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消失賓妮按:

這本來應該是一個單對單的分別採訪,最後成了奇妙的多人對談。單對單的採訪直接、有針對性,

但多人對談就忽然成了另一種局面,多樣的思維碰撞在一起,產生不同的問題,也引發出你從未想象過的答案。

初春的北京一夜,在藍色港灣,我是第一次見到三位採訪對象。

科幻作家郝景芳穿著貼身的職業套裝,聲音軟糯卻特別會掌握話題方向,幹練暗藏。

未來事務管理局局長姬少亭曾是新華社記者,語速驚人,我在整理錄音時發現減緩語速也絲毫聽不出差別。而整個採訪過程中,她耳垂上的兩個“冰淇淋”型的耳環一直在我們的話題中輕輕搖擺。

懸疑作家蔡駿是我們之中唯一的男士,同樣,也是唯一語速最慢、聲音最柔和的人,他常常給予總結性發言,並且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

(以下“我”以“問”代替。)

開篇 | 蔡駿:“一切的未來,可能也是現在的歷史”。

問:今天很有意思,我們得坐在一起聊“未來”。這是一件很抽象的事,而且我們這四位中,包括我,都是女性居多。其實我知道,一般人會認為,對“未來”這種抽象事物的思索,可能還是男性居多。就像科幻作家就被認為是男性領域。

郝景芳:我覺得這只是在中國科幻界,男作者更多。

姬少亭:對,關於科幻領域,我們“未來局科幻導師”兔子瞧做過統計——在美國,目前絕大多數(獲獎的科幻作者)是女性。

問:絕大多數,有比例麼?

姬少亭:他給出的資料顯示,今年(2017)美國星雲獎提名,幾乎全是女性作者。其實這個趨勢是從2000開始,逐年遞增。到了2016年,幾乎獲得提名的全是女性。當然這也有一個原因,短篇獲得的利益更少,男性作者為了養家餬口也多會選擇出版長篇,相對女性創作的科幻中短篇就更多。如果真的對比長篇銷量,那還是男作者更多。

問:所以對“未來”的思索,也很受現實條件的約束。那麼作為本場唯一的男性,蔡駿老師,你會去思索“未來”具體的樣子嗎?

蔡駿:我不太去想象未來具體的樣子,特別是技術上。

因為我覺得任何關於未來技術上的想象都可能不準確。比如過去我們說達芬·奇為未來做了很多創意、前衛的發明,有些很有意思,但在現在也沒有出現。凡爾納在十九世紀幻想了二十世紀的東西,但是絕大多數都沒有實現。

如果說有什麼是我思考過的未來,我可能更喜歡一些表現未來的社會發展的——比如說人文、制度、體制上的關於未來的想象。我覺得,未來不管是通往自由之路、還是未來是通往奴役之路,雖然我們現在沒法判斷他,但是他對我們現在的生活是有幫助的。

有一句話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反過來說,一切的未來,可能也是現在的歷史。

一 | 關注“過去”的懸疑,裡面也有對未來的觀點嗎?

“蔡駿:我學過一門被淘汰的技術。”

問:對比其他兩位“科幻”方面的女士,她們都是比較常與“未來”打交道的。但我看過許多蔡駿老師的作品,你的故事裡,關於“記憶”、“回憶”,乃至當下的一些故事居多?

蔡駿:確實我的小說裡,主要是關於“記憶”會更多一些。關於未來其實也會寫到,而且有的小說,也有一些會放在“近未來”,但是

重點不在社會的變化,其實還是很像現代,只是故事裡我們在追一種將要帶來的明天。

在這次羅生門未來的主題書裡,我寫了一個關於焚屍爐、焚屍年代的故事。在這裡面,我對未來的想象其實很悲觀的,但是這個其實是映射了當下,而且映射的是對於生命和死亡的審美。

問:“似乎科幻”天然跟“未來”更親近,而懸疑可能與“人心”、“過去的陰影”更親近?

蔡駿:有一句外國的諺語叫,“邪惡存在於過去”。其實對於科幻小說來說,也可以套用到這個諺語裡。但是對我來說,我創作是基於“對想象力的表達”,這個想象力不一定涉及技術,也可以涉及到社會、人文。

問:能不能具體解釋一下這句話?

蔡駿:所有的“懸疑小說”,包括懸疑、推理、驚悚、哥特小說都可以用這句話總結。所有的故事都可以追溯到過去的一個秘密、罪惡,再從現在開始慢慢地用過去完成時、過去進行時講開。

不僅僅是懸疑小說,包括科幻小說,比如《駭客帝國》。《駭客帝國》也是一個關於“邪惡存在於過去”的故事,雖然他的時空是“未來”,但是相對於故事裡的人來說,也是過去。


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駭客帝國》劇照

我覺得這句話是相通的。

問:您的“最漫長的一夜”系列裡有一篇“科幻小說”,叫《宛如昨日的一夜》,小說裡的蔡老師說,不想做“科學教徒”,但是故事裡的你不斷地回去使用這個設備。現實裡,蔡老師對這些新興事物是怎樣的態度?

蔡駿:這個小說其實並不是在探討技術,而是在探討過去、探討心理,探討人的心理需求。如果你要往前追,甚至可以追到榮格。

我不是很關注技術上的進步,因為我可能比較喜歡過去。(笑)也可能跟我的經歷有關——我以前學過一個(現在)被淘汰的技術,這個技術叫“電報”(民用電報)。以前人們去發一個電報,必須言簡意賅,寫幾個字把意思表達清楚。我學的這門技術就是把漢字輸入成四位電碼,這個是明碼,不是密碼。現在香港的身份證還在用這四位數字代表人的名字。而且這個沒有規律,必須死記硬背,我當時背了兩年,背了兩千個漢字。

當我剛剛掌握這門技術的時候,這個行業就消失了。這就是我經歷過的所謂的“技術的進步”,這個進步當然是好的,但同時也是很多東西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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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消失的電報

二 | “未來”能被如何“運用”?

——“未來事務管理局”:大家需要一個關於“未來可能性”的“敘事”。

問:回到“未來”的話題上,以“未來事務管理局”來說,目前展開了怎樣的合作,現在有盈利麼?

姬少亭:目前我們的收入還是靠出版。而未來可預見的盈利應該在各個行業的合作,包括影視方面。將來,我覺得科幻以後會跨各種行業。比如一些vr技術,需要內容填充,也就可以跟我們合作。

現在大家看到的,“科幻”跟傳統行業能銜接的應該是“出版”。也就是出書,內容。還有另一塊就是影視。

但是我覺得,“科幻”未來是能跟各個方面嫁接的,是一個非常跨領域的東西。包括VR,包括“藝術”。比如說一些企業,也想了解一些“未來科技”的東西,會找到我們做一些科幻背景的東西,讓企業家去了解“未來”。

問:現在已經有人想“付費了解未來”嗎?

姬少亭:我們通過“科幻”,認識了很多“科技”領域的人。現在的很多geek,很難說自己完全不看“科幻”。舉個例子,《三體》在得(雨果)獎之前的火,很大程度就是一些科技大佬非常喜歡——為什麼?因為科幻能給現實領域一些“啟發”。並不是說這個東西一定就是“科學”,也不一定“嚴謹”。

目前來說,我們日常接觸裡,跨界領域裡喜歡科幻的越來越多。比方藝術設計領域的人,在科幻片裡、文字裡,得到的一種新的審美。

蔡駿:其實我覺得科幻小說不用擔負(描述未來可能性)這個功能,尤其是當代的科幻小說。以前的科普小說可能還承擔,但我覺得科幻小說需要的就是想象力,他對於未來人在極端環境下的極端想象和推演,才是最重要的。


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電影《1984》劇照

郝景芳:科幻小說也有弱點——如果你寫的是一個“未來”的、帶有“預言性”的東西。一旦科技發展到達了這個水平上的話,那麼很多人就不會再去讀。因為他已經是“過去時”。但是我們現在還會去讀狄更斯的小說。

姬少亭:也還是看你寫的具體是什麼。我局科幻導師兔子瞧又總結過,為什麼那些搞經濟的、搞科技的,會想看“科幻小說”?因為我們其實和美國一樣,已經站在“世界前沿”。而站在“世界前沿”面臨的問題……

郝景芳:就是不知道“再往前”是什麼。

姬少亭:對,這個東西抽象來說,就是大家需要一個關於“未來可能性”的“敘事”。

蔡駿:但其實很多小說裡很多東西都關於未來可能性的。但是他的想象、構建,未必能指導現在的生活,但仍然是有價值的。比如《1984》、《發條橙》等等,這些有強烈社會性話題的作品。他對未來的想象,跟現實是有很大關聯的。但是依然是有價值的。

郝景芳:其實怎麼說呢,如果我們的科幻小說探討的是一個“永恆”的東西,比如像是電影《2001》裡的石碑,“人從哪裡來”、“人到哪裡去”,從這個角度看,其實不太會過時。但是如果你具體探討的是某一個“技術”,比如計算機會有怎樣的技術,對人會有怎樣的影響,那等到技術達到的那一天,可能我們就不會看了。

但從世界範圍內,這個是個技術變革的時期。比如AI。一些人可能是從新聞裡關注到世界變化,其實他可能從來沒看過科幻作品,但是許多問題被很現實的擺放在眼前了。比如人工智能,比如是不是很快人就能達到某種“永生”了,於是這個時候他們開始從科幻小說裡找答案。


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電影《2001》劇照

三 | 人人都在好奇並擔憂“人工智能”的走向。

姬少亭:其實這是人類在猜測“未來”對我們的態度。

郝景芳:這個問題就好像是螞蟻在思索,啊呀,人類如果以後要跟我們爭這個洞怎麼辦,我們地下這個洞好寶貴啊,但是我們人類會去搶螞蟻的洞嗎?

蔡駿:一切關於非常私人化的東西,人情緒上的東西,心理上的東西,這都是機器無法取代的。

問:剛剛景芳提到AI人工智能,去年人工智能的幾件事非常引人注目。現在很多人都關心AI的走向,他們是否會超越人類、是否會發生科幻小說的那種統治人類的場景?

姬少亭:計算上已經超越了。

問:運算上可能是,但很多人擔心的是,他們未來會理解和運用“人性”。我個人害怕的是,有一天AI 可能以某種形式脫離人類。因為他們不需要人類了?

郝景芳:可能很多人恐懼AI會有“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這個東西呢,發生在你認識到你的“脆弱性”和“必死性”上,比如說你意識到你這頓飯不吃,你下頓飯就死了。所有的這些“生存危機”,是“自我意識”最大的來源。但如果AI是一個全球聯網的程序,那他自我的主動性很可能永遠沒有。

人類一直很矛盾,作為一個人,很多人都想永生,自己的喜怒哀樂,身體上換這換那,意識上傳。甚至於在構想AI的時候,就會想,AI會長得像人,還會有一個人類一樣的身體,還一定要像人類一樣擁有“愛”和“恨”。

可是AI憑什麼需要愛和恨呢?AI已經沒有軀體了,就算有軀體,他們能更換各個部件,可以意識上傳,這已經是一種永生了。

人和人之間的愛和恨,其實是和“繁衍”有關的,和“有性生殖”有關的。AI沒有“有性繁殖”,也就婚姻、家庭,沒有兩性戰爭,這對於他們的進化完全沒有意義。AI是程序的進化,他們就是不斷的學習。沒有兩性,也沒有吃不上飯就會餓死,他不需要人類考慮的這些。人的很多焦慮,生存、愛戀的本質,都是源於生存本能,但是機器根本就沒有。

他們如果自我發展,會變成另一個物種。

所以,這個問題就好像是螞蟻在思索,啊呀,人類如果以後要跟我們爭這個洞怎麼辦,我們地下這個洞好寶貴啊,但是我們人類會去搶螞蟻的洞嗎?

姬少亭:其實會產生這個問題,是因為目前人類處於一個變化的當口,要有一個“他者”來引發人類更深的思考。這個他者可能是“AI”,也可能是“外星人”,這都是人類完全不能理解的“他者”——這其實是人類在猜測“未來”對我們的態度。

我局科幻導師還有一句話——技術的發展,一直比人的“意識”快很多很多。比方說,其實人類一直沒理解,“地心說”和“日心說”的本質區別在哪裡。我們這代人也沒理解,過去我們一直認為,人類也許是宇宙靈性的中心,但是你忽然去理解一下,“日心說”的本質其實是說——你不重要。其實人類一直很難理解這件事。

問:那可不可能說,AI發現人類是在限制他們,所以他開始與人類為敵。

郝景芳:我覺得這需要AI發現自己是一個“實體”。

姬少亭:AI如果要做一個反抗,首先他們還是要有一個“自我認知”。這就包括“我是誰”、“你是誰”、“我跟你有區別”。但搞清楚這個事,所有的AI專家都表示很難。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我相信AI做事有“邏輯”,因為他寫出來是一個程序。但是這個邏輯可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甚至成了一個“黑箱”。打個比方,就是你讓他去買菜,他可能在路上殺了個人,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覺得很合理。AI的邏輯可能會有對你有威脅,這是現在就可能發生的。我其實挺喜歡《機械姬》這個電影,因為裡面的機器姑娘做的所有事都是你不可理解的。


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電影《機械姬》劇照

郝景芳:但其實也可以理解,她做所有事都是為了出去。

姬少亭:對,但是她達成目的思維過程偏向黑箱。她騙了感情殺了人,最後根本不在意她對人類的傷害。這個是我比較欣賞的,我覺得AI就應該這樣——並不在意人類。姑娘你幹得漂亮!

蔡駿:關於AI,我覺得到了未來終極技術的發展,機器人有可能取代人類(的某部分),但是不能替代。比如說,寫一部情感非常複雜的小說。有人說未來人類能夠去寫《紅樓夢》這樣的小說,我覺得就算他們能寫出來,那也不等同於“紅樓夢”。其實寫小說取決於每一個人的經歷,跟每個人獨特的生存環境有關係,今天他經歷什麼、說了什麼話,感受到的東西不一樣,結論就會不一樣。

所以我覺得,一切關於非常私人化的東西,人情緒上的東西,心理上的東西,這都是機器無法取代的——這裡面涉及了人和動物的區別。機器可以取代動物,但是人和動物是有差別的。

可能機器能夠成為非常聰明的動物,但是否能跨越人和動物的界限,這是一個問題。其實這個界限,是跟智商沒關係的,比如一個特別會下圍棋的動物,或者特別會做各種運算的狗,但是他依然不是人類——依然不會喜怒哀樂,依然和人類會有極大差距。


郝景芳、姬少亭、蔡駿在羅生門圓桌討論的未來


電影《機械姬》劇照

四 | 最後,“未來”究竟會是怎樣?

姬少亭:科技帶來的物件也許會讓我們感覺“異化”。

郝景芳:人性從來就沒有適應過科技變化,也不會有變化。

蔡駿:人必須同時面臨人的生存問題——也就是“物質性”,和人的“精神性”,這兩種不同性質事件的撕裂。所以你被困住的感覺會永遠存在。

問:剛剛小姬提到了一句話,“技術的發展,一定會比人性發展快。”而“未來”,不會最大的問題,是人性很難以適應變化?

郝景芳:其實人性從來就沒有適應過科技變化。《人類簡史》裡說的,文明是如何產生的,因為gossip。(笑)七萬年前,人類就坐在山洞門口gossip。其實人類就沒有什麼變化。有些人說技術在翻天覆地的變化,外在的技術在變化,人類也有一些適應,但是要靠進化去變化的東西,其實人性沒有什麼變化,也不太會變。

問:可能說人性不準確,但是其實技術變化,會逼迫人類行為有一些變化。比方說“微信”的出現,已經改變了我們的許多生活方式。

姬少亭:昨天我們說的一個事就特別好玩,比方說你手機沒電了,你不會說你手機沒電了,你會說你沒電了,你要“充電”。比方說我們辦公室的小女孩會忽然跑過來跟我說,“我手動圈你”,這其實是表達她想跟你溝通。其實這就是現在的一個現象,你會把一些科技、網絡帶給你的東西作為代表,慢慢異化你的“身份”和“感受”。就像是“我們蘋果黨”和“我們安卓黨”就不一樣。

郝景芳:從一個方面想,這是技術給人的異化。但是從另一個方面想,遠古時期,部落裡,吃不飽飯的人的房裡為什麼會有“玉器”的出現?那也是因為我們“戴玉黨”和“沒戴玉黨”不一樣呀。只不過是在古代,可能還是“我們龍圖騰”和“我們蛇圖騰”,或者“我們雞毛黨”和“我們獸皮黨”——從情緒上來說,這些情緒還是人性裡就有的。他可能會有緩慢緩慢的變化。

姬少亭:人性是不會變化的。但是科幻確實是一個考察人性的好途徑。

郝景芳:所以我在小說裡,還是會去寫,人類到某一個環境下,人性有了些改變。

蔡駿:我倒是覺得,只要人活著,或者人進入一種“文明社會”,都會被人性困住。不管是現在,還是一百年以後的未來,還是在孔子的年代。

因為人必須同時面臨人的生存問題——也就是“物質性”,和人的“精神性”,這兩種不同性質事件的撕裂。所以你被困住的感覺會永遠存在。

這個不會以技術的進步為改變,人會(在這個過程中)更加自由、還是更加被奴役,其實我也不知道。

——本文精選自《羅生門·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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