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無花果

我是“70後”,記憶中老家門東一牆之隔的鄰居家有棵無花果樹。當年那是全村僅有的一棵無花果樹,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無花果不但於我,可能於全村所有的孩子都是誘惑。

年復一年,無花果樹枝繁葉茂、樹冠極大,有幾個小枝杈爭著擠著伸過牆頭,彷彿就是為著勾引我的饞蟲。每年春天從它長出綠色巴掌樣的葉子,到冬天葉子乾枯落去,每次在樹旁走過,都會引得我口裡冒水。直到樹葉掉得光禿禿的,小小的我這才沒了心事。印象裡,鄰居奶奶好像送過熟透了的無花果給我家。可不知為啥,對那盤無花果的味道,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後來伸過牆頭的枝杈越來越多,鄰居奶奶對我母親說,以後這邊的無花果熟了,你們就自己摘了吃,我就不送了。母親滿臉不好意思地笑,回說“別別別,那麼稀罕的東西你留著和大叔吃,再說你家那幾個孫子、外甥也都惦記著這口吃的呢!”我們都知道母親說的是實情。

媽媽沒把鄰居奶奶的話當回事,我卻記在了心裡:哪個杈上長出個小果子,哪個成熟了,一一惦記著。每天都是焦急地等待,不由自主地盯著那掛果的枝頭看,看它們一天一天長大,由拇指頭大小長到核桃那麼大,再到雞蛋那麼大;由深綠變成淺綠,再變成綠白色,用榮成土話講“放白了”。無花果“放白了”,就是快熟了,這種感覺很微妙,有欣喜,有緊張,有不安。盼了這麼久終於有了可以吃到嘴邊的希望,多麼歡喜呀!可得想法把果子看住了。

和母親在無花果樹旁走過,我看似不經意地說,媽,你看那個無花果放白了,要熟啦。聲音怯怯地,帶著試探。母親握著我的小手,用力捏一下說,不是咱的樹,不關你的事啊。這時,我就蔫了。農村的民風淳樸,就像地裡種的莊稼,雖然各戶的地塊之間緊挨著,但是都只收獲屬於自己的糧食。我知道想把這果子從樹上變到嘴裡,是指望不上母親的。同樣的話對父親再說一遍,父親嘴上說,快走,快走。可臉上分明閃過一絲淡淡的笑,帶著體諒與不忍。母親說,不行啊,都門口鄰里鄰居的,就是熟了掉在地上,也不能摘啊。父親小聲地反駁,小孩子嘛。我那時真不理解母親的想法,幹嘛要熟了掉在地上也不摘啊,可惜了的。從父親那裡看到希望,必須要快,否則被別人看到摘走了可怎麼辦啊!

自家的孩子惦記別人家的果實,不是光彩的事,可有什麼法子呢。那個年代實在是沒有什麼水果吃,家裡的地全種糧食還吃不上白麵,哪還有空地種果樹。更別提買了,別說是沒錢,就是有錢在那個年代也沒處買啊,哪兒見過有什麼水果攤呀。

第二天再出門,我拉著父親的手使勁地拽一下,小聲說,熟了。父親回頭見母親不在門口,轉身以極快的速度彈跳,伸手抓住一片葉子,小心地往下拉,另一隻手順著這片葉子往上,抓住樹杈輕輕地往下拽。無花果的枝杈極脆,不小心就拽斷了,所以不能硬來。一隻手往下拽,一隻手向上,向上,終於摘到那個小果子了。我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一下子放回肚子裡。父親小聲對我說,還生點,再等兩天就好了,捂一捂,等軟了再吃。那無花果蒂上正滴著白色的汁液,黏黏的,滴到手上很難洗。父親叮囑說,小心點。我把無花果握在手裡,只把果蒂露在指縫外,飛快地往屋裡跑,把它放在父親放工具的抽屜裡,因為這個抽屜母親是不常打開。

接下來的一天中,瞅空我就去開抽屜,每開一次就用手捏一捏無花果,試試有沒有捂熟。捏的次數多了,無花果沒熟,倒是給捏軟了,軟了就當它是熟了,熟了就快吃吧。其實果子還是生的,果皮剝不下來,只能掰成兩半,露出一肚子密密麻麻紫紅色的小籽。咬一口,酸酸的,沒有什麼甜味,那籽嚼起來一粒一粒帶著響,吃完舌尖都是麻的。說實話,生無花果真不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可即使這樣也回味無窮,啃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

後來再長大一點,我就能自制工具,找個長杆,前頭綁個鉤子,可以很輕鬆地把樹杈拉下來。這個長杆平時不用的時候,我就放在廂房裡,隱藏得很好,需要摘果的時候才拿出來。摘果前先盯好目標,找個中午大家都睡午覺、街上行人少的時候下手。畢竟不是自家的,摘起來不是那麼理直氣壯。現在想一想,簡直就是掩耳盜鈴,以為誰也不知道,其實父母、鄰居都心知肚明,只是誰也沒捅破,那麼多年相安無事地維護著一個小孩子的尊嚴。

無花果有春果和秋果兩季,春果大,數量少;秋果甜,果實小但是數量多。不管大小、酸甜,能吃到嘴裡就很享受,即便它不那麼好吃。每年從吃第一個無花果,到秋末最後一個,以至以後每年的每個無花果,都是相同的味道,酸酸的、麻麻的,還有那一粒一粒的小籽在齒間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好多年以後,我參加工作了,母親在自家門口也栽種了一棵無花果樹。終於吃到熟透的無花果,軟軟的,果皮可以薄薄地剝下來,這時咬一口,甜吶,甜到心裡面,那麼軟,入口像蜜一樣化在嘴裡,再沒有一粒一粒的感覺。唉,原來無花果竟然是這個味啊!父母回憶起從前的往事,笑我小時候的眼睛是長頭頂上的,樹上長了幾個果子,在哪個枝上,在哪個葉下,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傻笑著說,果子是記得清,可10多年從來沒有吃過一個熟的,還以為它就是那麼個味。這是伴隨我整個童年記憶最深刻的水果。

如今又到了無花果成熟的季節,大小超市隨處可見擺放售賣的無花果。母親說,從沒想到無花果還能賣錢。我說,不但能賣錢,還遠銷到大城市呢。無花果樹常年無需噴灑農藥,算是純天然果品,這幾年越發受到人們的青睞。

父母住的還是40年前的老宅,鄰家那棵無花樹也依然在原來的地方,每次走過還是會多看幾眼。有時會把有關這棵無花果樹的故事講給同齡的夥伴聽,成長於同一時代的我們有著類似的經歷和感受,那些曾經的無奈化作此時的歡笑。

年已不惑,陡然生出些許感慨,往年的小確幸與心酸都隨著歲月淡去,可那酸酸的、麻麻的無花果的味道卻清晰地印在心裡,留在嘴裡,永遠也抹不去。

弟弟看過我寫的這篇文章,問我題材來自哪裡?我愣了,說就咱家的事呀,門口的無花果樹還在呢。和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小我9歲的弟弟,有著和我不一樣的童年記憶。至於生於改革開放時期、榮成撤縣建市之後的孩子們,物質生活更加豐富,感受更會不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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