cut!”

灯光蓦地亮起,明晃晃地打在姜槐脸上,她慢慢从地上撑起身体,望向坐在摄影机后的导演,没有听到再来一次的要求,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天拍摄的是女主角被绑架后跳窗逃脱的戏,已经连续NG了五次。

姜槐当然不是女主角,她只是女主角的武替。

此时,饰演女主角的南希就站在导演身后,她穿着和姜槐一样的服饰,但气场天差地别,一眼就看出哪个是正主,哪个是替身。

南希一头利落的短发,妆容很淡,嘴边的两个小梨涡看起来十分甜美。她远远地朝姜槐的方向望了过来,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她听见:“陈副导说她专业,练了十几年功夫?可我觉得这破窗而出的动作真是难看,像只落跑的鹌鹑。”

陈友是《歧路》的动作指导,这会儿对着比自己女儿年纪还小的南希只能尴尬地讨好地陪着笑,十分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总和姜槐过不去。

武行是个高风险又辛苦的行业,收入虽然不算低,但经过层层抽水,能到手的并不多,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孩,愿意做这一行的已经不多。姜槐虽入行不久,接的几部戏都只是配角替身,戏份不多,但功底扎实,又吃苦耐劳,基本没得到过负面评价,大家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都颇有好感,这也是陈友引荐她进组的原因。

没想到南希偏偏不喜欢她,一连几场戏,给出的意见比他这个动作指导还要多。

姜槐是新人,有的动作难免生硬不够流畅没有张力,好在女主角方桃的定位是警校新人,这点生涩恰恰与角色相呼应,偏生南希不满意,专业给姜槐挑毛病,昨天打戏和今日的跳窗,她都蹙着眉表示达不到自己要求,若不是她前段时间拍戏伤了腰,医生千叮万嘱不可大动作,这会儿估计要亲自上场。

南希今年不过二十岁,在娱乐圈内已小有名气,自四年前出演电影《回声》被观众熟知,并凭此片拿了几个新人奖后,又挑战好几个不同类型的角色,凭演技在圈内站稳了脚跟并崭露头角。今年更是因文艺爱情电影《周而复始》拿了最佳女演员而名声鹊起,与当前的流量明星形成鲜明对比。

而姜槐,不过是个刚出道的小武替,名不见经传,进组不过五天,除非有动作戏会站在一旁观摩,否则拍摄完就回公用休息室,存在感极低,得罪风头正盛的女主角的几率不大。

第三章

此时,姜槐正在休息室给自己上药,门忽然被推开来。

“导演……”

陈友伸手将正要起身的姜槐按回座位:“得了,这里没人,不用这样。”

姜槐这才小声喊了句“陈师叔”,继续往左脚上缠绷带——怕上镜会穿帮,拍摄的时候她拆了绷带。现在,整个左脚疼得麻木,姜槐不善在别人面前表露,一直强忍着,但额上已经渗出了汗,后背也湿了一大片。

空气中弥漫的药味,陈友并不陌生,是姜山独家研制调配的跌打膏,早些年,他也用了不少。

陈友是姜山的师弟,但这几年一个做武术指导,一个开武馆,交集不多,越发疏远。倒是姜槐,对这个师叔还是一如既往亲近,只是进了剧组怕影响不好,一直喊着“导演”,只有私底下无人的时候才喊师叔。

“你今天怎么好像有心事?”

姜槐原想对师叔和盘托出昨日的事,但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眼神,又想起他尿毒症多年一直靠着透析强撑着的儿子,摇摇头,说没有。

受伤对武行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会儿看着低着头上药的姜槐,陈友还是不免心疼:“你爸要知道我带你做了武行,估计要打死我。”

姜槐想了想,认真道:“他现在打不过你。”

陈友被噎了一下,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压低声音问姜槐,是否私底下得罪了南希。

姜槐一脸茫然:“我就和她说过一次话。”

南希现在如日中天,姜槐虽是武行,置身娱乐圈,却活得封闭,对她的印象十分肤浅,就二字:漂亮。进组之后稍微加深了一些:被众星捧月的南希认真又敬业,最佳女演员实至名归。

她虽是南希的专用武替,但姜槐知道自己与她的差距,摆得正自己的位置,老实拍戏,有事没事从不往她跟前凑。

唯一的交集,是在三天前。

那天她刚到片场门口就被拦住,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人麻烦她将一束鲜花和礼物带给南希:“工作人员不让我进去,我真的很喜欢南希小姐,所以,拜托你了。”

姜槐怕麻烦,但不会拒绝别人,况且花和礼物都塞到自己手中,她只好点点头,送到了南希的专用休息室。

当时南希正在化妆,看到她手中的东西脸色稍变,只问了一句:“你叫姜槐?”

姜槐看着她标志性的梨涡,点点头,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她说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夸了一句花好看,然后退出了休息室,还不忘带上门。

结果当天晚上收工,姜槐就在垃圾桶看到了那束花。她倒没有觉得意外,明星们每日收到的礼物多不胜数,总不能都带回家吧,只是想起那男人诚恳的请求,姜槐还是有些不自在。

姜槐说完,发现陈师叔神情十分凝重。

“有问题?”

陈友叹了口气,问题可大了去了。

片场虽不允许粉丝进入,但偶尔也有几个漏网之鱼,来探班偶像。但南希这里,拒绝探班,拒绝鲜花和礼物,她的经纪人蒋瑶和助理严肃申明了几次,但凡有送给南希的礼物,都不能带进片场,原因不明。

世界上终归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同个剧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大约就是南希有个疯狂粉丝或者说追求者,每日一束花一份礼物。听起来平淡无奇,哪个女明星没这么一两个忠实粉丝,问题就出在礼物上,每次打开来,不是情趣用品就是内衣,好几次还送来了合成的裸照。

南希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阵仗,最初给吓得几日没合眼,赶通告都提心吊胆。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人除送东西外不曾露过脸,也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逐渐放下防备,只是觉得十分恶心和膈应。

陈友毕竟是姜槐的师叔,也不好和她讲那些龌蹉的事,只简单讲了南希有个躲在暗处的变态追求者,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拒绝。

姜槐也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再见到南希的时候,不免觉得内疚。

至于南希,她压根没看姜槐一眼,只是该挑刺还是挑刺,该找麻烦还是找麻烦。

没几日,整个剧组都知道,南希十分不满意她的武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顶替,只能变着法子刁难她。

唯独姜槐,不觉得自己被刁难。

南希说她踢腿无力,说她出拳太慢,说她假摔太明显,姜槐仔细琢磨,的确是如此。

她看向南希的目光,不由带上一点敬佩。

南希被她看得发毛,心里对姜槐的厌恶又多了几分,隐约觉得她这不会看脸色的毛病似乎和某人很是相似。

第四章

姜槐没想到,会在影视基地遇见单池远。

当时她正给姜山打完电话——《歧路》有场夜戏要拍,她作为一个“设计师助理”,再怎么加班也不可能彻夜未归,只好撒了谎,最近公司特别忙,她申请了宿舍,太晚就不回去了。

最近武馆学员跑得一个不剩,偶尔还有人上门要债,姜山担心姜槐受到影响,听到她这样说,反倒松了口气,叮嘱她注意脚伤。

除了《歧路》,姜槐还接了另一部古装戏,女配角的武替,戏份不多,但是在另一个影视基地,她每天来回奔波,脚伤非但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这几日都是打戏,道具组冰袋供不应求,打完电话,见还没到拍摄时间,姜槐决定去买几根棒棒冰,这脚不冰敷一下,明天怕是走路都成问题。

她从来没有想过休息,既然接了工作,一定要完成。

就像初中时,高烧将近四十度,烧得迷迷糊糊走路打飘她还固执要去上学,因为她答应了同桌,放学后要陪她去买漫画。

姜槐这人,从来都是死心眼。

况且现在家中还压着巨额赔款,沉甸甸的,犹如一座压在背上的山。

姜槐拎着一袋棒棒冰,想着抄小路进片场。

小路寂静无人,只有路灯在北风中摇曳着昏暗的光,姜槐先看见的是裹着大风衣的南希,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色愠怒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争吵。

那人背对着姜槐,穿着黑色风衣,背影高瘦。

隐约觉得背影有些熟悉。

姜槐并不爱管闲事,正准备绕道而行,却听见南希一声尖叫,那人竟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扯着南希往外拉。

姜槐一愣,忽然想起陈师叔所说的南希那个变态追求者的事情,再定神一看,那背影和之前送花者很是相似。

怪不得总觉得熟悉。

她扬手,将手里的东西当成武器丢了出去,棒棒冰砸在男人后背,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又落地,那男人却没有反应,头也没回,仍旧是抓着南希的手腕。

姜槐从地上捡起砖头,大步冲去,砖头拍在他的肩膀,碎成了好几块。

如果说刚刚那冰棒如隔靴搔痒,这个砖头拍在肩膀,她听着都疼,那人却像毫无察觉,仍攥着南希的手。若不是东西是握在自己手上,她几乎要以为是哪个剧组掉落的道具。反倒是南希吓了一跳,辨认出昏暗中冲过来的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姜槐。”

南希的声音偏尖,这会儿带着惊讶在姜槐听来无疑像是惨叫,她的声音未落,姜槐的手已经扣住了男人的手腕,身子一弓,手一拉,狠狠给了男人一个过肩摔。

她将南希拉至自己身后,戒备地盯着地上的人。那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摔,又错愕又愤怒地抬起头:“你……”

姜槐一看那张脸,惊愕之余,只恨自己刚刚没有出手更重一点。

地上愤怒地盯着她的那张脸不久前才见过,连带这个场景也不陌生——几天前,居高临下的人是他,跌坐在地的人是她,现在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现在的他,能否体会到那一刻她的心情。

他的名字,她还记得。

“单池远……”

单池远手撑在地上,纵然姿势狼狈,衣服也沾满了灰,他挺直的鼻梁,俊秀的眉眼在路灯诡异的光中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变态跟踪者。

可他撑着伞矗立在雨中沉静的模样,也很难让人想象他在法庭上是如何巧舌如簧,威风凛凛。

人,从来就不能貌相。

“姜槐?”

姜槐的这一过肩摔极重,曾经对付过公车的猥亵狂魔,对方当场就哀嚎不止。可单池远却像刀枪不入的钢铁人,面上全无痛苦。姜槐错愕不已,就算是极能忍耐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痛苦。

单池远的眼神深邃而阴翳,姜槐的赤裸裸的打量让他微微蹙眉,似乎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又确认一遍她的名字:“姜槐。”咬牙切齿,像是要将之刻入脑海。

“你是……疯了吗?”激怒之下,单池远竟然只挤出这一句。

姜槐更加警惕,这个人,可是个能够颠倒是非黑白的律师。

在他开口说出更多话之前,姜槐迅速道:“对,我就是姜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出现在南希小姐面前,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完,她拖着南希的手就跑,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

姜槐力气大,南希被她拖着跑,回头看了地上的单池远一眼,表情复杂,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

单池远没有追,而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两人远去。

一口气跑到了片场,两人都气喘吁吁,姜槐才想起自始至终南希都没有开口,还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别怕,那变态不敢再来!”

“变态?”南希的语调都变了,小脸煞白,估计是吓得够呛。

“嗯,别怕。”

原先狠话撂得特别凶,这会儿面对南希灼灼的目光,姜槐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她沉闷又嘴拙,也不怎么会看人脸色,看见南希无奈地摇头冷笑,还当她是吓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要不要怎么安慰,南希却脸色一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今晚的事情,不准你说出去。”

这女孩明明比自己还小四岁,长得那么好看,可她板着脸说话,标志性的梨涡也甜美地挂着,姜槐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威胁,下意识地点头。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南希拍了拍脸,往化妆间的方向走——她的经纪人已经满世界找了她许久,这会看到她,不禁松了口气:“我的小祖宗,你接了个电话,就跑哪去了……”

“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姜槐。

后者没有发现她的目光,因为她的手正按着自己受伤的脚踝,表情懊恼。

接下来几日,姜槐不免胆战心惊。

自幼跟着父亲习武,姜山每每教习前,总要念叨几句:“习武之人,切记不可恃强凌弱。”

念书时期曾看不惯校园欺凌而与人动手,追过小偷打过流氓,姜槐从未有过负罪感。唯独这一次,总觉得不安。

就算他是个律师又怎样,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袭击了他,况且他是个变态。

姜槐这样想,可一闭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又在脑海显现,冷冷地望着她。

姜槐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往下坠,又被一股大力道扯住。

一记响亮的“Cut”猛地将姜槐拉回现实,腰部与胯部的疼痛提醒着她现在正吊着威压挂在围墙上。

“这场戏方桃是和反派起冲突后动手,从天台翻了下去后攀住外墙,要表现出敏捷,不是要惊慌失措!说了几次了!替身先休息一下,重来重来!”

导演拿着扩音器,几乎是对着姜槐咆哮。姜槐还站在窗沿上,被这刺耳的回音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好在一只手及时拉住了她。

姜槐刚站稳,抬起头,对上面前的人,又是一愣,脱口而出,半是惊半是喜:“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对方反问,“这句话,我觉得应该我来问。”

站在面前的男人姜槐觉得熟悉又陌生,立体的五官,深邃的轮廓,都是她所熟悉的,可他站在那里,气质卓然,与脑海中的人大相径庭。

是了,陆沉舟现在可是个演员,他出现在影视基地出现在片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她出现在这里,才令人觉得惊讶。

第五章

姜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陆沉舟了。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一年前。

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是武替了,拍了几部动作电影,逐渐有了知名度,偶尔走在路上也能被路人叫出名字。他拍戏受伤住院,她背着姜山去看他,带了在医院门口买的康乃馨,却被拦在了病房门口,他的经纪人以为她是粉丝,将她拦在了门外。

直到陆沉舟听见声音,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看见她,有些欣喜:“师父原谅我了吗?”

“他不知道我来看你。”姜槐说完就后悔了,他看见陆沉舟眼里的火光如楼道的灯,忽然熄灭了。

那天,她只和陆沉舟匆匆聊了几句,就在经纪人的暗示中离开。

陆沉舟想要和她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姜槐走到电梯口,他仍旧站在那里。

后来,他很忙,忙着到处拍戏,偶尔会给她发信息寄东西。姜槐不曾主动联系他,一方面知道他正值事业上升期,不想轻易打扰,另一方面,则是害怕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她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姜山那么痛恨武行,不许他们踏入这一行,甚至因此与他疼爱的看着长大的弟子陆沉舟断绝关系,并勒令他不许踏入武馆一步。

可无论是陆沉舟,还是她,都违背了他。

陆沉舟看着低头不语的姜槐,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完全不用去猜。

他在《歧路》中饰演的是一个反派角色,戏份并不多,加上还有工作在身,一直到了今天才进组。他见到她的先是错愕,而后是惊喜。

在姜槐看到他之前,他已经坐在摄像机后许久,看着她在天台上出拳,踢腿和空翻。

姜槐的招式看似杂乱,其实步法与擒拿,都是咏春,这一招一式,都是来自姜山。

他想起很多年前。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姜山说想学武,他只有一句话:“你能够打赢她,就叫我一声师父。”姜山是开武馆的,虽然学员们都喊他姜师傅,但并未真正开山收徒。

那年他十二岁,刚被姜家父女从泥塘沼泽拉出来,每夜都在梦魇中惊醒,每夜少年人的稚气,反倒是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沉。而姜槐只有十岁,比他矮了一个头,瘦得像根豆芽菜。

陆沉舟一愣,以为这是姜山的羞辱,还没反应过来,收到指示的姜槐已经朝他出了拳,又一个扫堂腿,直接将他撂倒。

陆沉舟未曾学过武,毫无招式,虽然觉得没脸,还是用上了这些年在市井摸滚打爬的下三滥招,还是被姜槐压制得无法动弹。

就在陆沉舟破罐子破摔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之际,那道压制着他的力量陡然一松,他迅速地绝地反击,终于赢了姜槐。

现在想想,多么可笑,当时姜槐是故意放水,这个小把戏姜山不可能看不出,唯独他,沾沾自喜,以为自己靠实力得了姜山青睐。

姜槐呢?她总是很沉闷又无趣,也不怎么搭理他,他最初去到姜家还以为这是她抗议的一种方式。

他是被姜槐与姜山从那个可怖的环境中拉出来,生怕有一天会再回到恐怖的过去,十分卖力地练武,拼了命表现,希望姜山能够多看自己一眼。陆沉舟是个外来者,但他对姜槐总怀着敌意,在内心暗自与之较劲,还曾“不小心”将楼道门锁了,把她留在楼上整整一天。姜槐明明知道的,可她却未曾告状,维护他那可怜的脆弱的自尊心。

现在,她看起来如此为难,他当然不可能追问不休让她难堪。

“快去休息一下,你还有下一场戏要拍。”

他正准备走,姜槐却喊住他:“陆沉舟。”

他入门的时候,姜槐已经跟着姜山学了几年武,原本该叫她师姐,又偏偏他比她大了两岁,这一声“师姐”就很尴尬,两人便一直直呼对方名讳。

“武馆现在学生越来越少,我想做武替,做武行,等成名之后,振兴武馆,专门培养武行。虽然现在和平年代,但学武并非无用。”姜槐的声音不大,她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幼稚又可笑,可她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想。

在她心中,姜山的形象一直是高大的,自小,父亲便是她的偶像,即便他后来瘸了一只脚。

她不知道姜山为什么那么厌恶他们走这一条路,曾经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武行,被誉为金牌武指,受伤退出后便不再允许他的徒弟入这一行。或许是现在人人都说着学武无用,强身健体又不能高考加分,学武还不如报多个补习班,武馆生意没落惨淡,姜山不想他们走他的老路,希望他们找份安稳的工作,衣食无忧。

陆沉舟看着她,姜槐的眼神澄澈,有他所没有的坚定。

他真怕姜槐在这时候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

他做武行,再到打星,并非是因什么远大理想,只是他仅有这一技之长,这是他能够走得最远的一条路。

好在,姜槐没有问。

休息室,姜槐与陆沉舟面对面坐着,面前放着的是陆沉舟助理买来的咖啡。

两人都不是能说善道之人,简单寒暄后便是沉默,也不令人尴尬。

从前,陆沉舟还在姜家住,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着。

他对木人桩练咏春,姜槐扎着马步看电视,互不影响。

姜槐看似懒散,姜山也极少打骂,他教习武艺只是为了让她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可每每两人对手,陆沉舟全力以赴,仍是落于下风。

她比他有天赋,更适合走这条路,她轻轻一跃,便是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陆沉舟喝了一口咖啡:“你的脚怎么了?”

“前几天韧带拉伤。”

姜槐说得云淡风轻,陆沉舟不由皱眉:“你还带伤上工,这脚是不要了?”

“没事,我有好好注意的。”姜槐看了一眼时间,忙起身,“应该到我了。”

“姜槐,你等等!”

姜槐头也没回,朝他摆了摆手。

陆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无论是武行还是武替,受伤和带伤上工都是家常便饭,也是他成名之后,才有了专用休息室,从前在片场,哪次不是拍到大半夜灰头土脸席地而睡。

他看着姜槐匆匆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什么姜山这么反对他们走这条路。

可无论是他,还是姜槐,都是义无反顾,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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