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合格的推薦語

喜歡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已有些年頭,所以每次趕上他的新書出版、甚至再版,我都會嘗試推薦。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再版時,我的推薦語是,“這本小說裡的楞頭小夥可都在聽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呢”;三卷本《1Q84》出版時,推薦語是“這本小說開頭就提到了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中間還有一位小女孩兒在唸叨《馬太受難曲》”;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出版時,推薦語則成了“還記得李斯特和瑪麗·達古私奔時寫的《旅行歲月》(即《巡禮之年》)嗎?”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村上當然是“首屈一指”的古典樂迷。這裡的“首屈一指”,指的不僅僅是他將自己與指揮家小澤征爾的對談集合出版(即《與小澤征爾共度的午後音樂時光》);還因為他喜歡、或者說習慣於在小說中連篇累牘地論及古典音樂,簡直到了“碎碎念”的程度。作為讀者,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反正只能乾瞪眼。看著這位日本作家在文字裡常常“跑題”,“不務正業”地談論古典音樂,著實有趣。

簡體中文版《刺殺騎士團長》即將發行,一如往昔,我也想好了這次的推薦語——“這本即將上市的《刺殺騎士團長》,不僅給莫扎特開了一個大腦洞,更是正面提到了南京大屠殺,是的,是正面。”

我相信,這是十幾年來最合格的一次推薦語。因為頭一次,我感覺到這本小說不僅僅屬於村上迷,它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故事的引線:唐·喬瓦尼就這麼出場了

如果是村上的老讀者,會覺得《刺殺騎士團長》的男主人公有點兒乏善可陳。男主人公通篇以第一人稱“我”出現,我們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這是村上從處女作就開始的慣用伎倆。故事開頭是人到中年的肖像畫家“我”,忽然被妻子拋棄,於是意氣用事地驅車到北海道放飛自我——簡直像電影《阿甘正傳》中被女主角珍妮拋棄、用長跑發洩的阿甘。總之,這位男主角符合村上以往的人物設計:性格沉悶的中年男子、深深的孤獨感、主動脫離社會、即將經歷很難講明白的奇幻之旅。

“莫名其妙”了幾十頁後,採用倒敘的故事開始有了眉目,“我”接受了好友雨田政彥的好意,住進了政彥的父親——知名日本畫的畫家雨田具彥的畫室兼住宅中,美其名曰幫忙看家。村上在小說開頭就把這處居所寫出了世界盡頭的味道:這棟宅邸位於小田原郊外“狹小山谷入口附近的山上”,“夏天山谷深處一直下著雨,但山谷外側卻大多晴天(賴明珠譯)”,真有點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意思。作者已經在暗示我們,在這樣的地方發生什麼也不足為奇。重頭戲果然發生:某日“我”在畫室的閣樓處,意外發現了畫家雨田具彥尚未面世的一幅日本畫。包裹畫作的鐵絲還牢牢捆縛著一張卡片,上面用藍色原子筆寫下了畫的名字——《刺殺騎士團長》,終於點題!熟悉莫扎特歌劇的讀者恐怕已經想到了什麼——沒錯,歌劇《唐·喬瓦尼》開頭的橋段!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唐·喬瓦尼是中世紀著名的西班牙公子哥。他風流成性的故事也結出了很多藝術果實,比如拜倫的長篇詩體小說,以及莫扎特的歌劇。意大利劇作家達·蓬特給了歌劇《唐·喬瓦尼》一個多線交織且快節奏的腳本,這與莫扎特創作的大段精彩重唱相得益彰。在歌劇中,唐·喬瓦尼在兩幕中可謂做盡壞事,他在僕人萊波雷洛的協助下,拋棄了舊愛埃爾維拉,勾引了騎士團長之女安娜、農民之女採琳娜。另外在歌劇開始,莫扎特就狠狠地掀起一波高潮——唐·喬瓦尼勾引安娜未遂,還被安娜的父親、也就是騎士團長撞見,於是引發了兩人間的榮譽之戰。結果年邁的騎士團長被刺殺,這也預示著唐·喬瓦尼終將面臨的嚴厲審判。而在村上的小說中,歌劇中“刺殺騎士團長”的場面竟用日本畫巧妙地呈現出來。想想看,一邊是取材於飛鳥時代的日本畫,另一邊是莫扎特的傳世歌劇,西洋歌劇和日本畫,村上的這番聯繫還真是大膽。

不妨讓我們比較一下歌劇與小說中的日本畫有什麼聯繫,這正是有趣之處。歌劇中的刺殺場面主要圍繞著四位角色,即唐·喬瓦尼(男中音)與僕人萊波雷洛(男低音)、騎士團長(男低音)與女兒安娜(女高音)展開。莫扎特是運用重唱營造衝突的行家,劇中的刺殺場面就包括兩段精彩的三重唱:第一段介紹了刺殺發生的原因,唐·喬瓦尼勾引安娜未遂,兩人正激烈對峙,僕人萊波雷洛則在一旁怯懦地發牢騷,害怕自己“攤上事兒”;第二段描繪了決鬥後,唐·喬瓦尼主僕目睹騎士團長死去的場面,這段重唱寫得莊重而柔和,很耐聽。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小說中雨田具彥創作的日本畫,則選取了刺殺發生時的場面,村上仍保留了歌劇刺殺場面的四位角色,只是多了一位奇怪的看客。畫中有兩個男子拿著沉重的劍決鬥,其中年輕男子的劍深深刺入老男人的胸部,不用說,這正是歌劇中唐·喬瓦尼刺殺騎士團長的那致命一劍,鮮血正噴湧而出。說真的,我們很難相信以靜態取勝的日本畫,竟會如此赤裸裸地展現西方人的暴力場面,但這正是村上春樹想要的,他在書中這樣寫道:

這幅畫中所描繪出來的、容貌端正的年輕人,就是放蕩的唐·喬瓦尼(以西班牙語來說是唐·璜),被殺的年長男人是有名望的騎士團長。年輕女子是騎士團長美麗的女兒安娜女士,僕人是服侍唐·喬瓦尼的萊波雷洛……唐·喬瓦尼極力調戲安娜女士,與出面譴責的騎士團長鬧到決鬥,最後刺殺了他。這是最著名的一幕。

男主人公“我”在目睹了這幅血腥的日本畫後,開始轉入一趟奇妙之旅,畫作中的幾位虛構角色更是一個個在現實或隱喻世界之中“活”了過來。在“我”營救一位叫秋川麻理惠的少女時,甚至被迫在病危的畫家雨田具彥面前,還原了莫扎特的歌劇,或者說畫作中的情景——再度刺殺了出現於眼前的騎士團長。

那麼問題來了:村上春樹為何在小說裡一次次重現刺殺騎士團長的場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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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視歷史:關於藝術家們的良知

刺殺騎士團長這一事件背後,隱藏著村上春樹這位日本作家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反思。某種程度上,古典音樂成了讓故事發酵的引子。

村上是二戰後出生的第一代日本人,即我們現在常說的“團塊世代”。這代人的父輩是二戰的親歷者,接受了傳統的武士道精神與“皇民教育”;“團塊世代”則不同,他們慣於用西方式的民主自由思想看待事物,既成就了日本在上世紀中葉的經濟崛起,也揹負著父輩們在戰爭中投射的濃重陰影,或者說精神傷痕。藉由小說裡的富豪免色涉的一番話,我們可以感受到村上春樹的反思,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日本作家的小說裡,看到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正面描述,書中寫道:

沒錯,也就是南京大屠殺事件。日本在激烈的戰鬥之後佔據了南京市內,在那裡進行大量的殺戮。有和戰鬥有關的殺戮,有在戰鬥結束後的殺戮。日本軍因為沒有餘力管理俘虜,因此將投降的軍隊和市民大多數殺害了。正確殺害了多少人,歷史學者們對細節有異議,但總之無數市民被捲入戰鬥中被殺,是難以消除的事實。中國死亡的人數有說是四十萬人,有說是十萬人。但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差別到底在哪裡?

因為這段描述,令村上遭到了日本右翼的瘋狂攻擊,甚至在互聯網上出現了抵制村上小說的運動。但這小股騷動,並沒有影響小說的大賣,更不會影響一位有良知的日本作家該有的歷史觀與社會責任感。而除了對南京大屠殺的正面描述,村上還在小說裡塑造了一位參與了南京大屠殺的日本音樂家,也就是畫家雨田具彥的弟弟——雨田繼彥。這個角色令我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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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寫道,雨田繼彥“當時是東京音樂學校的學生。據說是相當有才華的鋼琴家。擅長的領域是肖邦和德布西(即德彪西),前途頗被看好的樣子”。同時村上還特意提到這位音樂家“個性內向性格文靜”、“體格並不強壯,神經又纖細”。可以說,雨田繼彥頗顯詩性的曲風、孱弱的身體都在明明白白地指向波蘭鋼琴家肖邦。這也讓我想起波蘭猶太鋼琴家席皮爾曼,和以他的自傳改編的電影《戰地鋼琴師》。在閱讀的過程中,電影裡由阿德里安·布洛迪扮演的鋼琴家形象總是出現在我的腦海——這位戰地鋼琴師正生活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這與雨田繼彥的人生經歷有著弔詭般的相似。

陰差陽錯地,本應作為音樂家綻放於舞臺上的雨田繼彥,竟以陸軍二等兵的身份加入了臭名昭著的熊本第六師團,參與了南京大屠殺。雨田繼彥在南京大屠殺中目睹了無數血淋淋的慘案,本屬於鋼琴家的雙手更沾染上了難以洗清的罪惡。在服完兵役後,揹負著深深的心理傷痕的雨田繼彥,選擇了用剃鬚刀割腕自殺。村上如此寫道:

他(即雨田繼彥)把刮鬍子用的剃刀磨利,用那個割腕。鋼琴家自己割腕自殺,一定需要下極大的決心。因為如果獲救的話可能也無法再彈琴了啊。

而在弟弟斷送了鋼琴家生涯、甚至性命的同一年,遠在音樂之都維也納留學的雨田具彥,則捲入了一起暗殺納粹高官未遂的事件,最終被遣返回國。就這樣,畫家雨田政彥在無情的戰爭中失去了親人與愛人。他失去了親愛的弟弟,也失去了在奧地利深交的、被迫天涯永隔的女友。緊接著,他在戰後突兀地轉變為日本畫風格,而後悄無聲息地畫出了《刺殺騎士團長》。關於畫中的刺殺主題,村上借主人公“我”進行了總結,他寫道,“那麼,他(即雨田具彥)在《刺殺騎士團長》的畫中所描繪的騎士團長有可能是指納粹的高官。那幅畫可能是描寫1938年應該在維也納發生(但實際上並沒有發生的)暗殺事件的假想”。至於畫中完成了刺殺行為的“唐·喬瓦尼”,村上則說,“他並不是天生的殺手,並不以殺人為榮”。贖罪也好,心願未了也罷,這位畫中的“殺手”何嘗不是畫家雨田具彥本人呢?

給莫扎特開一個“腦洞”:小議村上春樹與他的《刺殺騎士團長》

說一下小說的結局。當主人公“我”搬出雨田具彥的房子,與妻子破鏡重圓後,這承載著重要秘密的畫室最終被大火燒燬。不用說,那幅以莫扎特歌劇打底的隱喻傑作——《刺殺騎士團長》,也葬身火海,永遠消逝。遺憾多少有些,這似乎代表著親歷戰爭的父輩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向公眾、甚至向自己的親人當面懺悔,而只能選擇默默承受戰爭帶來的精神汙染,用一幅幅“刺殺騎士團長”悄悄舔舐傷口。如果沒有閱讀此書,我很難相信一位日本作家竟可以借莫扎特的歌劇主題,沉重地梳理“團塊世代”與父輩們因二戰帶來的、難以填平的代溝。當然,還有日本這個民族必須正視的、不容抹去的歷史事實。

最後,我也把這本小說推薦給正在閱讀本文的你。無論小說中的藝術家還是小說外那位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作家,我們在此能感受到藝術家們所捍衛的良知與責任——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讓歷史的真相消失於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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