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這是戴桂花漫長人生裡,第一次受到關注。人們爭相回憶起她,尋找她留在世上的痕跡,給予她善良、老實、痴情的評價。

在世31年,這個孤女比誰都更渴望家庭圓滿。但這個夢想碎裂了,在湖南新化縣,戴桂花的丈夫何智欠下網貸後,將租來的車開進資江,製造死亡假象騙保。妻子信以為真,不堪重壓而攜一子一女投入水塘自殺。

在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封信中她這樣總結自己的遺憾:她以為丈夫已逝去,只願一家四口在一起。她怕孩子像自己一樣受欺負,只能帶他們離開。假如有父母,也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文|羅婷


影子

活到31歲,戴桂花在旁人眼裡,還是個模糊的影子。

她有一些孤立的面貌。在樓下面館老闆那裡,她是那個只點最便宜的、5塊錢一碗的光頭面的女人。在幼兒園園長眼裡,她是那個被小女兒困住而沒有時間來接兒子放學的媽媽。在堂妹、嬸子眼裡,她是那個在朋友圈裡展示幸福生活的親戚。

但是誰也不真正懂得她。她的至親甚至不知道,她生活了兩年的家,究竟在縣城的哪個角落。

新化縣城的上渡街邊,一座六層小樓,從小街上不起眼的樓底拐下去,進第一個門洞,樓梯間潦草地寫著「安裝光纖寬帶」、「辦證」、「開鎖」,墨汁淋漓地滴下來。3樓,那扇破爛的木門進去,70平不到的兩居室,就是她5000塊錢一年租來的家。

這也是她成為妻子、母親後,第一個實體意義上的家。從2016年7月15日搬進來,到2018年9月丈夫失蹤,她在這裡度過了悲欣交集的兩年。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桂花一家在新化縣城的家,現在已經悉數搬空

這個小家的分工是,丈夫何智出去開網約車掙錢,她在家照顧一對兒女。

2017年6月,一歲多的女兒被確診癲癇,無法根治,隨時可能發病,一刻都放鬆不得。房東太太見她出門,都是急急忙忙買點蔬菜就上樓。早上8點整女兒要吃藥,一分鐘都不能差,中午孩子要午睡,這些構成了她生活的律法。

每天只有晚上,丈夫回家,他們吃完飯,她才能出去透透氣。如果不將為孩子治病包含在內的話,這一家人最遠的出遊也未離開縣城所在,只能到資江邊走走。沒有訪客,也少有朋友,她在這間屋子裡足足呆了700多天。

女兒確診後,在湖南省兒童醫院住過三次院。醫院記錄顯示,他們光看門診就看了20次,幾乎每月都去複查。輸入就診卡號,一長串門診信息跳出來,主治醫生楊理明盯著電腦,隔著電話對《人物》感嘆:「哎喲,定期來複查,這個媽媽應該算很認真負責的。」

去醫院的花費高,家裡負擔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房東太太幾乎沒見桂花買過肉。堂妹戴新豔邀她出去逛過許多次街,她大部分時候只是作陪,為自己僅有的消費是一條15塊的打底褲。更別說化妝品了——她連洗面奶都沒有。

即便如此,她還是努力為子女搭建了一個溫馨的小家。房間牆上、窗戶上,至今還留存著貼紙,是青蛙、小豬和小鳥,青色的枝條在窗戶上伸展。女兒不能上幼兒園,她就在牆上掛了識字圖,「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蘋果和紅蘿蔔打成泥混著喂孩子,她沒苛待過他們。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桂花在窗戶上貼的貼紙


她沒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她愛他們,把自己獻祭給這個家庭。在朋友圈裡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

「2013年喜結良緣!讓我幸福快樂!2014年白馬王子降臨!讓我倍感欣慰!2015年小公主降臨,兒女雙全!讓我非常幸運與感動!2016年買了人生第一輛車!讓我很激動!」

女兒病危時,她這樣勉勵自己——「愛可以戰勝一切困難」。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消逝的家

那些有關家庭的幸福感,桂花曾過早地失去了。

5歲時,她母親患先天性心臟病去世。父親是個存在感稀薄的人,腿腳不好,家中靠著幾畝薄田、偶爾打打小工度日,僅僅能保證桂花有口飯吃。

上學到初一,家裡已交不起學費。她被迫退學。平日裡,她是一個溫順而包容的女孩。退學那次是堂妹戴新豔所看到的她一生中少有的悲傷時刻。沒辦法,13歲的桂花就在鎮上的陶瓷廠裡打了一年工,工錢小心地攢著,又回到學校上學,一週1塊錢的生活費,好歹撐到初中畢業。

想去讀高中,但怎麼都讀不起了——初中學費一年一百多,高中是一千多。輟學是那時許多農村女孩的宿命。戴新豔家(也就是戴桂花的二叔家)三姐妹,大姐輟學,二姐才有錢去讀高中;二姐放棄高考,三妹才能去上大學。

到了19歲,父親去世。再過幾年,奶奶也去世了。她徹底成為孤女。南下打工。

也不是沒有親戚,她父親有兩個兄弟,大家都住在同一個祖屋裡。但誰家都不富裕,誰家都是幾個孩子,嬸嬸也管她,但終究管不了太多。而且在農村的語境裡,「是自己的媽才叫孃家,她要是奶奶在,她爸爸在,也是她的孃家。二叔和三叔,只能說是孃家人。」她的堂妹戴新豔說。沒有了孃家,意味著失去庇護,從此孤身一人。

成年後,她比常人更常表達對逝去親人的愛。母親節她會轉發文章,說與母親的記憶永遠在腦海裡。看到星星,她許的願望是,希望曾經逝去的還可以重新再擁有,比如曾經最至親的家人。

在她的朋友圈裡,那間她長大的老屋也常常出現。

照片裡是一間兩層的樓房,紅磚赤裸著,沒有粉刷,黑洞洞的窗戶,沒有玻璃。繩子吊著竹竿晾衣服,雞就在走廊前踱來踱去。那屋子不氣派,甚至可以說有些窩囊,但在她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就覺得這裡最美!回憶真美!」

她微信的個性簽名這樣寫:「感謝爸爸媽媽給了生命!感謝奶奶給了第二次生命!感謝曾經有你們。」

她沒有忘記過他們。

完整

孤兒桂花畢生的願望是追尋愛與依靠。少女時代,堂姐妹聊天,她曾與堂妹戴新豔說起,人生最大理想,是有個溫暖的家,有疼自己的老公。

她在廣東打工多年,沒談過戀愛。但滿了20歲後,親戚們開始張羅著為她相親。她見過許多人,直到遇到何智。兩位年輕人迅速相愛了,認識4個月便結了婚。

當時戴家有長輩反對,認為何智條件不好。他戴眼鏡,看起來太瘦,不像那麼值得託付的樣子。更何況他們家裡三兄弟,還擠在一個房子裡。但與桂花相熟的堂嫂說,「桂花是一心一意喜歡這個男孩子」。她不太露骨地表達,說他對她好,他們家養魚,有魚吃,又挨著河邊,山清水秀。這一切她都中意。

何智比她大3歲,是何家從小寵到大的小兒子。他職校畢業後,去深圳富士康打工,在流水線上組裝摩托羅拉手機,幾年後回到新化老家養魚。自此他的每份工作都未能長久地進行下去,因為養魚太累,他做了兩年放棄了,後來又去武漢送過快遞,還學過一兩個月的裝修。直到認識桂花,與她結婚。不過何智是有優點的,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對當地人來說這是難得的品質。大家對他一致的評價是,勤快、內向、老實。

桂花對何智深情。她知道他愛體面,不管他做什麼工作、收入多少,她都給他買襯衫、西裝,讓他穿得瀟灑。儘管對自己非常苛刻,但和堂妹戴新豔去逛街,她最願意給何智買衣服。每次買了,還會興沖沖跑上去找房東太太:「大姐,我給何智買的,你看這件衣服怎麼樣?」

結婚5年,她全心全意維護這個家庭。

她沒有選擇離開子女出門打工,即便生活困苦,仍舊認為自己在不受庇護的環境里長大,她的兒女不能過這樣的日子。女兒重病,有人勸她,這孩子養不活,還不如把她放到民政局去,讓國家來養。她一口拒絕,「怎麼能狠下心」。

這些年夫妻間不是沒有過爭吵。他們在廣東打工時,桂花的三嬸曾在半夜接到過電話,桂花喊救命,稱何智打她。回到縣城後,他們也動過手。房東太太一次去勸架,桂花拿出了兩人的離婚證。另一次去勸架,桂花一條腿已經騎上了三樓陽臺,哭得傷心,說要自殺,直到110來調解,她才作罷。

他們離過婚,但始終在一塊兒生活。今年1月,他們復了婚。當時女兒已經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她對旁人解釋復婚的原因:「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那些過往的爭吵在桂花眼裡似乎不是大事。直到自殺前,她還是覺得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在遺書裡她寫:「我們只是當時吵的兇,吵完之後,就立馬沒事了,每對夫妻相處方式都不一樣。」

何智疑似死亡後,她的堂妹、堂嫂都勸過她:就算死了老公,你可以獨活,也可以再找,也許會找到一個更好的人。「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但她對丈夫的依戀程度,家庭破碎後她的絕望程度,旁人不能想象。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今年5月經濟狀況堪憂時,桂花還給丈夫買了金戒指


漩渦

經濟問題從結婚起就一直困擾這對夫妻。

桂花傾盡了她的所有。結婚時,她打工攢的錢加上奶奶留下的錢,有10萬左右,這是她的嫁妝。這錢幫當時的何智還了債——據傳這筆債是由於養魚所致,但沒有人知道確定的答案。

這一年多來,這個家庭更是處於空前的重壓之下。2017年6月女兒查出癲癇,三次到長沙住院。何智曾在「輕鬆籌」上發起捐款,籌得金額37435元,農村合作醫療還可報銷30%,但對住院花銷來說,仍不夠用。

何智曾試圖去解決問題。他一位上海的朋友告訴《人物》,何智對女兒的病很焦心,曾多次給他打電話,拜託他幫忙打聽,上海是否有醫生或醫院能根治癲癇。

但他當時已捲入了網絡貸款的漩渦。在網貸信用記錄查詢平臺可查到,何智曾在多個網上銀行、小額貸款公司、P2P 網貸公司貸款。網貸的利息之高、他捲入的程度之深,有一個細節可以佐證——2017年桂花老家拆遷,她獲得近30萬補償款,這錢一大半還了債,但還是沒能還清。

10月17日,在事發7天后,新化警方首次披露了他們的調查結果——何智本人不吸毒、不炒股、不賭博、不嫖娼,但這個家,每月要還1500元的車貸,女兒的醫藥費要2000元左右,房租500元,網貸利息有2000元,還在逐月上漲。再加上家庭基本開銷近6000元,每個月開銷在12000元左右。

所以,這並非是一個鄉民們謠傳的男方吸毒、賭博或出軌的故事,而是一對貧賤夫妻謀求生路的故事。

走投無路時,桂花想賣掉她失地後用拆遷款買的一套房子。已經付了首付,那是她唯一的房產。在借錢時她告訴孃家人,只要能借到,兩分的息都行(這意味著10000塊的借款一年利息2400元)。

何智想到的則是另一個辦法。今年9月7日,他在中國平安人壽保險公司買了一份賠償金額為100 萬的人身意外險,開始謀劃他的「騙保」計劃。

給妻子打了最後一個電話後,他把租來的車深夜開入資江,然後徹底消失。

躲了20天后,他看到朋友圈裡妻子的遺書,趕回新化。凌晨兩點,他獨自在水塘邊徘徊。這時他還沒有把自己活著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他說自己更怕了,「嚇得六神無主」。

11號午後,妻子和孩子的遺體已被打撈上岸。何智特意找一個朋友拍下了他懺悔的視頻:他對著那片水域下跪,穿著西裝襯衣,戴著墨鏡,把頭伏在草叢裡,邊哭邊以手拍地,從未直視過鏡頭。他聲稱自己從未預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

「假如我真的發生意外,為什麼她不能堅強地把兩個小孩子撫養大呢?」「那兩個孩子是她的香火,也是我的香火。她是她家裡面獨苗,她現在把兩個小孩帶走了,那我呢?我也絕後了。」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一家四口合照


自殺

何智的一切計劃,桂花一無所知。他失蹤後,桂花幾近崩潰。

一方面她不知道何智是死是活。她努力尋找他,報了警,查了他的行車記錄儀;託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幫忙朋友圈尋人;登錄了他的微信找他的朋友;甚至還去求了菩薩,菩薩告訴她,最晚到國慶節,何智一定會回來。

但希望落空了。國慶節到了,何智仍未露面,他就像一滴水消失於無形。公婆希望桂花帶著孩子離開縣城回老家。她於是為兒子在幼兒園辦了退學,離開了出租屋。

那個時刻,她似乎是相信何智不在了。堂嫂說,當時桂花找她借錢去打撈那輛車,說是要去「打撈老公的屍體」。

戴新豔在10月5日見過一次堂姐,她看到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原來穿著的那件粉色衣服,現在空空蕩蕩。他們和她說話,她弓著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按照桂花遺書裡的說法,那時她還在承受來自婆家的壓力。她在意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丈夫的哥哥說她有精神病;二是何家曾召開家庭會議,公公要求她籤一份協議,把孩子留在家裡,她出去打工,每月寄生活費回來。

堂妹戴新豔認為,桂花不可能與女兒分開。「她要是不在了,那小女兒絕對是不可能還在的。小女孩有那個病,要是藥的劑量不對,或是發病沒去治,絕對會有危險。」

萬分委屈時,她無處可訴。在遺書裡她寫道,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父母,才會被這樣對待。

當桂花進入這段婚姻時,孃家人給過她體面。按照當地習俗,生了孩子,孃家人要帶著雞、雞蛋、米和小孩子的衣服鞋襪上門,還要放鞭炮讓村裡人都知道。兩個孩子出生時,孃家人都去了。

但只有父母才是依靠。父母若在,和婆家鬧了矛盾,她有地方可以回。在結婚的五年裡,她曾把何智當做唯一的依靠,現在這個依靠消失了。

10月10號,自殺那天,她見過許多人,但是沒有在他們面前展露哪怕一點的脆弱和眼淚。

早上9點半,她和女兒被公公用摩托車送到了位於琅塘鎮上的堂嫂家。她說是來與堂嫂告別,決定去深圳打工,已經買了10月15日的火車票,此去也是「去外面散心」。堂嫂寬慰她,覺得這是好事。

那天有集市,她們還一起去趕了集,堂嫂給女兒買了小籠包和香蕉、牛奶。留他們吃午飯,桂花拒絕了。

她說要去看看姑姑。姑姑一樣是個苦命人,兒子去年出車禍死了,女兒現在又被查出癌症。走在路上,老鄰居和她打招呼,讓她玩一玩,她拒絕了,「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了。」

走到鎮上岔路口時,一邊是姑姑家的方向,另一邊是幼兒園的方向。她放棄了姑姑,坐了摩托車,到了位於譚家村的樂兒樂幼兒園,接兒子放學。幼兒園老師說,桂花說天冷了,想帶孩子買雙暖和的新鞋。他們在幼兒園吃了午飯,出了門。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桂花兒子就讀的樂兒樂幼兒園。10號中午她在這裡接走了兒子,一公里外就是他們自殺的水塘。


正值中午時分,他們母子三人,走在秋天的村道上。路過積了水、秋收了的田野,路過田埂上的雞鴨牛鵝,還路過了五羊-本田摩托車維修店和夢裡水鄉KTV。

攝像頭裡看到,女孩子走累了,媽媽把她抱起來。男孩子蹦蹦跳跳的,還逗了路邊一條黃狗。路的盡頭就是水塘。

12點21分,她給舅媽的女兒發去微信:她欠舅媽的那一萬塊錢,去堂嫂那兒拿。

12點27分,她在朋友圈發了那封早已寫好的、長達1311字的遺書,向所有人宣告她的離開、她受的苦與她在人世的眷念,她沒有抱怨自己的小家,包括丈夫。「人生苦短,但對於我來說卻不苦不短,我是幸福的離開」。

水塘不過一米五深,水面佈滿水葫蘆。她揹著書包,用繩子把兒女綁在一起,縱身一躍。


當一個母親走投無路之後

路邊攝像頭拍到了母子三人的最後影像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