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晨:我們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原住民的權利

汪永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民間環保組織“綠家園志願者”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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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迢迢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奔喪

——重走江河十年行之七


從北京到他鄉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奔喪,這輩子我有過一次,那是2013年10月到長江第一灣的李家珍家。

汪永晨:我們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原住民的權利

李家珍是“江河十年行”要用十年跟蹤採訪的一戶人家。

李家珍,1944年生人,是我們在長江第一灣錄納西古樂的表演時認識的一位老人。老人的母親、奶奶是納西族,爺爺、爸爸是漢族,老伴也是納西族,本人血液有五分之二是納西族。

聽李家珍拉二胡,是“江河十年行”在長江第一灣採訪時的固定節目。2006年,老人家十歲的小孫子李小孝站在掛滿了黃黃的老玉米的屋前,給我們唱的是當地納西古曲。

2011、2012、2013年,“江河十年行”鏡頭下的李家珍老人,拉的二胡都是古曲“山坡羊”、 “浪淘沙”。

“這本是唐代宮廷樂曲,安史之亂時流入西南,輾轉成了納西古樂的曲調,其實是我們漢人的東西。”從宮裡傳出來的古譜因大山的阻隔,讓它們還是原汁原味的。

談起古樂古史, 李家珍老人如數家珍。石鼓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地域,漢族、白族、納西族、傈僳族生活在同一個小鎮。難能可貴的是,這個特殊的人類群落並沒有感覺有什麼不適,他們相親相愛,互相通婚雜居。

年紀大了的李家珍不常去村裡和人一起演奏的納西古樂隊了,但下地回來拉上一首古曲仍是他日常生活的內容之一。

前幾年來我們就知道,他家訂有《雜文選刊》、《南方週末》,電視他愛看中央臺第十套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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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我們除了知道他家還在豬滿圈、養雞滿院、羊撒歡,有著吃不完的糧食和蔬菜之外,還看到他家牆 上多了一片炭寫的短詩,細細讀來,原來是一段讚揚魯迅的詩。我們問他為什麼寫在牆上呀,李家珍告訴我們是教育孫子的。

每年“江河十年行”在長江第一灣採訪時,記者們都在感慨李家珍這一代農民琴棋書畫樣樣行的文化底蘊,以及今天長江邊農民的富足。

從2006年我們認識了這位長江第一灣的農民後,就知道他們正奮力反抗在虎跳峽建大壩。為什麼那麼反對建大壩呢?我們先看看“江河十年行”在李家珍家的採訪記錄:家裡人均4分地,老兩口種了10個人的4畝多地。種的有:桃子、梨、櫻桃,套種玉米,收成好。這邊水利好,灌溉好,畝產玉米1400,小麥800斤,賣穀子、櫻桃;玉米養豬,每年4頭。收割了小麥種玉米,一年種2季。

家裡光種的30多棵櫻桃就能賣1萬塊。桃子也賣,每棵樹能結70、80斤,可以賣500、600元。一年能賣約2萬塊。

現在不交公糧了。2012年存了1萬多斤糧食,基本上每年都能存1萬多斤。櫻桃今年春寒掛果少。農技站只賣種子,不來做技術指導。

現在農活少了,不用日出而作。小水電(以電代柴項目)統一0.23元一度,電磁爐、燒水、冰箱、電視都用電,一個月才6元電費。

十年前水利局副局長說要建大壩,5、6年前測量隊來了發生激烈衝突。副縣長說“共產黨把你們養肥了”。這句話激起公憤圍攻,結果他自己不小心掉到河裡了。

如果虎跳峽要修電站,長江第一灣要被淹,石鼓鎮、香格里拉的金沙江要有十萬移民,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2013年4月“江河十年行”到李家珍家時,知道老人生了病,看到他瘦得很厲害。讓我們非常感傷的是,“江河十年行”才走到第八年,李家珍老人就因肺癌去世了。2013年10月,我到石鼓鎮參加了老人的葬禮。他的墳面向生他養他的長江第一灣。

2014年4月18日“江河十年行”到老人家之前,我以為李家珍的老伴會住到女兒家去了。這位我們每年去,一句話不說,只是默默地給我們倒茶的老人,能自己還住在那空了的大房子裡嗎?

去了後我們知道,她哪兒也沒去,就在這老屋裡獨自過著沒有了丈夫的,一天天的日子。

2014年,我們在老人家裡,她還是不說話,只是把一盤盤糖果擺出來讓我們吃。

我們吃時,這位純樸的,沒了老伴的農家婦人就默默地擦著眼淚,擦也擦不幹。我們真的不忍心多問老人什麼。

孫子小孝告訴我們,爺爺李家珍生病時家裡花了1萬多塊, 50%新農合給報銷。現在家裡還有1畝多地,種了蠶豆、胡蘿蔔。

我記得他們家過去種的草莓很好吃。李家珍走了,他的老伴說種不了了沒有人收;我記得他們家每年都打很多麥子。他的老伴說不種了,沒人施肥;洋芋本來也是家裡年年都要種的,可李家珍去世了,他的老伴說:背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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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老人,你不想讓孩子們來陪陪你嗎?老人說:想。

那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呢?她說:他們有他們的事要做。

獨守著這棟大房子的李家珍的老伴,在李家珍走了後就這樣守在老房子裡過日子。

2015年,“江河十年行”在石鼓鎮上,我們找到了李家珍的老伴。她告訴我們,現在自己種了三畝多地,因為不願去兒子家,所以白天要是不下地,就在鎮上幫路邊小攤上一個遠方親戚打工洗碗,早上就來,晚上收攤了才回。老人的親戚說,她出來做做省得一個人在家裡傷心。

2018年9月21日一大早,長江第一灣石鼓古鎮青石板的街道被灑下來的陽光反射的閃著光。和13年前的第一次“江河十年行”比,這裡蓋了很多新房子。街道邊翻新的房子中,間或會看到一些老的門樓子,磚雕、木雕透著的除了古樸以外,還顯示著曾經這裡的慢生活。

李家珍家的大門翻新了,我們敲門進去後,老太太見到我們臉上有了微微的笑意,扭頭從屋裡拿出一大盤瓜子,走到每個人面前說:吃,吃,吃。

陪我們一起來的李家珍生前的世交楊學勤幫我們問著,找著老人生前拉的龍頭二胡、雲鑼,我們想再看看。老太太拿出二胡後,又坐在小板凳上跺雞食去了。

院子裡,一棵桂花樹上一隻大蜘蛛正忙著織它的世界。晨光中剛才街上的青石板也泛著光。旁邊的楊學勤卻說,李家珍種的這棵八月桂,他走了後花還開,可整棵樹沒了精氣神兒。

汪永晨:我們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原住民的權利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好是2018年的中秋節。大屋子裡的李家珍的老伴兒,是一個人在房前看月亮還是和兒女在一起?

金沙江農民的富足,金沙江農民的文化底蘊,“江河十年行”的記者們看到,如果讓老百姓安排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能夠把生活過得多好。

可是在中國,又有多少農民能夠像金沙江邊的,據有如此深厚文化底蘊的農民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呢?這不能不讓我再次想問:每個人的命運真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嗎?

和李家珍的老伴兒說再見的時候,我忍不住的回了幾次頭,她也一直站在門口。

大山大江養育的農民哲學家楊學勤

——重走江河十年行之八

“什麼是國家利益?惡化老百姓的生存環境不應是為了國家利益。現在就是有些利益集團,老拿著國家利益的大帽子嚇唬人。”“我熟讀歷史,關乎國家利益的事件,抗日戰爭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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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城裡人是靠貨幣生活,我們金沙江邊的農民靠自然生活”。

“我祖上是知縣,選中這個地方就不走了,我們世代是這裡的農民,也感謝祖先為我們選擇了這麼好的家鄉。你們說,我們石鼓鎮能這樣說搬就搬嗎?”

今年我們重走“江河十年行”再見到楊學勤時他說:現在靠自然生存的山裡人,更有錢了。他們的山貨有了現代的互聯網,可以暢銷世界呢。

楊學勤不是“江河十年行”用十年跟蹤採訪的十戶人家。可是,住在長江第一灣的他,每次來聽了他說的話,都讓我們受益匪淺。從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他這代中國農民的智慧、學識、責任、勤勞和膽量,更看到了他們對家鄉的愛和對未來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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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在長江第一灣楊學勤說:“我上小學時,老師帶著我們去田間地頭學習,讓我們熱愛土地。可是現在,學校的地都租出去辦三產了。”

2013年楊學勤說:“我每年的貨郎擔能賣四、五萬塊錢,加上家裡的小店和種田的收入,一年七、八萬不成問題。要是修大壩一搬走,我的經營環境就喪失了,還到哪裡去找這麼肥沃的田地?”

2013年楊學勤還說:“北京有了霾,要清潔能源就讓我們金沙江的農民埋單,你們毀了自己的家,又來毀我們的家?你們成了生態難民,讓我們也成生態難民?我們這裡是你們的生態避難所?”

2014年,楊學勤說“社會契約本來大家都應該遵守,可現在建水壩分明就是剝奪了我們農民的權利;為什麼他們說了算,不是有信息公開和公眾參與嗎?讓我們做出犧牲應該先問問我們是不是同意。現在的水庫移民都是來量了你的地,量了你的房,說補償你多少就多少。我們這麼富饒的家,他們賠得起嗎?

那些要修電站的人說,搬遷還不容易,把老的養起來,過幾年就死完了;年輕的小夥子讓他們去當上門女婿,姑娘們嫁出去不就行了。

楊學勤說的這些,我問自己,我能說得出來嗎?

2015年楊學勤說:“當一場突發的洪水來臨,淹沒了我們的村莊,瞬間發生的大地震毀滅了我們的城鎮,我們就會獲得國家、國際社會方方面面的救助,因為這些災害是天意所為,而且在這些自然災害中,我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災害無情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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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水壩蓄滿水時,我們賴以生存的村莊、田地、山林、牧場和依附著的夢想隨之永遠消失時,儘管我們的損失比洪水淹沒和地震大許多倍,又會得到多少援助呢?

為了生存,我們必須捍衛和討回我們原有的生計。都市的高樓大廈,繁華的鬧市不是我們的追求,我們要的是充足的陽光,清新的空氣,不汙染的淨水和能長綠色食品的土地。

我們不但感覺精神上的富有,也具備環境上的富有,物質資源的富有,享受著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發展和安居樂業的生活。作為三江百姓會很好地愛護自己的家園。”

2018年9月21日,走在長江第一灣鹼石鼓的青石板鋪就的街上,楊學勤向我們描繪著今天靠自然生存的人的生活,聽得我們恨不得也把日子過到這來呢。

楊學勤說:“住在山上的人,他們產品賣個好價格,很快就運出去了。所以他們有了很高的收入,他們花錢都大手大腳的。要享受吃飯都到集上來,吃幾天的都有。

而且現在家家戶戶都把水泥路鋪到門口,很遠的山區都鋪到了。所以家家都有小汽車。我們看到那些變化真是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他們都是依賴資源生存的。如果他們沒有資源,貨幣的來源他們是沒有的,因為他們只是農民,一個少數民族的農民。他們有什麼呢?他們有幾間板房,大片的林地。那些林地上的樹木是國家所有的,有法律限制的,不能亂砍。但是他們林子下面可以種經濟作物呀,他們種大量的中藥材。隨著市場的發展中藥材都在漲價,所以現在資源的回報率越來越高。

沒有林地壩子的人他們可以種烤煙,種各種各樣的經濟林木,也非常富裕了。集鎮上的人,像我們這樣土地少、資源少的人,因為周邊的人都富了,我們的經營同樣會富,因為它是一個鏈條。我們也有了商機,大家都富起來了。所以歸根到底一句話,我們是靠資源生存的。

以前我和汪老師說過,城裡人靠貨幣生活,你今天發了工資拿了錢,你明天的生活要靠超市,如果超市缺貨,那你吃人民幣嗎?

我們沒關係,因為有小買賣在這裡。沒有人民幣了,圈裡有豬,倉裡有糧。一個貨幣不用花,就能把今天的日子過了。現在貨幣和資源一結合,他們也有貨幣也有資源,什麼都有了。

看看那兒有那麼多大肥豬,忙得他們兩個人連吃飯都來不及。這樣的好日子得益於虎跳峽沒有建大壩,沒有移民,沒有讓我們的生活起波瀾,沒有讓我們動盪起來,沒有讓我們顛沛流離,那我們就有了平定、安靜的生活。

平靜安定的生活持續下去,我們就有了積累,我們的孩子在長大,我們家庭的財富在不斷的積累。我們隨著跟你們這些有文化,有知識的媒體人的交流,我們的思維也在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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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學勤在石鼓有自己的一個兩層樓的書房。裡面堆滿了他的書法作品。我們在那兒那天,他的小孫女還有兩天過滿月。他說,我從不請客喝什麼喜酒,滿月酒。因為我覺得這是自家的事,我有兩個小孫女,每個孫女生下來,我就寫一首詩。

在他的書房裡,他向我們“江河十年行”的記者們說:今年中元節時小孫女出生,我就寫了:

“額前白眉復又生,學勤膝下又添孫。中元節報平安訊,涉世莫忘祖先恩”。因為我添第二個小孫女的時候,我出一對白眉,越出越長,恰恰是中元節,吃晚飯的時候生了。五點多準備吃飯祭祖的時候打電話來說生了,生個女兒。大孫女生的時候,我正在做影展,小女兒打電話來說大姐生了,我說:“忽聞么囡傳佳訊,阿姊誕下楊門女,始悟白眉慶祖孫”。生一次孫女兒就長一次白眉,挺奇怪的。頭一次挺長的一根,這次生兩根。

在長江第一灣,每次我們去,楊學勤也都會把我們帶到山上,俯視長江第一灣的全景。每次站在那,他都會發一通感慨。這次也不例外:我們虎跳峽的原住民,在這裡面臨著是不是修大壩的爭論,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這十多年裡,原來很緊張的心情,現在也變得很平淡了。為什麼平淡呢?因為在大家的努力下,特別是汪老師和蕭亮中帶來的一些專家學者影響下,我們還生活在我們原來的土地上。

而且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環境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植被比原來越來越好了。今天的生活比過去就好的不得了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的生活到了今天這個狀態,跟汪老師帶來的這些媒體,帶來的大量外面的人的關注是密不可分的。

我們現在的生活比過去不是一般的好了。以我家為例,十多年過去,我愛人已經退休了,可以拿到退休工資了(保險養老金),我女兒也長大了,我也有了自己的財產了,有了兩院房了。我周邊的老百姓,我不能說富得流油吧,但是也相當富裕了。照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我們的日子可能是我們前輩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日子。

今天我談這些,我是非常感謝“江河十年行”為我們這個地方所做的一切。你一直很自豪的是,你們城裡人是靠貨幣生活,而我們越靠自然生活越富裕,現在就更能體驗了。貨物交換的憑證是人民幣,可是我們周圍這些擁有自然環境、資源、山林比較多的人,擁有山地多的山區少數民族,通過扶貧等國家各項政策,他們利用他們的資源獲得的貨幣,遠遠超過我們這些住在集鎮上的人。

他們動輒幾萬,什麼時候都有交易的。他們就靠他們的資源,他們有山林,可以種藥材、土特產。比較優越的交通、信息讓他們能賺錢。

跟著你們,我們的思想也在昇華。我們也在想這樣下去我們將如何面對未來、謀求發展。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孩子也大了,孫女也有了,我如何自處啊?我的老年生活是去打麻將嗎?還是去旅遊啊?還是做一些對後代生活有利的事、言傳身教啊?

我去寫書法,我希望我的孫女天天看到我寫,有一天她會說,爺爺寫,我也寫,我就高興了。當然,她要不寫,我也沒法。我就是這樣一個想法。所以我就希望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心情越來越好。走完我們這個自然人的一生。我們沒有什麼太大的追求,我們也沒有什麼過分的慾望。一個平凡人的一生就這樣平淡的過去就行了。要過得有意義,有價值。今天面對著汪老師,李老師的鏡頭,我就說這麼多吧。

9月21日,在長江第一灣我們碰到一群孩子,在學校門口等著在裡面開家長會的孩子。我突然想起來問問他們:你們想從這搬家嗎?孩子異口同聲地說:不願意!我說為什麼?一個小孩說:因為這是我們的家,隨著這個小聲的回答,孩子一起喊了起來:這是我們的家。

汪永晨:我們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原住民的權利

聽孩子們這樣說,楊學勤也補了一句:對了,我還想籲請國內外有關專家學者,特別是環境保護組織和社會學專家,對長江第一灣虎跳峽流域水壩利弊進行公開討論,維護它的完整性和自然性,我們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樣,有著自己的權利。三江並流世界自然遺產和民族文化遺產不僅是我們金沙江人的驕傲,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

寫這篇文章,我簡直難以再加什麼筆墨,光是楊學勤說的已經夠長了,而且我再加什麼呢?他說的是實實在在長江第一灣今天農民的現實生活和思想境界。大山大江的養育,歷史文化的傳承,“江河十年行”能做的就是和楊學勤一起呼籲,請留下這片大山,這條大江的自然。

楊學勤,我們稱他為金沙江三叔。在這條大江邊,我們認識的還有金沙江的另外兩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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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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