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專訪:宋佳 花兒怒放

《南方人物週刊》專訪:宋佳 花兒怒放

“你看我像剛下飛機嗎?”一見面宋佳就問我。16小時前她還在紐約。休閒T恤、牛仔褲,這是她最喜歡也最常見的裝扮。依舊素顏,但是氣色不錯。她拿著一瓶巴黎水,歪頭咬著吸管,像從前演過的某個角色一樣大大咧咧,無所顧忌。

一位女演員需要在從藝之路走多久,才能將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女演員、中國金鷹電視藝術節最佳表演藝術獎、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演員這些國內電視、電影最高獎寫進自己的履歷?聽起來似乎只可能是人到中年才會有的天道酬勤和厚積薄發,但是宋佳做到了。而且這三大榮譽來得相當集中,前後相隔不過一年。她也是第一個集視後、影后於一身的80後演員。

闖北京

上一次見到宋佳是在半年前,她正在北京懷柔影視基地趕拍張黎新劇《少帥》,飾演的角色是張學良原配妻子于鳳至。這部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獻禮劇作可能在今年9月面世。拍攝張學良陪外國大使看戲是在基地的一個戲臺。入夜之後,12月的北京戶外滴水成冰,攝影師為這場大戲布光耗費4個多小時,沒吃晚飯,開拍前製片部門準備了一碗麵條放在棚裡的電暖氣上,幾分鐘功夫就凍住了。待了一會兒,我不停跺腳也沒用。當助手遞過熱水給宋佳取暖時,我發現她的雙手凍得通紅。

數九寒天的拍攝一定會勾起宋佳似曾相識的記憶。9年前,她在黑龍江黑河拍攝一部對自己職業生涯意義非同尋常的電視劇《闖關東》。拍攝地錦河農場有山有水,距離黑河20公里。零下30度的嚴寒襲來,連攝影機都無法工作。從9月中旬開機算起,宋佳在冰天雪地裡待了整整半年。

10月的黑河已經入冬,石金河的水像刀子一樣刺骨。拍攝放排落水的戲之前,工作人員建議宋佳先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哈爾濱姑娘一聽就拒了:這還喝什麼咖啡,直接來瓶二鍋頭!一氣灌完幾大口,她二話不說跳進水中開工。每天站上木排之前,同事都會提醒:帶上護照,那邊就是俄羅斯。

幾個月來摸爬滾打,宋佳身心俱疲。在雪鄉拍攝時,她們已經先後迎來送往陪伴了4個兄弟劇組。那天拍攝間隙,她被冷風吹得頭痛,蜷在一邊緩口氣的時候,抬頭一看劇組,除了自己,所有工作人員全是男人。再看看自己臉上身上灰頭土臉的妝,想想幾個月來遭的罪,眼淚止不住地流。一位化妝師看到,走過來拍拍她的肩安慰:姑娘別哭了,咱回去就找個人嫁了,不受這份罪。話音剛落,宋佳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宋佳在劇中的角色叫鮮兒,是主人公朱懷山朱家義女。這位淳樸的農家姑娘在闖關東路上命運跌宕起伏,嫁作童養媳後進戲班,私奔之後上林場,最後進山做起土匪二當家,日寇入侵東三省後又在民族大義面前率部抗日。公司其他藝人都看過《闖關東》的劇本,只有宋佳接了。讀完本子,她知道終於等來了想要的角色。“上戲劇學院的時候,我的老師就告訴我,要演跌宕起伏的角色,鮮兒的一生就是這樣。”

《闖關東》前,宋佳參演的作品是電影《好奇害死貓》,畢業不久的她出演一位髮廊洗頭妹。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後,她一直留在上海發展。“我算走得特別順的,沒跑過龍套,一畢業就是女三女四號的角色。”宋佳回憶,“當時上海合拍項目特別多,那邊圈子很小,加上我專業優秀,很多人都認識我。”

《好奇害死貓》講述的是發生在重慶某個高檔公寓裡的愛情懸疑故事,主人公是一對中產夫妻和一個小保安,還有一個髮廊妹。宋佳喜歡這個階層不同、但被慾望和愛狠狠撕扯的情感故事,又迷戀梁曉霞這個從來沒有挑戰過的角色。畢業之後,她本色出演的大多是都市裡年輕貌美的女孩,真正的演員想詮釋的永遠是全然未知的角色。

定下她之後,她小心翼翼地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片中幾場感情戲的描寫相當大膽,她對父親說的是“有點那個”,父親說,“沒事你去吧,走自己的路就行。”

接下這部戲之後,宋佳還做了另一個更加大膽的決定:離開上海,來北京發展。“因為這種文藝片只有在北京才有得拍。”

剛到北京房子還沒有收拾乾淨,宋佳就接到劇組電話:明天去重慶體驗生活。看著空空蕩蕩的房間,還有成堆打包的行李,宋佳不知道接下來將面對怎樣茫然未知的生活,掛完電話她又哭了。結束15天的體驗,開機後每天的拍攝都很緊張。宋佳演得非常過癮,一場和主演胡軍爭吵的戲演得現場的女錄音師邊哭邊罵男人不是東西。

“其實之前拍戲我覺得自己都是在混日子、抖機靈,加上導演也總是滿意,所以並沒有真正理解表演是怎麼一回事,也從來沒想過要拿演員當職業。但是在這部戲裡,我真的體驗到了那種投入進角色的酣暢感,原來真正的表演是這樣一種感受。”宋佳回憶,這種感覺就是上癮。

演員都是受虐狂

《好奇害死貓》中的另外兩位主演劉嘉玲和胡軍當時都簽約知名經紀人王京花的團隊,在胡軍力薦之下,宋佳有了在北京的第一個東家。“你記住你再接任何戲,都不能比這個差!”關機時導演張一白告訴宋佳。

她後來回想,其實一路至今自己都沒有清晰的自我設計,都是遇到的一個又一個同行或者前輩成了指路貴人。梁曉霞這個角色為宋佳贏得了金雞獎最佳女配角提名,後來很多類似角色找上門來,她選擇繼續等待,但是她不知道需要等多久。經紀人提出送她出去學習,她拒絕了。

“那個時候我狀態變得特別不好,焦慮,整個人變得自閉,不愛出門,也不愛跟人交流。去劇組見人也是一臉臊眉耷眼。”宋佳說,“我也問自己,如果生活是這樣,那我來北京到底對不對?”

宋佳自幼師從名師馮少先學習柳琴,就讀於瀋陽音樂學院附中,原本只是想考音樂學院。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和師姐、演員範志博在老師家相遇。“你這麼好的條件,應該去考戲劇學院。”範志博鼓勵她。“我不想給京劇伴奏。”“是戲劇學院,不是戲曲學院!學的是影視戲劇表演。”

後來宋佳選擇家鄉哈爾濱的考點,走進了上海戲劇學院的初試考場。那天她穿了白襯衣和牛仔褲,套上軍大衣就來了。臺詞考試她唸了一段報紙上的詩朗誦,形體是她最不自信的單項,她就做了一段廣播體操,聲樂部分她唱了一首王菲的歌。集體小品表演的考題是考生扮演在公園裡的各種人,其他同學在那裡打了雞血似的演心臟病突然發作,攔路找人要錢的乞丐,她雙手插兜站著一動不動,看看其他同學,再看看天。老師問:那位同學,你演的是什麼?“等人。”那你演完了嗎?“您覺得我演完了我就可以結束了。”

“宋佳我告訴你,初試讓你進來,主要是看你條件好。”面試老師告訴她,條件指的是身高和爹媽給的這張臉。宋佳說自己學的是民樂,彈柳琴時一直低著頭,原來的性格也害羞,所以她根本不喜歡像演員那樣釋放天性和外界交流。

最後的三試是音樂小品,她和另一位男生扮演一對戀人失散多年後的相遇。當“神秘園”的音樂響起時,她覺得臉上發麻,“我學的就是音樂,所以我特別敏感。”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演得熱淚盈眶。後來老師告訴她被錄取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孩子“真”,做演員最忌諱是“演”。

接下《闖關東》,宋佳知道這是一塊難啃的骨頭。除了艱苦的拍攝條件,鮮兒還有二人轉名角和女土匪兩段經歷,在她的表演經驗裡完全找不到任何借鑑。“我是一位競賽型選手。”宋佳解釋,她在上學的時候就是在考前會通宵準備,第二天再鼓起鬥志一氣呵成。儘管劇組給她請了二人轉老師,拍攝前一天晚上,她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練習一整晚,天亮到現場喝完一大杯咖啡然後給了孔笙導演一個驚喜。

在《少帥》劇組,拍攝於鳳至提起毛筆給張學良寫信的一場戲,拍攝時並沒有真的蘸墨疾書,但是鏡頭下她就是雙眼溼潤。“你覺不覺得,有時候碰到一個角色,老天會偷偷地幫你。”她對身邊的同事說。

讓她覺得角色上身、老天襄助的另一次經歷是拍攝《蕭紅》。“一個一個的角色,填充著、記錄著演員們的青春或者時光。每一個來了,走了,有些留下了點什麼,有些轉身不見,有些很久都在,比如說她,對我來說。我是怎樣的幸運啊,不想感嘆,可就是忍不住地感嘆,可以遇到她,可以在生命中有過和她互換的時光,那段有信仰般的閃閃發光的時光。”這是宋佳在拍攝《蕭紅》時寫下的表演筆記。也是她從學生時代被老師培養出來延續至今的創作習慣。

和蕭軍分別的戲的也是宋佳殺青前最後一場,戲裡戲外的分別無獨有偶融成同一刻,宋佳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演,就是陪著一個角色一同成長的一段路即將走完,而她捨不得結束。演完之後,她發現包括導演霍建起在內,每個人都在哭。蕭紅離開那年31歲,宋佳出演這年也是31歲。

“現場時我們都很嚴肅,我總是想哭,別跟我說什麼你要理智去控制你的情感,你要對你的角色公平,絕對不能失控,抱歉我就是一直想哭。就如同我因才疏學淺而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那種感受,可那種感受就是一直存在著。面對一次次身邊男人的離去,尤其是病重時看著駱賓基跑出去找火柴,她突然意識到,連他也會離她而去,一切都會離她而去。那場戲,我彷彿演了一輩子,演空了我到目前為止的一輩子。”

“表演之於我從來都不是技術。”宋佳在後來的表演筆記裡寫道,“這一次,只有沉重,幾乎承受不了的沉重,也就是這種沉重讓人興奮、著迷、上癮。你看,我說過所有演員都是受虐狂,徹頭徹尾的受虐狂。”

“宋佳在《蕭紅》中通過細膩的面部表情、豐富的肢體語言,成功詮釋了民國女作家蕭紅一生的倔強和執著,把蕭紅追求愛情、嚮往美好生活、關注現實,及敢於文學創新的品性,遊刃有餘地呈現出來,表現了很強的塑造人物的能力,特授予最佳女主角獎。”第2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評委會這樣評價她的表演。

“我也覺得今天的評委是最好的評委,謝謝!這麼大一個餡餅兒怎麼砸我頭上了?”宋佳一襲抹胸白裙款款登臺,一年前她憑藉電視劇《懸崖》中的出色表現已經獲得了金鷹獎和白玉蘭獎兩個電視最高獎,業內外的肯定讓她變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自信。和她一起獲得金雞提名的還有章子怡、張靜初、顏丙燕、梁靜和新人楊子珊,這是一次含金量不言而喻的影后角逐。在感謝完劇組之後,宋佳說,“我還是覺得餡餅兒扔我這兒,你們扔錯了。我就不客氣了,我接著了,謝謝評委,謝謝觀眾,謝謝蕭紅,謝謝大家!”

《南方人物週刊》專訪:宋佳 花兒怒放

《四十九日祭》劇照

真正的演員

“宋佳是我們最願意合作的一種演員,不光戲好,除了拍戲她真的就沒別的事。”和她多次合作的一位製片人說。

拍攝電影《西藏往事》時,劇組食宿條件艱苦,每天去拍攝現場還需要在高原步行一個多小時。關機前3天,她突然後腰劇痛,當雄醫院不敢接診,轉到拉薩之後確診是急性腎結石,大夫建議立即轉去成都或者北京住院治療。打完鎮痛針,她回到劇組完成了最後的拍攝。片中所有的藏語臺詞全部由她自己完成,遺憾的是,後來這些藏語發音不僅配成普通話,而且不是出自她本人。

宋佳說自己這些年在劇組的為人處世,也是跟前輩學來的。和演員李雪健一起拍攝《嘿,老頭兒》時,她發現他從來沒有助理,劇組給他配了一個生活助理,但是他乾的活比助理還多,甚至給助理拿盒飯。“雪健老師還像傳統老藝人那樣恪守行規和藝德,怕給劇組添任何麻煩,就知道安安靜靜演好自己的戲。”

在《少帥》裡,李雪健出演張作霖。這部戲的導演張黎,也是宋佳在圈中另一位重要的良師益友。宋佳說張黎像“師父”,從《中國往事》到《少帥》,他們之間的每次合作都讓宋佳繼續學習和吸收。張黎創作嚴謹,對錶演要求高,很多演員面對他都會有壓力。“我是那種需要壓榨型的演員,如果你讓我覺得舒舒服服地演完了,我覺得一定哪裡有問題。我是一個特別依賴導演的演員。”

宋佳的天性中有極其倔強的一面,有好事者將《好奇害死貓》中的激情戲片段單獨剪輯出來放在網上傳播,還有人在微博專門@她。“我對待這種事情的處理方法就是演更多不一樣的角色,讓別人淡忘這些片段,記住該記住的角色。”接拍《闖關東》時,她也是強烈渴望證明自己能夠跟洗頭妹完全不一樣。

“有時自己想想也很驕傲,我最不缺代表作。”宋佳笑著說,“原來剛畢業時,稀裡糊塗接戲,也演過不少爛戲,那時每天上劇組的工作車就像上囚車一樣痛苦。因為我光想著討好別人,所以肯定就只能委屈自己。但是我們有個說法,叫輸陣不輸人。你看那些戲裡我的表演,你不會覺得我演得爛。”

當年從上海來北京,宋佳感慨有些片子上海沒有,只能在北京拍。現在讓她困惑的是,為什麼北京現在也沒有這些片子了?更費解的是,明明表演和故事都很爛,但是卻賣得那麼好。一位好友跟她說:這些演員現在是掙了很多很多錢,但是到老了之後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會不會覺得,我演的怎麼都是爛片?“其實爛不爛,每個人心裡都清楚。”說到這裡,宋佳自己也哈哈大笑。

宋佳取得的成就早就遠遠超過了父母的預期。“他們從來沒想我在這一行幹得怎樣,我媽原來總說,實在不行就回來,我養你。”宋佳說自己的家庭雖然不算特別富裕,但是家境還好,父母從來沒讓她在錢上受委屈。大概也正因如此,她對名牌感覺相當一般。因為她強烈的正能量和單純簡單的為人,朋友給她取名“小花兒”。在真人秀節目《一年級》中,她就被孩子們直接稱為“小花老師”。

最近在宋佳手邊的書是胡因夢翻譯的《尊重表演藝術》,她到現在依然堅持閱讀和學習。她身邊的一位同事告訴我,不拍戲的時候宋佳就是一個宅女。她大段地給我背出剛看完的幾段內容,然後重複書中對這個段落的結論:演員很多,但是表演藝術很少。

“我還缺幾部戲。”宋佳說,她覺得自己還需努力,去挑戰一些角色讓自己的表演獲得穩定的進步。“表演獲得的,是去過角色身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生活,這體驗讓人上癮,也讓自己的生命更加寬闊和深厚。”

那麼表演到底是什麼呢?宋佳想起學生時代在學校劇場看一位師姐的表演,她扮演大猩猩,穿戴著毛茸茸的厚重外衣和頭套,表演時逗得觀眾哈哈大笑。當時宋佳覺得師姐這樣真丟人,“我才不會這樣呢。”如今回想起女演員謝幕時摘下頭套那一刻,臺上的那個女孩其實有著如此出眾的臉蛋和身材,“現在想想,她真美。而且,她才是真正的演員。”

人物週刊:你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

宋佳:特別滿意。目前是我出生到現在,最滿意的時候。

人物週刊: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麼看?你理解他們嗎?

宋佳: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玩法,我看我爸我媽那個時代,人家也玩得挺高興的,挺好的。我理解,都理解。

人物週刊:對自己的下一代,你有什麼期待?

宋佳:沒什麼期待,該來的總會來,來了就比沒來強。

人物週刊: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麼看?

宋佳:有前景嗎?哈哈。我這麼憂國憂民,前景一片堪憂。希望這個過渡期快點過去,更加專業化,別都是因為錢鬧的。

人物週刊:同齡人中,你最欣賞哪些人?為什麼?

宋佳:欣賞有責任感的人。尤其做我們這行的人,我覺得這樣的人挺讓人尊重的。身為公眾人物,在職業之外還能給人帶來正能量,挺好的。

人物週刊:責任、權利和個人自由,你最看重哪個?

宋佳:責任排第一位,個人自由排第二位。

人物週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宋佳:《肖申克的救贖》。

人物週刊:較為珍視的自己的一個品質是?最想改進的一個缺點是?

宋佳:

珍視的品質是善良;想改進的缺點是懶惰。

人物週刊:最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哪方面?又最願意將之花在哪方面?

宋佳:我不太在意浪費時間這回事。

人物週刊:現在的你,還有哪些不安和擔憂?

宋佳:對自己沒什麼不安和擔憂,沒有意義。但對我們行業偶爾還是有些擔憂,希望過渡期能夠短一點,真真能夠用我們的作品關注人精神上的一些東西,給觀眾多傳遞積極正面的能量。

本文發表於《南方人物週刊》433期,2015年5月25日出版。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 餘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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