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後,鬼子六指揮我去倒馬桶。很不幸,我們三號沒五號富裕,沒有刷馬桶的小笤帚。鬼子六從馬桶手柄處拽出一團破布:“就用這洗!幹部說,努力改造,忠不忠看行動,要像摒棄腦子裡的罪惡一樣認真洗你媽的逼!”
“摒棄”這個詞讓我對鬼子六肅然起敬,趕緊學著其他號子板油的架勢,先把馬桶內的腌臢物倒掉,沖洗幾次,再接小半桶水,雙手緊握手柄用力搖動,倒掉,再多接點水,把那團破布伸進馬桶裡用力擦洗內壁。
強忍著刺骨的寒意,也不知擦洗了多少遍,馬桶終於沒有異味了,我接了些乾淨水,打算拎回號子,就在這時,身後的鬼子六突然猛踹了我一腳:“再洗三遍!”
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下意識轉過身來,眼神裡卻只有臣服,連敢怒不敢言都沒有。鬼子六笑了,“你還別不服氣,幹部說了,態度決定一切,你就是洗得再幹淨,我也會叫你再洗三遍!這是態度問題,和洗馬桶無關!”
洗完馬桶是擦地。
鬼子六教我如何用雙手摁住擦地布前後拖,這讓我想起動畫片《一休》中一休擦地的樣子,但在號子裡,不是像動畫片中那樣從一頭擦到另一頭後再返回,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塊地一小塊用力擦,直到把水泥地板全擦乾淨。
地板擦乾淨後,同樣是態度問題,我又補擦了兩三遍,這才得到了頭鋪王勇的認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別人在閒聊逗笑,我沒心思笑,因為我早就餓了,昨晚的玉米麵窩頭只適合吃多了山珍海味、肚子裡油水過量的貴人們嚐個鮮,對於正長身體的我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終於,盼望已久的早飯來了。端著半盆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玉米麵糊糊,我真想一口氣把它喝光,但又覺得那樣太糟蹋糧食,於是選擇了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體會它帶給我的溫暖,慢慢吸收它給我的可憐的卡路里。
糊糊喝完了,炕上一個叫阿明的年輕犯人友好地問我:“大學生,夠不夠?再給你倒點吧?”邊說邊指了指他盆中的殘羹冷炙。
我很感激地向他笑笑,出於僅剩不多的自尊,謝絕了,“不用了,我夠喝了。”
旁邊一個叫陝紅凱的犯人陰陰地接了句:“喝吧,稀湯灌大肚!”
按號子裡的規矩,我接管洗馬桶、擦地後,鬼子六應該晉升為洗飯盆的,但由於他是本地人,在社會上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混混,所以僭越洗飯盆,直接晉升為打被垛的。而原來洗飯盆的陝紅凱沒有晉級,繼續洗飯盆。
早飯過後,門突然開了,六圪旦進來一指我:“走,提審!”
我和他來到幹部辦公室,一個戴眼鏡的乾瘦警察在等我,自我介紹姓黃。
還是老一套,先敘述犯罪經過。
我說完之後,黃警官問我:“你認為你犯了罪嗎?”
我想起高中時曾學過“正當防衛”,便遲疑地說:“我覺得我應該是防衛過當吧?”
黃警官好脾氣地笑了:“是嗎?你如果只是用斧子把對方七個都砍傷,但一個也沒死,你就是正當防衛,可你現在把人家弄死一個,還能算過當嗎?”
我對法律條文知之不多,當然無法說服黃警官。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便一再強調,是他們好多人打我一個,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對方捅死了。
當然,這一切毫無意義。
提審結束了,正要往外走時,黃警官輕輕說了句:“你爸他們都來了,正在外面呢。”
這話於我彷彿春雷陣陣,心中一陣狂喜,天啊,親人終於來了!儘管見面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滿懷感激地看了黃警官一眼。
回到號子,大家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
“給你煙抽了嗎?”
“沒有。”
“透你媽的,你為什麼不跟他要一根?”
“不敢。”
“地上就連個菸頭也沒有?”
“沒有。”
當我抱歉地一一否定後,大家表現得很失望,因為他們已經好幾天連菸屁股都沒得抽了,早就“旱住了”。
頭鋪王勇因盜竊入監,已經被判了四年,幾天後就要去勞改隊改造。此時,他正和鬼子六“吊”在窗戶上向別的號要煙。
之所以稱為“吊”,是因為要想同其他號的人說話必須衝著窗戶吼,而窗臺又有點高,需要踮起腳尖,雙手抓緊鐵欄杆做引體向上。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們說話時,朱幹事已躡手躡腳走了過來!
本來,窗戶推開後,利用反光鏡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見左面的幹部辦公室,號子裡做些違禁的事情時,如打人服水土、抽菸搓火等,是一定要有人放哨的。但是,今天王勇雖然眼睛盯著“反光鏡”,心裡卻在想到了勞改隊怎麼混,他走神了。
“咣啷”一聲,老朱突然推門而入,窗邊兩人一愣,趕忙陪笑臉:“朱幹事好。”
老朱操著不易懂的晉南話咆哮:“好什麼好?狗透的說什麼呢!?”
王勇趕忙編故事:“我們在這兒往外看看天,順便閒聊一會,聲音大了點,以後注意!一定注意!”
“王勇,你老實點!老子在外面聽大半天了,你還要煙抽!?”
一看老朱清楚談話內容,王勇趕忙陪笑再編:“朱幹事,那是瞎掰,以後再也不敢了。”
“放屁!你以為快走了就不含糊了?滾出去思過!”老朱手一揮,指著院子裡的南牆。
王勇一看勢頭不妙,忙討饒:“朱幹事,在您面前我哪敢不含糊啊,給次機會吧!”
鬼子六也陪著笑:“就是就是,朱幹事,以後我們再也不敢瞎掰了。”
老朱一扭臉,盯著鬼子六:“少廢話!剛才也有你,也滾出去!”
兩人只好灰溜溜出去,弓下腰,頭頂住牆,腳尖離牆一米,標準的“頂牆思過”。
老朱消失在辦公室裡。我正思忖這“頂牆思過”沒什麼好怕的,六圪旦拿著個八號鐵絲扭成的衣架子(俗稱“八號鞭”)過來了,他走到頂著的二人身後,“頂好頂好,自己記數。”
先打王勇,因為他是頭鋪。王勇只穿著羊毛衫羊毛褲,“八號鞭”抽上去巨疼。鬼子六扭頭向我們做鬼臉,炫耀他出門時加了一件棉襖,有先見之明。
王勇在叫喊:“1,哎喲!2,政府!3,幹部!4,親爹!5,祖宗!6,我悔過自新!7,再也不敢了……”
六圪旦笑嘻嘻好象沒聽見,繼續揮鞭如汗,用力抽打他的脊背、屁股。
打夠了二十下,六圪旦來到鬼子六身旁:“脫你媽的棉襖!”
鬼子六一愣,卻不敢違抗,只好一臉苦相脫下棉襖。他裡面也是羊毛衫羊毛褲,鐵絲抽上去照樣悲歌頓起。
這時已過關的王勇洋洋得意,扭過頭向我們擠眉弄眼——看,鬼子六也傻逼了吧!
兩人剛挨完打,老朱就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他驚訝地瞪著六圪旦,“你咋打人呢?要說服教育嘛。”說著,不等六圪旦開口,臉一沉,“都滾回去吧,下次不許這樣了!”
捱打,對於犯人來說是件很平常的事,因為捱打絕不是恥辱,有時甚至還是一種小小的榮耀,而換著花樣悲嚎討饒,則是號子裡難得的娛樂。當然,如果誰因為捱打吃疼不起,反水點炮,那就是人人皆可得而誅之的敗類。
老朱走後,大家開始觀摩戰果。兩人背上腫起了大量黑青塊,那是抽打後淤的血。
“喲,六圪旦的‘八號鞭’還是有兩把刷子嘛!”
“這算個逑,上次狗透的用皮刷子伺候我,打得我後背成了鍋底!”
在互相炫耀一番捱打壯舉後,大家繼續剛才的話題,問我簽了逮捕證了沒有?我記得籤的是“刑事拘留證”,罪名是“故意傷害”。王勇便給我上課,說刑事拘留意味著要判刑,要去勞改隊。因為“刑拘”之後是“逮捕”,接著是“下起”,即由檢察院下起訴書,最後是“開庭”、“下判”。當然,如不服可以“上訴”,但結果一般是“維持”。
聽了這冗長的講解,我似懂非懂,但有一點懂了——我要在這裡呆很長時間。
王勇讓我看貼在牆上的《監規》:“這東西文盲也得背,背不下來就要‘頂牆思過’。”
我開始背《監規》,總共十二條,很是嚴格,有些甚至規定得很有個性,如第八條:“不準大聲喧譁,無理取鬧。有理也不能取鬧。”
感謝應試教育,十二條《監規》對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只用半天時間就搞定了。
晚上,依舊由王勇安排人值班。我不解為什麼要值班,便悄悄問一個叫阿飛的年輕犯人,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看王勇一眼,故作驚恐狀,“有鬼啊,值班防鬼呀!”
這話嚇得我毛骨悚然,見我如此,阿飛更來勁,給我講了許多看守所的鬼故事。
故事一,有人在馬桶前小便時,馬桶裡突然冒出一個骷髏。
故事二,同樣有人小便時,突然從號眼外漂進來一隻手,摸了他肩膀一下——那是一隻斷手,沒有胳膊等其他任何軀體。
故事三,有人在廁所大便時,發現沒帶手紙,一抬頭,突然有一張手紙出現在他眼前,他正要去接,卻赫然發現給他送手紙的同樣是一隻斷手。
而上述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在遇見鬼之後的短短几天內,都被轉到了尚馬街。
我問阿飛,尚馬街是什麼地方?
阿飛的臉白了,他告訴我,尚馬街,太恐怖了!咱們這叫南城巷看守所,是區裡的看守所,關的只是些小徒刑。而尚馬街是市看守所,關著市裡三區九縣所有的重刑犯,那裡等著“打靶(槍斃)”的死刑犯太多了。一個人如果判了十年八年,在南城巷算是大徒刑,但到了尚馬街,只有給人家死刑犯洗腳的份兒!那裡到處是手銬腳鐐,丁零當啷,糝人得很!誰要從南城巷往尚馬街轉,那就完了!不“打靶”也是個無期、死緩!
從此,尚馬街在我腦海裡成了恐怖的代名詞。我彷彿看見了那狹小的窗戶,窗戶上拳頭粗的棗木欄杆。陰暗的號子內,等待被槍決的犯人拖著沉重的腳鐐,絕望地走來走去……
就在阿飛給我上“鬼課”時,大牆外突然很應景地傳來一聲聲狼嚎般叫聲,“來啊”“來啊”。阿飛很誇張地皺皺眉,壓低嗓子說:“你聽,這是看守所死去的冤魂在找伴!咱們輪流值班,就是為了防止冤鬼半夜進號子抓人。而你是剛來的板油,所以一時半會還用不著值班。”
我本不信邪,但在這種詭異的生活環境裡,能不信嗎?萬一半夜起來解手,有隻冰涼的斷手摸我一下怎麼辦?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晚上根本不敢起來。當然,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就全明白了,哪有什麼冤魂野鬼?“鬼課”都是犯人編出來嚇唬別人也嚇唬自己的,每天晚上八九點如鬼哭狼嚎的聲音,是一個賣羊奶的外地人在吆喝,“奶啊,奶啊”。
而當時號子裡的犯人輪流值班,其實是在看住我,因為我案子重,年紀小,怕我萬一想不開出個意外,他們逃不了干係。
明白了這些,每當有人講“鬼課”嚇唬新來的板油時,我也湊上幾句,把故事編得活靈活現,毛骨悚然。因為嚇唬住了新犯人,他們就只顧害怕,而不會想不開出什麼意外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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