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爸爸患癌,媽媽放棄治療

得知爸爸患癌,媽媽放棄治療

01


爸爸查出肺癌那天,是我在成年後第一次痛哭,我的妻子小季也哭得無法自抑,媽媽卻沒有表現出過度傷心。

她只是怔了好久,悄悄抹掉了眼角的一點淚花。

爸爸也很冷靜。在詳細諮詢了醫生,得知接受化療的過程和結果後,他獨自在房間裡待了一天,出來吃晚飯的時候宣佈,他拒絕治療。

在我和小季的勸說和反對聲中,媽媽始終沉默著,只是一聲不響地,往爸爸碗裡夾了幾筷子菜。

爸爸有自己的醫保,治療費用攤下來,家裡要負擔一部分,但也是家庭經濟實力允許的範圍內,並不會造成困窘。但爸爸堅持不治療。

他說,他的人生已經進入倒計時了,不接受治療,有數月可活。而接受治療,醫生已經明確告知,即便是通過化療,也不過是延長數月至大半年的壽命。

他不願意把自己最後的人生放在醫院接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化療。爸爸說,在他所剩不多的時日裡,他希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爸爸懇切的話最終打動了我和小季。而媽在一邊沉默了許久以後的一句“讓我們回老家吧,你爸一直想家”,徹底讓我接受了爸爸的決定。

02

兩年前我和小季結婚,為了照顧從小城的學校退休後住到農村的父母,我們勸說再三,將他們接到了我們身邊。

在這高樓林立的鬧市,回想起來,爸媽確實不是多自如。他們時常懷念農村出門就可見的田野河流,喜歡與鄰里淳樸無間的家常往來,不習慣大城市裡的壞空氣。

第三天,我和小季就將他們送回了農村老家。

回來的路上,小季就問我,你說,你媽愛你爸嗎?

這個問題,在我心中也時常微妙存在。

我讀不懂父母的愛情。在我印象中,他們總是淡淡的。不曾見過他們爭吵,也很少見到他們像別的夫妻那樣甜膩打鬧。

爸爸對媽媽沒有甜言蜜語,媽媽也從沒有像別人家的妻子管束丈夫那樣,約束過爸爸。

相對別的夫妻,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自由和個人空間。這讓我質疑我父母間是否有愛情,還是像許多那個年代的人一樣,只是媒人撮合起來的一對用來消磨人生的夫妻。

爸爸的53歲,突來的病患讓他的命運拐了彎。而他與媽媽的情感,卻似乎未有新意。

03

爸爸回去以後,他們的日子竟然也過得從從容容。

荒蕪已久的院子重新打理得一片生機,爸爸隔三差五去花市,買來許多花樹,僱三輪車拉回家種下,白木香、佛手柑、繡球、含笑......

一株開粉白花朵的薔薇繞牆而行,被養得鬱鬱蔥蔥。我和小季每月回去看他們,小院的花事一次比一次繁盛。

在花團錦簇的藍色繡球花叢裡,兩把老藤椅並肩搖立,說不清的踏實默契。

爸瘦弱的身體穿梭在灌木叢裡扶鋤鬆土,媽在院子一角拎桶接水澆灌。

我勸我媽:“爸爸身體不好了,你勸勸他,別勞累這些事了。”

我媽答我:“勸不動,我看他做得高興,就隨他去吧。”

媽媽退休前是在小城職校裡教植物課程的,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花。

爸爸悄悄告訴我:“這些都是你媽喜歡的品種,你媽一直想要這樣一個院子。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忙,沒空打理,又覺得明天還長,拖來拖去,居然拖了幾十年。再不著手,就真要來不及了。”

媽媽的心願,爸爸原來一直是記在心裡的。

04

飯桌上,我看見爸爸並沒有因病對飲食忌口,肉和辣椒什麼的,只要他想吃的,媽媽都給他做。

臨走前我問爸媽,要不要考慮再跟我回去,爸媽都拒絕了。

爸爸說:“廣兒,爸陪你半輩子,爸知足了,你現在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你媽跟著我半世辛勞,爸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跟你媽兩個人過點安靜日子。這裡挺好。”

生命最後的日子,我爸選擇和我媽一起度過。

爸在院子一隅,種了一整塊地的豆角。爸爸湊過去捉起葉脈上的一隻青蟲,一邊對我說:“這豆角我怕是吃不上了,到時你們多回家陪你媽一起吃吧。”

05

爸媽回去後,我和小季每週末都回家看他們。有一個週末,媽媽提前打電話過來通知我們不要回去,說有親戚結婚,他們要去參加人家的婚禮,沒有空在家。

事後從姑姑的口中,我才得知,爸媽是出去旅遊了,在雲南待了8天。怕我和小季不同意,倆人才商量好先瞞住我們。

我生氣地責怪爸爸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媽媽也太縱容他了,跟著瞎攪和。

媽媽後來對我說:“你爸時日不多了,我們就尊重他,讓他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人活一輩子,終歸都是要走的,如果能做到不留缺憾,那就是完美了。”我無語應對。

爸爸患病後,許多事情他們在觀點上出奇地一致和默契,讓我覺得,他們一輩子平淡從容的相處模式,也許不是他們不相愛,而恰恰是因為,他們是那樣相似的兩個人。

06

雲南回來後的第二週,爸爸病重了。這一次,全家尊重了爸爸的選擇,沒有去醫院接受搶救。

爸爸在自己的家中,在我們所有人的陪伴和注視中,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臨走前,爸爸似乎沒有什麼話想說。他只是輕聲叫了一聲“秀行(媽媽的名字)”,媽媽把手遞給他,兩隻乾瘦的手握到了一起,十幾分鍾後,爸爸離開了人世。

爸爸的葬禮上,媽媽井井有條地打理著事務。雖然悲傷,情緒卻沒有太大失控。

棺柩入葬的時候,媽媽用她瘦弱的臂膀,環住了我因壓抑哭泣而抖動的肩。媽媽說:“廣兒,你不要哭,你爸走了,他在那邊再也沒有病痛了。”

只是,幾個小時以後,送葬的隊伍散去,媽媽還不願意離開。

她讓我和小季都先回去,她說:“你們走吧,我想在這兒安靜陪陪他。地底下黑,他一個人多孤獨。”

06

爸爸離世後,媽開始喜歡旅行。

這短短半年裡,她通過小城的旅行社,多次跟團旅行,分別去了三亞、南京和浙江。沒有了爸爸的媽媽,似乎過得更灑脫了。

回家看媽媽,聊起舊事。第一次跟我說起她與爸爸相識到結婚,媽媽說第一次通過媒人介紹見到爸爸,她就覺得,這輩子,就是這個人了。

媽媽回憶時,臉上那一瞬間劃過的少女般的嬌羞,分明就是愛情。

媽媽說起,她與爸爸快要結婚的時候,爸爸有個女學生很仰慕他,經常去找他。她聽到風聲,心裡很糾結,最終還是決定不去問他。

媽媽說,那時候,她用了幾天幾夜想通一個道理,愛情不是能要來的東西,如果他是愛她的,那麼他就是她的,如果不是,爭吵也沒有意義。

後來那件事情果然不了了之,聽說爸爸拒絕得乾淨徹底。

07

媽媽還說,幾十年走下來,她與爸爸之間也有過慪氣的時候,但每每想一想,人生也就是短短几十年,下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遇到他,氣就消了。

我問媽:“你和我爸一輩子都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不覺得遺憾嗎?”

媽媽說:“愛不愛不是一定要用說來表達的,心裡知道,比什麼都好。”

媽媽樸樸實實的一句話,讓我心中一片噓然。也許,人只有對不確定屬於自己的東西,才需要反覆強調。

與爸媽的情感相比,這世間許多的愛,是不是浮躁了些?

媽媽翻開她的旅遊相冊。我看見在雲南時,雖有病態卻一臉滿足的爸爸,握著媽媽的手站在洱海前,看見在大理的小巷中他們悠然並肩行。

我還看見,在三亞,在南京,在浙江的杭州和西塘,在媽媽後來獨自去到的許多景點照片裡,媽媽手上都執有一張他們的合影照。

媽媽說:“這都是你爸生前想過要去的地方。他來不及去,我把他帶過去。”

我第一次讀懂屬於父母的深情。

08

媽媽跟我講過的那段話,我講給小季聽時,小季哭了。

每次在醫院裡,看見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可憐病人,我就慶幸當初沒讓你爸遭罪。我瞭解你爸,一輩子最要尊嚴的人,他不怕死,就怕走得不體面。廣兒,你不要怪媽媽支持你爸爸,沒讓他爭取治療。你爸走了,我是最傷心的那一個。但是我寧可看著他高高興興走,不能看著他活著受苦。我相信換了我,你爸也是這樣的。

媽媽說,“每個人最後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條河,每一條溪,最後都要流向大海一樣。我願意他從從容容地淌過去,在那兒等著我。”

許多像我這樣自詡聰明的兒女,總喜歡以自己的認識,來剖析父母的情感。

而我用了半生才明白,父母的愛情,原本像一片無言的沃土,沒有花哨的張揚,不需要淺薄的表達,卻是彼此人生最可靠最實在的默然根基。

這人世間的愛情會綻放出許多面容。而他們的那一株,沉默蜿蜒,將彼此的人生都攀緣成蔥蘢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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