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高原上的秋天已經有了一絲涼意，這個時候正是“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氣候。鑽天楊的葉子已經變黃，並開始一片一片地往下落，經風一吹，這裡幾片，那裡一堆，天地間充滿了肅殺悲涼的氣氛。
村子戲院子裡。戲臺上擺放著幾張從小學搬過來的桌子，小學的老師們正忙著往戲臺上搬凳子擺茶杯，佈置主席臺。
戲臺上面掛著一個橫幅，上面是斗大的字體：“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下面是一排湊在一起的課桌，桌子前面擺放著一個巨大的遺像，張遠成正忙著在遺像旁邊擺放兩個巨大的花圈。
戲臺兩邊的柱子上貼著一幅很傳統的輓聯：“天不遺一老，人已是千秋”。字體遒勁蒼桑，顯然出自孔老太爺的手筆。這是胡遠科晚上去孔老太爺家寫的。本來他很擔心孔老太爺不會給寫，可是沒想到老太爺一口應諾，第二天早上就讓孔仁送到了家裡。
戲院門口，婦聯主任王淑蘭帶著積極分子李邦平媳婦、韓建軍媳婦等幾個平時在村子裡比較活躍的小媳婦兒們，給每個進來的人發放小白花，並仔細地叮囑他們把花戴到胸前。
胡遠科和孫才山忙前忙後地安排人們站在戲院中間，維持秩序。
吃完早飯的村民們陸陸續續趕到了戲院子裡。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小娃娃，每個人的臉上都很肅穆，緩緩地踱進大門，接過小白花，小心而笨拙地往胸前戴。
馬佔武站在戲院西南角的牆底下，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從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娃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多虧了老人家、國家的恩情。他對老人家的感情是別人不能比的。自從當了村子裡的書記，他無比熱忱地工作著，早請示、晚彙報這些事兒瑣事兒在他眼裡卻神聖無比，做得一絲不苟。而如今老人家沒了，那世道會變成什麼樣兒？這是他不明白、也不敢想的問題。最近兩年，那些被打倒批到的四類分子們漸漸有了抬頭的跡象，難道世道真的還要變了嗎？
婦聯主任王淑蘭扭動著胖得像圓桶一樣的腰肢來到馬佔武的跟前。她是全村已婚婦女中唯一的中學畢業生，所以自覺得已經是全村三百多戶人家中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的她，沒有把那些“泥腿”子們放在眼裡，除了馬佔武。不僅因為他是書記、自己的頂頭上司，更為關鍵的一點，馬佔武是她當小學老師的丈夫馬玉壽的叔叔。所以對馬佔武，她懷著十二分的尊敬，加十二分的小心。
“叔啊，我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她滿臉的笑容把紅紅的臉寵打扮得燦爛無比，“這幫人都笨死了，花都不知道怎麼戴，忙乎了一早上，還沒發完呢！要不要我上臺給他們說兩句，讓他們把花都戴得好看些？”素來愛出風頭的她，不想浪費每一次能拋頭露面的機會。
一看到這個笑眯眯的圓臉馬佔武有點反感，老人家沒了，你還笑得比誰都歡！揮揮右手冷冷地說道：“花戴得那麼好看幹什麼？又不是要演戲，你忙你的去吧。”
王淑蘭討了個沒趣，訕訕地扭著身體走了。她穿著一身大紅棉襖，而上面卻套了一件綠色的外套，卻因為外套比棉襖稍短一截，所以下襬露出一截紅色來，隨著她扭動的腰肢一晃一晃，倒也惹眼。
“孔老太爺，你看，孔老太爺也出來了！他不是腰有病出不了門嗎？今兒怎麼出來了？”剛剛站到戲臺上的孫才山突然捅了捅身邊的胡遠科，悄悄說道。
胡遠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身黑色棉衣棉褲、手裡拿著柺杖昂然站立在人群中的孔老太爺，身邊站著孔老太太、抱著三歲兒子的孔仁和老二孔義夫婦等家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語，一臉嚴肅。
胡遠科不禁有些詫異：“老爺子多年沒出門了，今兒怎麼了？也來追悼老人家？”
雖然他曾懷疑過老太爺這個蹊蹺的“腰病”，但僅僅是懷疑而已。因為他跟孔仁的關係很好，所以他經常去孔家，但每次只是看到老太爺坐炕上，很精神的樣兒，從來沒有露出過什麼破綻。今天看到孔老太爺好好地站在下面，甚至腰板挺得比年輕人都直。看來孔老太爺確實沒有病，那麼這麼多年來他只是在家裡裝病避禍！他心裡不禁暗暗佩服孔老太爺的毅力和智慧，如果不是他“病了”，那前幾年的批鬥，他就免不了受苦。近十年的光陰，這麼多日日夜夜，他竟能堅持下來！
是的，孔老太爺的“腰傷病”確實是假的，那只是遮人耳目而已。從十年開始，他就意識到形式的嚴峻，到了自己的好友、同是四類分子的李成亮被抓去批鬥、開會時，他的腰就“痛得直不起來了，不能出門”，所有家中的事情都由老大孔仁出面，包括接受批鬥、開會、思想教育工作等。
今天他能出來，這是連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只是突然覺得現在應該出來了。其中的一些原因，自己隱隱地能感覺到一些，但這些原因是不能跟別人說的，在這個形勢下多說話只能害了他們。
胡遠科和孫才山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
馬佔武也從後面看到了孔老太爺。“世道真的要變了，連他都出來了！”看著這個自己多年來隱形的老對手，他心裡感慨萬千。村子裡的其他人他都可以隨意擺佈，可一個老富農、四類分子，卻一點都拿他沒辦法！孔老太爺從來沒有正面跟他作對過，可是他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來自孔家的壓力，一直無法擺脫。本來以為他能老死在家裡，可今兒好好地站起來了！
“書記，已經準備好了，您去臺上吧。”張遠成輕輕走到表情木然的馬佔武旁邊小心地說道：“村長叫您上去呢。”
馬佔武把思緒拉回到現實中，整整中山服的衣領，強打著精神走到了主席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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