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賈樟柯《江湖兒女》,像是鐵了心要把“現代武俠”走下去。

上次他的武俠實驗《天註定》,想拿筆記小說寫法,拍當代的法外之徒。

生搬硬套,觀感並不理想。

自以為的“江湖”並沒構建起來,倒像好事看客口沫橫飛講殺人,油滑輕浮。

文藝片導演,畫風突變拍武俠的不少。

成為佳作的可能,跟搞砸的風險,基本對等。

歸根結底,武俠是一種世界觀的構建,搭不好的,都立不穩。

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作者 | 洛弟

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有部研究武俠小說的專著:《千古文人俠客夢》。

俠客夢,普通人要做,去聽書看戲租小說,文人做起來,可能要寫武俠小說、拍武俠片。

武俠片開宗立派的導演,還是“書生”出身多。

胡金銓是老舍迷,原創處女作《大地兒女》,愣把《四世同堂》跟《火葬》揉成一團,拍足三小時,結果被剪得七零八落。

為稻梁謀,才改拍了《大醉俠》,到老還想拍《華工血淚史》,未及開拍,人已長辭。

程小東之父程剛,上海美專畢業,跟過話劇團當編劇。

到了邵氏,撞上武俠片風潮,徹底轉型商業片,武俠、罪案都在行。

大製片廠時代,導演地位比今天低,公司說讓拍什麼,就得拍什麼。

斷了不少導演的文藝片之路,卻也為銀幕劍影注入了人文情懷。

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胡金銓

多年後,華語電影市場多元,這種情形日漸稀少。

在文藝片領域深耕成熟的導演,也可以隨心意執導武俠。

李安、張藝謀、侯孝賢、賈樟柯,這些導演的“轉型”,未必都出於商業考量:

他們拍文藝片有票房、有聲望,拍武俠片反倒有情懷、沒經驗。

成績也因此有成有敗。

大多數情況下,成敗所繫,在於觀眾抱定“看武俠片”心態進了影院,片子能否符合他們的審美期待。

簡單說就是“像不像武俠”。

成功的文藝片導演,拍武俠的動因,多為了圓一個不滅的“江湖夢”。

江湖,就是武俠的世界觀,武俠片是這種世界觀的視覺構建。

像不像武俠,關鍵在於世界觀。

什麼導演,就拍什麼江湖


世界觀的第一種獲取方式,是選取與自己“三觀相合”的文本。

《臥虎藏龍》原作者王度廬,開創了借武俠寫人性的“奇情武俠”風氣之先。

“鶴-鐵五部曲”首作《鶴驚崑崙》,世代情仇悲劇,源於一位痛恨“邪淫”的老拳師,聽信傳聞,殺死“調戲婦女”的徒弟。

讀過《倚天屠龍記》的話,大約能看到滅絕師太掌斃紀曉芙的影子。

《鶴驚崑崙》有四部續書,包括《臥虎藏龍》,李慕白是前三部續書的主人公。

李安選擇《臥虎藏龍》,一方面是為圓兒時夢,表達自己的武俠觀:

“一箇中國人曾經寄託情感及夢想的世界。我覺得它是很布爾喬亞品位的。”

另一方面,《臥虎藏龍》的故事,也符合他一直在表達的。

李慕白意欲退隱,修真悟道,卻面臨危機。重回江湖,才明白修道的最大關隘,在於人性的兩難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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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之窗,是李慕白修道的終點,只有與俞秀蓮相守時,才無限接近

武當名宿、千金俠女,無論人生到了任何階段,都要面臨同樣的岔路。

故事裡的江湖,實際由人心組成。

人性的惻隱與躑躅,就是構成一切的江湖恩仇,也是《臥虎藏龍》的世界觀。

從《喜宴》到《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李安鏡頭下的主人公,無一逃不開。

武俠世界觀,讓李安的風格在華人世界為更多人熟知。

借雞生蛋:不怕捱罵就改吧


當然,適合導演個人風格的武俠文本,可遇不可求。

有時需要遷移式的改編,才能讓江湖成為導演的思維宮殿。

《英雄》的刺秦故事,最早源於《戰國策》及《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刺秦。

而劇本已不再侷限於義士一命,令秦皇震悚,鐵騎束手的傳奇,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世界觀:“天下”。

俠客的衝冠一怒,誅滅了惡人,伸張了正義,可一定能造福於更多人嗎?

最終,刺客無名為天下一統、結束戰亂,留秦王一命,並讓秦王殺死自己,以身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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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可辛的《投名狀》也是同樣。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裡的“張汶祥刺馬”故事,雖真有其事,但已被演繹成了兄弟情仇。

後來張石川、王元龍、張徹的電影版,也繼承了這種世界觀。

《投名狀》卻立足於歷史,以“陰謀論”對故事多了一層闡釋:

馬新貽身為慈禧太后欽點的兩江總督,實為清廷湘軍暗鬥的犧牲品,最終死於政治謀殺。

三兄弟的沉浮生死,一直在被看不見的巨掌操控。

影片將原本的武俠情義世界觀,擴大到了朝堂,從而完成了一部寓言:

人性的多變,在歷史與命運的洪流下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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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改編,在武俠片這一高度程式化的類型中,或可開風氣之先。

但同樣,也要面對先驅者固有的坎坷命運。

《英雄》一出,立即被輿論群起而攻。

看慣了武俠片快意恩仇的觀眾,對刺客們為“天下”屈服於強權的憋悶,感到極不舒服。

武俠泰斗金庸,對《英雄》更是“完全否定”:

“《英雄》把歷史上有名的暴君秦始皇拍成了這個樣,和歷史上的形象截然相反,欺騙觀眾,而且有為他洗身翻案的意思,把人的價值分幾等,不尊重生命,

這是一部拍得很荒唐的電影,所以我不喜歡。”

至於《投名狀》,票房口碑都平平,已被埋沒在了本世紀初“大片熱”的故紙堆中。

回想起兩部影片在武俠世界觀上的突破,不能不說有點冤。

自創江湖,成敗繫於一人


第三種世界觀架構方式,是最具特色,風險也最大的:導演自創。

武俠迷侯孝賢曾把眷村屋厝、臺南青山,拍出天意滄茫。

可真讓他拍武俠片,又完全是另一碼事。

《刺客聶隱娘》的孤絕靜謐,傳承了裴鉶原著簡潔有力、奇峰突起的筆法。

它的氛圍,一部分來自唐人豪俠傳奇作為文言小說的“畫風”,另一部分來自侯孝賢一貫的沉靜觀照。

從形式到內容上,還原唐傳奇風韻,此前在華語銀幕上一直罕見。

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結果觀眾不買賬,認為這種高冷畫風太過“做作”。

更有甚者直言:“自己沒拍明白,讓一群XX來猜,這就是大師。”

另一位為圓武俠夢,自創世界觀的,是賈樟柯。

《天註定》的英文名“A Touch of Sin”,擺明了致敬胡金銓《俠女》,與其英文名“A Touch of Zen”一字之差。

賈科長試著把當代社會熱點命案,比做古代壯士誓死一拼,手起刀落的義憤。

全片分四個小故事,也想以唐傳奇、《聊齋志異》等短篇武俠文學的白描,講述四場殊途同歸的死亡。

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但不管科長怎麼想的,《天註定》呈現出的結果,都沒有他想的那麼好。

對“社會現實”過於集中的展示,沖淡了某種應有的“武俠色彩”。

搞得不像“現代武俠”,倒像是四個小小的人血饅頭,消費真實,消費噱頭。

形式上的“白描”,讓影片的表現更加空洞。

題材有多奪目,審美上就有多辣眼睛。

相對於《天註定》這回《江湖兒女》敘事上的的情節感明顯加重。

影評人陀螺範達可表示,這“可能是賈樟柯電影裡面最具娛樂觀賞性的一部”。

文藝導演拍武俠,成敗在世界觀


“一言不合拍武俠”的文藝片導演,畢竟還是少數。

但換個角度來看,武俠片或許也是文藝片導演的一塊“試金石”。

具備深厚文化素養,對世道人生有深刻體察的創作者,大多可以勝任。

他們把自己對人性、世界的成熟看法過渡到武俠世界,化作自己鏡頭裡特有的“江湖”,無縫銜接。

而折在武俠上的文藝大導們,也未必就此一頭栽倒不起。

不信看隔壁張藝謀,《影》的評價,不是也沒那麼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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