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醇親王的「柔軟身段」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權勢之下,即使自己不想結黨結派,也會自然成黨成派,這是中國政治的無奈之處。恭親王和醇親王作為離最高權力最為接近的老二,雖然都十分“憂讒畏譏”,但還是不能不成為遮天的大樹。   1884年4月,世界似乎被北京的“政變”弄懵了。52歲的大清“總理”、恭親王奕,在執掌權柄23年後,被突然“雙開”,整個軍機處下崗。新的軍機處迅速組建,並且“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恭親王的弟弟、光緒皇帝的生父、醇親王奕譞實際接替了他的領導職務。這就是清史上著名的“甲申易樞”。  

清末醇親王的“柔軟身段”

 鮮為人知的Prince Chun(醇親王)突然與曾經如雷貫耳的Prince Kung(恭親王)一樣,成為西方媒體的主題詞,各色人等睜大雙眼,試圖從來自北京的蛛絲馬跡中,尋找中國的未來發展動向。美國《芝加哥每日論壇報》(Chicago Daily Tribune)大擺烏龍,報道說“中國前總理恭親王自殺身亡”,用大篇幅回顧恭親王偉大的改革一生。而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則說:“這是一場突然的政變,但政權的易手,只在中國首都產生影響,其後果卻還很難預料”。這家世界第一大報,發表了一系列的報道,並且自信地宣稱:“這一事件,標誌著中國歷史、中外關係史的新時代的開始。”   

老七“老氣”  醇親王剛剛取代恭親王的地位,御史們就上書說,作為皇帝本生父,醇親王應該避嫌,不可“與聞機務”,參與軍國大事。在中國的傳統政治遊戲中,“避嫌”不僅是“顯規則”和“淺規則”的主要組成部分,更是一門精深的政治藝術。當年,醇親王得知自己的兒子載湉(即光緒)被選為接班人後,焦慮萬分,乃至暈倒在工作崗位上,最後以健康為理由在30多歲的盛年提前退居二線。這種及時而適度的“暈厥”,體現了這位王爺講政治、顧大局、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一面。相比較而言,執政20多年的恭親王,“暈厥”總是來得不夠及時、不夠徹底。   

對於御史們的反對,慈禧太后批示說:“自垂簾以來, 揣度時勢, 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諭令奕譞與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專指軍國重事, 非概令與聞。奕譞再四懇辭, 諭以俟皇帝親政再降諭旨, 始暫時奉命。此中委曲,諸臣不能盡知也。” 御史們本來也是做做分內的應景文章而已,自然適可而止,皆大歡喜。   

與聰明外露、果決剛毅的六哥恭親王相比,排行老七的醇親王似乎多了些“老氣”,表現得更為低調、更為綿裡藏針,也更為大智若愚。時人就曾以“易中樞以駑馬、代蘆服以柴胡”的尖刻評價,認為這位新任總理的才具,比起恭親王來實在只是“駑馬”、“柴胡”而已,這種評價一直延續至今。

在打倒肅順等顧命大臣“八人幫”的“祺祥政變”中,醇親王奕譞的功績往往被掩蓋在慈禧和恭親王的光環背後:正是他帶兵將肅順和端華從熱被窩中抓住,完成了政變中最艱難、最有風險、也是最為關鍵的任務。在之後的“叔嫂共和”體制中,他執掌首都衛戍部隊的主力“神機營”長達30多年,實際上形成了恭親王掌握外交、醇親王掌握軍事的基本格局。在醇親王的主持下,“神機營”成為大清國軍事改革的“特區”,“添習火器技藝”、“改弓箭為洋炮”,甚至配備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克虜伯(Krupp)鋼炮、哈乞開思(Hotchkiss)步槍、毛瑟(Mauser)後膛槍等。在裝備和訓練方面,遠超過李鴻章那更為著名的淮軍。   “叔嫂共和”的特徵是“垂簾聽政”和“親王輔政”兩制並存,“親王輔政”是滿清親貴們能接受“垂簾聽政”的條件和前提。而醇親王不僅是皇叔,也是慈禧太后的妹夫,這注定了他能被最大多數的人所接受。在慈禧眼中,這無疑也是對恭親王的一種制衡,儘管他在恭親王早期兩次被慈禧修理的時候,都義憤填膺地站出來為六哥說話,卻在第三次成為實施打擊的主力和實際的替代者。   

醇親王在取代恭親王前,給世人的感覺相當地“左”,比較保守、排外。對恭親王的改革,尤其“外敦信睦、隱示羈縻”的外交政策,他總是嗤之以鼻,建議太后“擯除一切奇技淫巧、洋人器用”,甚至兩次秘密上書,建議削弱恭親王的權力。野史中說他“疾其兄之專權,久有眈眈之意”。毫無疑問,這樣的互相監督,正是慈禧最希望看到的。   

同治死後,光緒即位,醇親王雖然為避嫌退居二線,但作為影子“太上皇”,還是吸引了各種人物紛紛投靠到他的門下。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權勢之下,即使自己不想結黨結派,也會自然成黨成派,這是中國政治的無奈之處。恭親王和醇親王作為離最高權力最為接近的老二,雖然都十分“憂讒畏譏”,但還是不能不成為遮天的大樹。法國侵入越南,局勢告急,慈禧太后要求閒居的醇親王多挑擔子,並最終用他取代了恭親王。   

之前以高調的“極左”面貌出現的醇親王,一旦主政,便令人驚愕地實現了大轉身。在對法戰略上,他幾乎完全繼承了此前所批判的恭親王的“投降路線”,甚至走得更遠,令海內外觀察家們跌破眼鏡。當“極左派”們指責李鴻章對法屈膝時,老李氣定神閒地說:那都是恭親王和醇親王兩位王爺確定的方針,我老李無非是個執行者而已。   

對於自己當看客時的“極左”言論,挑上擔子的醇親王承認自己“嘗持偏論”,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但事實上,從醇親王變臉之迅速和徹底來看,其之前的“極左”面貌,極有可能只是為了贏取“基本教義派”支持的一種手腕。在野的時候,站著說話不腰疼,可以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而一旦親自執政,為了兒子的江山社稷,他也就只能成為、或者還原為一個現實主義者。

清末醇親王的“柔軟身段”

作為他的親密戰友,大清國首席洋幹部、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在4月27日寫給倫敦的信中,談及中法戰爭時說:“或者恭親王表面上雖然和平, 而暗地裡卻在反對進步, 排斥外國人, 並且主張戰爭。而七爺和他的朋友反倒是主張和平和進步的----我有一半傾向於相信這是正確的解釋。在中國有時須應用顛倒的法則。我想七爺如果控制這政府,很可能中國真正地能夠進步。”   

大清國第一輪改革開放,歷時三十多年。以甲申易樞為界,醇親王主政的後十年,與恭親王主政的前二十年相比,幾乎所有改革措施都沒有被中止,而且在海軍、鐵路、電信等基礎建設方面,得到了更為長足的進步,尤其在新疆和臺灣先後建省,大大加強了對邊疆省份的控制。外交方面,醇親王也展現了與恭親王一般的靈活身段,以至於後世的主流史學家們批判這位“愛國王爺”一挑起管理國家的重擔,怎麼就和乃兄一般軟弱、一般“賣國”。這類似於恭親王當年發動政變,處決了肅順等人,卻幾乎完整地繼承了肅順的所有政策,尤其是重用曾國藩等漢臣的政策,將權力鬥爭與政策連貫有效地進行了區隔,不因人廢事,更不因人廢制。   

更為弔詭的是,野史把恭親王、醇親王哥倆爭權傳得有鼻子有眼,實際上這哥倆時常聚會,並且共同感慨挑擔累、挑這付看客多多的大清擔子更累。或許,那種留在紙面的“爭執”,只是“前人撒土、後人迷眼”罷了。   

綿裡藏針   

低調得近乎窩囊的醇親王奕譞,其家卻一連出了兩任皇帝(其子光緒、其孫宣統),一任攝政王(其子載灃),兩個郡王(其子載濤、載洵)。道光皇帝的兒孫當中,風水幾乎都流往老七家中。   

和恭親王一樣,醇親王成為中央二號首長、挑上國家重擔後,嘴巴立即閉上,尾巴馬上夾緊,而他對慈禧太后的態度,成為後人詬病的主要對象。主流的觀點認為,他在慈禧面前,比恭親王更能逢迎、更為軟弱,而最大的罪證就是不惜拿海軍軍費為慈禧太后建設頤和園,令北洋艦隊成為“房奴”。   

頤和園的建設資金來源,一直是蒙在慈禧和醇親王、包括李鴻章頭上的陰影,普遍認為他們挪用了本該用於北洋艦隊的軍費,而直接造成了甲午戰爭的失敗。但這一指控,如同針對晚清的諸多政治抹黑一樣,是完全虛構和曲解的。   

這一指控的來源,在於《翁同龢日記》(光緒十二年十月)。慶親王與醇親王見面,“深談時局”,醇親王請慶親王轉告翁同龢等,在為慈禧太后修建頤和園的問題上,要“諒其苦衷”,他的目的就是“以昆明湖易勃海, 萬壽山換灤陽也。”這麼做的動機,與其說是逢迎慈禧太后,不如說是營造一種更為和諧、團結、吉祥的氛圍,一則表白自己的忠誠,讓領導放心,二則也希望老佛爺及早放手,使光緒皇帝能夠儘早單飛。這是一種無需言詞、心照不宣的表白。

嚴肅的史學論證卻認為,此“勃海”並非北洋艦隊活躍的“渤海”,而與下句中的“灤陽”一樣,指代的是一處塞上行宮“白海”,其意思也就是讓慈禧就近在京郊修園林,而不是如同祖宗們那樣跑到更為遙遠的塞上去建行宮。   

更為關鍵的是,為北洋艦隊預留的經費,是根據收支平衡的基礎所做的國家預算,眾目睽睽之下,根本沒有截留的餘地。為修頤和園而籌集的260萬兩白銀,雖然名為“海軍軍費”,卻並非來自財政撥款,而是各省督撫們的私人“報效”。醇親王同時監管頤和園工程和海軍建設,就將這筆款子以北洋的名義存入天津的外資銀行生息。取名“海軍軍費”,為的是減少輿論對中央的可能壓力,卻沒想到效果適得其反。而這些輿論的源頭,來自康梁師徒流亡之後的政治抹黑,如同他們以武則天的小說形象為藍本虛構慈禧私生活一樣。梁啟超晚年自承當年文字均為政治宣傳所用,不可作為信史。   

實際上,圍繞北洋艦隊的軍備更新、擴充,爭論的焦點並非預算經費的運用,而是對軍事改革的不同應對思路。以翁同龢為代表的“清流派”,根本不顧及軍事技術革命的浪潮,對李鴻章提出的北洋艦隊更新方案橫加阻遏,認為噸位數已居世界第八就足以保衛海疆,在國家預算中大量縮減了北洋的軍費,導致北洋的相對戰鬥力大為下降。   

同樣在頤和園的修建上,恭親王的“硬抗”,就遠不如醇親王的“軟受”。而醇親王也從這樣的政治默契中,獲得了更大的自主空間:在他執政期間,所有改革措施都更為直接,時人慨嘆醇親王比恭親王要更加痛快果斷。從李鴻章留下的各種文獻看,他把恭親王更多地當作英明領導,而把醇親王更多當作知音和戰友。每當李鴻章的改革遭遇阻擊或挫折時,恭親王是暗中保駕,醇親王則是公開護航,旗幟鮮明,態度清晰,毫不含糊。

清末醇親王的“柔軟身段”

從醇親王在慈禧面前的柔軟身段看,我們或許可以說他是綿裡藏針;而從醇親王對待改革和改革者的鮮明態度看,他更有“針尖帶綿”的一面。這種性格遺傳給了他的兒子、第二代醇親王載灃(溥儀之父),這位末代攝政王在內政(政改力度空前絕後)、外交(既敢於與美德兩國結盟,也敢於派軍艦巡視西沙東沙等群島)上頻繁亮劍,卻能容納反對勢力,甚至赦免汪精衛那樣的欲取他性命的刺客,而在改朝換代後,甘於、乃至樂於被人誤以為“窩囊”。   

1888年,醇親王一度病危,自以為不久於人世。當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去看望他時,他的政治遺囑就是“無忘海軍”,並且將當年(1886年)檢閱北洋艦隊時慈禧所賜的一塊如意,交給了光緒(醇親王兩年後方去世)。無獨有偶,十年後(1898年,戊戌年),恭親王在臨終前,也是握著光緒皇帝的手,叮囑他要小心康梁等打著改革旗號實現政治野心的“廣東小人”。

作為中央的最核心,這兩位親王和慈禧太后、光緒皇帝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如何鞏固和加強這個政權。改革、開放,與時俱進,乃至後來的以擴大執政基礎為手段的政治體制改革,都服從和服務於這一目的。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槍桿子裡出政權”的“顯規則”,為修園林而自毀長城的事,從常理上說,應該不可能成為他們的選項之一—除非他們真的如抹黑宣傳所說的愚昧得近乎腦殘。   

醇親王給子孫們留下了一幅極堪品味的家訓: 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財也小,產也小,後來子孫禍也小,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少膽也小,些微產業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   

錦衣玉食的鳳子龍孫,能從榮華富貴中勘出此番深意,這是一種什麼胸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