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長度,有時會超過硬度:司馬懿爲什麼是最後的勝利者

如果說國史之上,哪個時代最適合拍《大軍師司馬懿》,三國無疑是選項之一,堪比春秋,力壓秦漢、隋唐。梁由之兄有言:“三國為期不長,但其頭緒之紛繁,態勢之複雜,人才之傑出,故事之精妙,卻幾乎空前絕後無與倫比。”若把三國比作一部影視劇的製作,謀士與軍師的作用,至少是編劇,有時還得兼任導演,甚至直接升級為導演,譬如諸葛亮和司馬懿。 把司馬懿擱進三國謀士與軍師群中,稍加對照,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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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來看魏國著名謀士的生卒年歲,以《三國志》列傳排名為序: 荀彧(163-212年) 荀攸(157-214年) 賈詡(147-223年) 程昱(141-220年) 郭嘉(170-207年) 董昭(156-236年) 劉曄(?-234年)(有一說法,稱劉曄生於179年,與司馬懿同歲,據《三國志》,劉曄誅鄭寶,投廬江太守劉勳,“時年二十餘”,此後劉勳不聽劉曄之諫,而中孫策之計,窮途末路,投奔曹操,時值建安四年(199年),以此算來,劉曄應年長司馬懿數歲) 蔣濟(188-249年) 司馬懿(179-251年) 參照: 曹操(155-220年) 曹丕(187-226年) 司馬防(149-219年) 諸葛亮(181-234年) 倘為魏國謀士劃分代際,司馬懿應屬第二代,這一代還包括劉曄、蔣濟。荀氏叔侄、賈詡等,皆與他的父親司馬防同輩;郭嘉年長他九歲,屬於同代,然而其人出道早,去世早,無形之中提高了輩分。確定了代際,則可知司馬懿在曹操時代,戲份不會太足,一來基於年齡與資歷,二來基於才略,他都無法與荀氏叔侄、賈詡、郭嘉等比肩,這些人若在,哪有他的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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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晉書》記載,他初次從軍獻策,應在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徵張魯。此時荀氏叔侄、郭嘉等盡數凋零,賈詡老奸巨猾,明哲保身,這才輪到他出場,這一年他三十七歲。 據《晉書》,司馬懿向曹操獻策,共計六次,曹操並非言聽計從,而是採納三次,拒絕三次,各佔一半。所採納的三次獻策,最著名的應是建安二十四年(219年),關羽水淹七軍,曹操喪膽,計劃遷都避其鋒芒,司馬懿與蔣濟獻策,聯合孫權,共擊關羽:“于禁等為水所沒,非戰攻之失,於國家大計未足有損。劉備、孫權,外親內疏,關羽得志,權必不願也。可遣人勸躡其後,許割江南以封權,則樊圍自解。”這是《三國志》的說法,《晉書》當中,蔣濟被除名,功勞由司馬懿獨攬。 被曹操拒絕的三次獻策,前兩次都有待探究。第一次在戰勝張魯、平定漢中之後,司馬懿勸曹操一鼓作氣,再徵劉備:“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功力。聖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曹操答:“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不僅不聽,反而出言嘲諷。 《三國志》中,這一策被歸於劉曄名下,其說辭更為詳實:“明公以步卒五千,將誅董卓,北破袁紹,南征劉表,九州百郡,十並其八,威震天下,勢懾海外。今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失守,推此而前,蜀可傳檄而定。劉備,人傑也,有度而遲,得蜀日淺,蜀人未恃也。今破漢中,蜀人震恐,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因其傾而壓之,無不克也。若小緩之,諸葛亮明於治而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蜀民既定,據險守要,則不可犯矣。今不取,必為後憂。”當然結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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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在前而《晉書》在後,《三國志》詳盡而《晉書》粗略,所以我傾向於認為這是劉曄之策。不過這裡不欲辨析真偽,而試圖論定其策略短長。相形之下,劉曄或司馬懿考量的是未來,曹操考量的則是現實。徵張魯一役,長達半年餘,非常艱苦,按《三國志》,“既至漢中,山峻難登,軍食頗乏”,曹操竟有意退兵,還是劉曄加以阻攔,方才攻克張魯,雖然取勝,損失亦大,加之蜀地易守難攻,勞師遠征,能有幾成勝算?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提供了另一種說法,蜀國降兵告訴曹操:“蜀中一日數十驚,(劉)備雖斬之而不能安也。”曹操問劉曄:“今尚可擊不?”劉曄答:“今已小定,未可擊也。” 第二次更加不堪。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孫權上表稱臣,陳說天命,請曹操稱帝。曹操道:“此兒欲踞吾著爐炭上邪!”而司馬懿竟附和孫權之說:“漢運垂終,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之。權之稱臣,天人之意也。虞、夏、殷、周不以謙讓者,畏天知命也。” 從時勢上講,此時曹操稱帝,未嘗不可,故而勸進的大臣,不止司馬懿一人,《三國志》列舉了陳群、桓階之名。問題在於,既為謀士,則當深知主公的心志,曹操蓋世英雄,志在一統天下,而非區區皇位,他若貪圖皇帝的尊榮,早可篡漢自立,何必等到現在,後來他坦言:“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稱帝一事,索性留給了兒子曹丕。就此說來,司馬懿之策,可謂馬屁拍到馬腿上,當然這也可理解為站隊,以示對曹操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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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而言,作為謀士,以及後來作為統帥,司馬懿的才略,在三國時代,應屬第二檔,在他前面,大概能排出五到十人。對其才略,李世民有一段評語: “觀其雄略內斷,英猷外決,殄公孫於百日,擒孟達於盈旬,自以兵動若神,謀無再計矣。既而擁眾西舉,與諸葛相持。抑其甲兵,本無鬥志,遺其巾幗,方發憤心。杖節當門,雄圖頓屈,請戰千里,詐欲示威。且秦蜀之人,勇懦非敵,夷險之路,勞逸不同,以此爭功,其利可見。而返閉軍固壘,莫敢爭鋒,生怯實而未前,死疑虛而猶遁,良將之道,失在斯乎!” 李世民筆下,司馬懿的表現,判若兩人。然而這不是分裂,恰恰揭破了司馬懿的行事風格:對於才略不如他的對手,殺伐果斷,近乎碾壓;對於才略超過他的對手,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甚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譬如空城計一齣戲,諸葛亮的大膽與他的審慎,形成了鮮明對比,倘缺其一,這出戏便唱不下去。說到謹慎,李慶西先生有一妙論,他認為應該把“諸葛一生唯謹慎”改作“司馬一生唯謹慎”,這二人相比,諸葛亮的謹慎遠不及司馬懿,前者屢有用人不當的失著,“如將荊州託付關羽,街亭交給馬謖,糧草委以李嚴,都是很要命的紕漏”。

謹慎之外,司馬懿還有一大特長:隱忍。他出身士族,少年便有令名,崔琰稱其“聰亮明允,剛斷英特”,建安六年(201年),曹操徵他出來做官,《晉書》雲:“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痺,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臥不動。”關於這一節,《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的詮釋與吳秀波的表演簡直出神入化:司馬懿為了避免入仕,竟硬生生用馬車軋斷了雙腿,不僅忍,而且狠。 裝病這張牌,司馬懿從早年打到了晚年。正始九年(248年),七十歲的司馬懿與曹爽內鬥,猶以裝病為王牌,麻痺對方。不必引用《三國演義》等小說,哪怕是《晉書》這樣的史書,寫到這一段,依然惟妙惟肖: ……(曹)爽之徒屬亦頗疑帝(司馬懿)。會河南尹李勝將蒞荊州,來候帝。帝詐疾篤,使兩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進粥,帝不持杯飲,粥皆流出霑胸。勝曰:“眾情謂明公舊風發動,何意尊體乃爾!”帝使聲氣才屬,說:“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當屈幷州,幷州近胡,善為之備。恐不復相見,以子師、昭兄弟為託。”勝曰:“當還忝本州,非幷州。”帝乃錯亂其辭曰:“君方到幷州。”勝復曰:“當忝荊州。”帝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還為本州,盛德壯烈,好建功勳!”勝退告爽曰:“司馬公尸居餘氣,形神已離,不足慮矣。”他日,又言曰:“太傅不可復濟,令人愴然。”故爽等不復設備。 說及隱忍,不由想起司馬懿的招牌:鷹視狼顧。劇中有一節,曹操單獨召見司馬懿,考驗其鷹視狼顧之態,二人鬥智鬥勇,精彩紛呈。不過我以為,所謂鷹視狼顧,雖然載於《晉書》,卻屬後世演義,史家批評《晉書》“所採多小書”“好採詭謬碎事,以廣異聞”,正適用於此。就司馬懿隱忍的性格而言,他的氣質,不該是鷹視狼顧,鋒芒畢露,而是劇中荀彧所云的靜水流深,不可測度。 由此來說司馬懿這個人。如果說《三國演義》對其妖魔化過度,《大軍師司馬懿》則對其美化過度,所表現的才略、風骨與忠誠,竟給我一種錯覺:這哪裡是司馬懿,分明是諸葛亮。 就我讀史書的感受而論,真實的司馬懿,應在小說與電視劇之間,《晉書》說他“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大抵可信;“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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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憂天下心,僅僅指一種憂患意識,如果他像曹操那樣胸懷大志,史家大抵可以落筆雲“登車攪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說白了,他不是天生的野心家,他的野心,隨手中權力的擴大而滋長,然而,他從不曾像曹操那樣明言欲改朝換代,《三國演義》有意把他塑造為奸雄與野心家,待其臨終,卻留下這樣的遺言:“吾事魏歷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極矣。人皆疑吾有異志,吾常懷恐懼。吾死之後,汝二人善理國政。慎之!慎之!”“常懷恐懼”“慎之”云云,未嘗不是他的心聲;與此相應,他的氣質,以謹慎與隱忍為主,這是拜時代與政治所賜:他所置身的世道,絕對亂世,他所侍奉的君主,曹操是雄猜之主,曹丕是陰刻之君,伴君如伴虎,加之他所代表的士族與曹氏宗親的殘酷鬥爭,其仕途,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司馬懿能笑到最後,除了其才略,以及謹慎、隱忍的作風,還有一大法寶:長壽。他活了七十三歲,相當於曹丕、曹叡這兩代皇帝壽命相加。他的時代,比他厲害的人物,幾乎都早早死在了他前面。他的對手,曹真比他早死二十年,諸葛亮比他早死十七年,最終與他鬥法的只剩下曹爽這樣的小兒輩,不知他在晚年,算無遺策、戰無不勝之際,會不會不勝寂寞呢?

無論如何,從司馬懿身上,我們覓得了一點事理:生命的長度,有時會超過硬度,構成政治鬥爭的最大本錢,甚至是決勝因素,也許敵人過於強悍,單憑一己(群)之力,無法擊敗,然而我們可以活過它、熬死它,在祈禱與詛咒之中見證它的崩盤。在科雷馬勞改營,烏曼斯基教授便如是告誡安德列耶夫:“關鍵是,是要活過斯大林。活過斯大林的人,全會活下來。您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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