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四瓶酒,我體驗了「羊脫虎口」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Me Too”運動在西方轟轟烈烈許久,這幾個月,這把火終於燒到了國內。而最近某位商界大佬面臨的性侵指控,又將酒局中女性所處的地位推到了聚光燈前。

節前,一篇名為《我只想告訴你,一個女生拒絕老男人的灌酒有多難》的文章刷屏網絡。沒錯,它之所以被寫出來,是為了應對每次性侵受害人爆料後必然面對的“蕩婦羞辱”——比如:你一個女生為什麼要去酒局?你明明不情願為什麼要喝下那些酒?

正是因為要面對這種蕩婦羞辱,只有極少數的受害人會選公開和報警,更多的,則是像今天這篇文章的作者一樣,默默地以各種方式,獨自消化掉這場“羊脫虎口”的負面影響。

這是一場關於心理操控的權力遊戲——即使不想交換任何資源,身在其中的女性也難以毫無顧忌地去反抗既有的權力關係模式。更何況,這場遊戲總是開始得悄無聲息,沒有人喊Action,沒有燈光配樂,只有突然而至的震驚錯愕與受辱後的壓抑悲哀。

至於最後是不是可以羊脫虎口,只取決於對手是否兇猛,和酒精代謝能力根本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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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我仍然沒有弄清楚,我到底是導師獻祭給權力的羔羊,還是被心存文學幻想的中年人選中的角色扮演者。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嚴主任看上去是一個嚴肅的人。嚴肅讓身高一米七的嚴主任看上去高大許多。六年前我走進嚴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很“矮小”,現在回想起來,多半是因為我當初還對權力存在著模糊的敬畏感。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六年前的冬天,臨近期末,導師給我打電話說,讓我替她相熟的朋友陳主任去嚴主任那裡取個資料翻譯一下。嚴主任的辦公室在蘇聯老樓二層,窗前有日本殖民時期種下的松樹,樹幹足有成年人的腰粗,遮去了大部分光線。嚴主任辦公室白天也開著兩盞日光燈,燈下的嚴主任臉膛黝黑。

“怎麼稱呼?”

“主任,您叫我‘小李’就行。”

“哦。小李。坐吧。”

看到嚴主任要翻譯的資料,我感到有些詫異。那根本算不得什麼資料,不過是一些介紹國外促進科技發展制定政策的新聞報道,怎麼看都和我的專業不相關,隨手能交代下屬做的事犯不著從高校找一個研究生來做。

“小李一直在學校讀書?”

“對,前年本科畢業,現在研二了。”

嚴主任又問了我情感狀況和家庭情況,我都照著把天聊死的答法作答。當時天真的我以為“一無所有”可以形成吞噬一切問題的黑洞,“情感生活空白”能封死追問的空間,“父母普通職工”則沒有可挖掘的關係網。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隨著對話展開,嚴主任逐漸熱情起來,開著辦公室門壓低了聲音講新人工作態度不端正問題。我沒附和,低頭聽著,琢磨他問東問西幾個意思。等我事後想明白,馬後炮除了在自己心裡炸開聽個響,沒有其他意義。

“那……主任我翻譯好了再聯繫您。”

“發郵件給我就行,我名片上有郵箱,你發到那裡,完了再給我發個短信。”

短信發過去沒多久,嚴主任打了個電話給我,叫我去市區一家均價偏高的牛扒店吃飯,說是要感謝我。我覺得沒什麼好謝的,再者嫌牛扒店離學校遠,天冷路滑,途經的公交車不知幾時能來,麻煩,不想去。推辭再三,聽到嚴主任嚴肅地講了一聲“你不給我面子”,便不得不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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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主任打電話的時候距離他約定的時間間隔不久,乘公交車一定會遲到。這是我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嚴主任對遲到這件事感到不悅,“你為什麼不打車來見我?”

藉著“遲到”這個由頭,嚴主任開始罰酒。我杯子裡的紅酒量是他的兩倍。一餐下來,一瓶半的酒大部分是我喝的。

“小李挺能喝啊。”嚴主任的語氣不驚不嘆,卻也不似描述客觀事實時的平靜。“走,我們去個好地方來下一場。”

“不了,主任,我明天上午還有課。”其實沒有。

“還有半瓶酒呢。”

嚴主任帶我去了一傢俬人會所,六年前這種地方很多,店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一面挎著嚴主任的胳膊一面把我往裡面引。會所很安靜,嚴主任點了一個大包房、果盤和一瓶紅酒,門關上燈光暗下來,我像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聽他唱《鴻雁》。

“主任唱得真好。”老佛爺身邊的小李子大概也是這般恭維。

“小李你把酒喝了。”

《鴻雁》之後是《向天再借五百年》,嚴主任那個“年”的尾音“安安”聲還沒有完全消下去,店長進來送了個果盤,她出去之後嚴主任靠過來舔我的耳朵,然後吻了我。

嚴主任動作並不粗暴,我雖然喝了不少酒但也頭腦清醒,也有足夠的力氣躲開,除了他強我弱的情景,這似乎不構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強吻”。我什麼都沒做,整個人懵了,一動不動,害怕又傷心。

會所店長是嚴主任的熟人,這裡是他的“主場”,和“會所”勾連在一起說不明道不清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我害怕嚴主任做出更過分的舉動,更害怕自己受辱後無法伸張正義。我還害怕反抗會破壞嚴主任和陳主任、陳主任和導師的關係,更確切地講我怕我會因此得罪導師,她直接決定我能不能畢業。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被導師選中的祭品,要知道最有價值的大項目都在“國”字頭手裡,一個女學生日後再有出息也恐難帶來這樣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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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死灰的我顯然讓嚴主任十分掃興,他沒有進一步動作轉而起身邀請我跳舞,三步舞。見我腳不軟,認為我對他的冷淡是“沒有喝到位”的結果,之後又帶我去酒吧。我在酒吧老老實實地又喝了一瓶紅酒,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了,我還能走直線,舌頭不打卷。嚴主任對這個結果不滿意,他不甘心。

他笑呵呵地問:“要不我給你找個好地方休息?”

“主任,明天上午是我導師的課,曠課我說不清楚的,我得回學校。”我想賭一把我到底是不是導師獻上的祭品。

嚴主任叫了輛出租車,他送我回學校,時不時慢兩步到我身後看我能不能走直線,問幾個問題看口齒還清不清楚,一直送到寢室樓下,嚴主任不得不佩服,“小李你真能喝。”

我進了樓梯間,緊繃的神經鬆下來,腳發軟腿打晃,青蛇一樣盤上六樓,心想著同學可千萬別問我這身酒氣哪裡來的。

夜深了,樓道里沒人,洗漱間沒人,幾個寢室透出一點光亮和一絲死期將至的味道,醒著的人都心如死灰,不想看到明天。

嚴主任後續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不接,他就一直打,一直打,接了就發火,指責我折了他的面子,“小陳從來不這樣”,他吼,“小陳”就是和我導師相熟的陳主任。

他去新加坡出差開會,特地給我打國際電話描繪新加坡發展新貌,“這邊免稅店很多,我回去帶化妝品給你。”但也只是說說,不過他的確送過我其他東西,一斤明前龍井、半斤陳皮普洱,都是好茶,我沒告訴我爸媽茶是怎麼來的,他們喝得蠻開心。

我和嚴主任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學校,他開車帶我繞著學校轉了一週,最後轉到學校東門對面一幢老樓前面停下來,“這裡明年要改建,做商住兩用高層,要不我給你留一套?”

兩週之後他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去藝術學院那邊,警告我不要出現,“我是有家庭的人。”我“哦”了一聲就掛斷了,此後再也沒有聯繫。

老樓改建工程直到我碩士畢業都沒有動靜,又過了兩年,我回到學校繼續讀書,老樓才變成一片工地。至於這棟未來的商住兩用高層裡會不會有嚴主任版本的“王琦瑤”,我並不想知道。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我一度懷疑嚴主任看過王安憶《長恨歌》的某個版本,裡面有個“李主任”。“李主任是權力的象徵,是不由分說,說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從和聽命。

“李主任”是大時代的風雲人物,嚴主任比不了,所以他也不挑“上海小姐”下手,求一個王琦瑤的基本配置就行,情感經歷空白、父母無權無勢,再借助權力的力量打造一幢“愛麗絲公寓”邀她住進去,成就自己的浪漫化的權力圖景。

或許是嚴主任心存這點莫須有的浪漫文學理想,或許是因為他有心沒膽,否則酒精代謝能力再強也是救不了我的。

可能出於自我保護,嚴主任在我的記憶中逐漸變成一個矮小的文學人物。那個吻依舊令人噁心,但它不是真實的傷口。

歸根結底,我對嚴主任表現出的順從自始至終都源自我對師生關係的顧慮。嚴主任從一開始就被我定義為導師給我佈置的任務,我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自保並咬牙完成它。

嚴主任徹底崩解了我對導師的信任,我既無法開口質問她是否為了某種利益而犧牲我,也恥於向她開口複述自己的遭遇,這種信任感的崩塌是無法修復的。

信任不復存在之後,儘管我和導師還維持著密切的聯繫,但那更像是權力關係延慣性運轉的結果。我終於開始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學會裝模作樣。

依福柯所見,權力關係無處不在,像一張大網一樣遍佈在社會存在的四面八方,權力並不一定是壓迫性,權力實現途徑的多元化,使得反抗的對象變得更加複雜,反抗權力的壓迫也變得更加困難

。有時我在想,如果我把這段故事講給導師聽,同為女性,她會怎麼想?但我又不敢想,結局會怎樣。

喝完四瓶酒,我体验了“羊脱虎口”

插畫 by Yvan D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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