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9月10日，晚上7點多鐘，暮色已經降臨。
上海繁忙的虹橋國際機場，一架客機正緩緩駛出停機坪。
這架客機是中國東方航空的“麥道MD-11”型客機，航班號為MU586，執飛的任務是從洛杉磯飛往北京，中間經停上海虹橋機場。
MU586班機同款飛機
連同機組人員在內，這個航班上一共有137人。
這一站航程從上海飛往北京只需要2個多小時，並且這是一條全國最繁忙的航線，機組人員對此輕車熟路，更何況，機長倪介祥還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鳥”。
倪介祥
倪介祥，那一年54歲，可謂是“科班出身”：
1961年，16歲的倪介祥成為了長春空軍第一預校學生，從此便將此身奉獻給了中國民航事業，他先後在上海第五飛行大隊、北京第一飛行大隊、上海5703廠試飛站擔任過飛行員，飛過伊爾14、伊爾18、BAe146等機型，累積已有上萬小時的飛行時間，這次領導安排他執飛麥道MD—11，很有可能是他飛的最後一款機型了。
畢竟，還有6年他就可以光榮退休了。
可是，即便如此，機組人員心中還是掠過一片陰雲——就在8天前，瑞士航空的麥道MD-11型客機在大西洋上空突然粉碎性解體，飛機上229人無一生還，雖然具體原因還在調查之中，但是已經可以排除人為因素導致的。
1998年9月2日凌晨的失事客機麥道MD-11型客機
換句話說，麥道MD-11客機是存在安全隱患的。
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分鐘後，一起空中驚魂正等待著他們。
2
19點38分，這架MU586航班在經過1000米的滑跑後，一躍而起，向著繁星點點的夜空直衝而去。
可是，一個不同以往的信號很快引起了機長倪介祥的注意——飛機的前起落架指示燈一直亮著。
難道飛機的起落架沒有收好？
一般而言，作為飛機降落時關鍵部件，起落架均需由高強度合金鋼製作而成，無論是強度，還是金屬抗疲勞性，起落架的質量都足以保證它在整個飛行壽命內正常使用。
起落架收放原理圖
倪介祥一邊讓機械師趙永亮抓緊時間查找QRH（quick reference handbook 快速檢查手冊），查閱如何按照上面說的步驟化解危機，一邊又將收起落架動作做了一遍。
空客的QRH，現代民航客機每一架飛機都必須攜帶
可是，紅色的信號燈仍然亮著。
認識到問題嚴重的倪介祥立刻宣佈“MAYDAY”，並向虹橋機場的塔臺報告：“飛機前起落架發生嚴重故障，需要立即返航！”
塔臺回覆：“同意！請保持通訊暢通，聽候進一步指令。”
此時飛機才剛剛爬升到900米。
3
機艙內，120名乘客逐漸從剛登機時的鼓譟中安靜下來，他們此時正忍受著飛機爬升時帶來了耳鳴，但與直達火車12個小時的漫長旅途相比，飛機仍然是最優的選擇。
空乘人員也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繫好了安全帶，再等二十幾分鍾，她們就要開始忙碌起來了——為機上的乘客服務。
突然，主任乘務長徐煥菊身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是駕駛艙打過來的。
電話那頭，副駕駛嚴寶弟很嚴肅地跟她說道：“飛機的前起落架出現了問題，現在需要立即返航，請做好最壞的準備。”
什麼是最壞的準備？
除了迫降，還能有比這更壞的嗎？
可是，在中國民航史上還沒有出現過迫降的情況，任何機組都沒有實操經驗。更何況，迫降的風險係數太大了——迫降時與地面的劇烈撞擊會導致飛機內乘客直接受傷甚至死亡；而且在降落時，兩三百公里的時速，對於50多噸重的飛機來說，任何一點顛簸都會導致飛機傾覆；除此之外，與地面劇烈摩擦，還可能導致大火，短時間內吞噬整個飛機。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1989年美國蘇城空難，迫降時296人中111人死亡，這也是航空史上公認的成功案例。
蘇城空難的飛機殘骸
畢竟，安全迫降，就是奇蹟！機毀人亡，那是正常！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徐煥菊立刻向其他空乘人員通報了情況，現在全機組上下唯一的，也是共同的使命就是確保人員最低的傷亡。
駕駛艙內，機長倪介祥仍不放棄努力——他將飛機的爬升坡度提到最大，然後再急轉方向，他希望通過這樣的“甩放”動作將飛機的起落架正常放下。
可是起落架警告燈仍亮著，此時駕駛艙所有人的襯衫都被汗水浸溼了，他們知道起落架再不恢復正常意味著什麼，他們更加知道迫降意味著什麼。
有著20多年經驗的機械師趙永亮這時候自告奮勇地站出來，他跟機長倪介祥說道：
“老倪，我到下面看看去吧，說不定是什麼東西卡住呢。”
雖然是寥寥幾句，卻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沒辦法，倪介祥只得同意。
趙永亮於是便用尼龍繩在自己腰間纏了三道，另一頭綁在飛機內艙，手上拿起一把斧頭——他要鑽到起落架的部位，看看有沒有排除故障的可能性。
可是，到了下面之後，趙永亮也傻眼了——飛機前起落架鎖連桿螺栓在回收過程中斷裂了，所以起落架既放不下去，也收不上來。
現代飛機的起落架
這已經不是人力能夠解決的，除非有很大力量將起落架利用慣性“蹾下去”。
在向地面塔臺緊急彙報後，塔臺給出了兩條建議：一、可以利用飛機在機場跑道降落時的慣性進行嘗試。二、如果仍無效果，就儘量在上空盤旋，等待地面救援力量全部到位後，耗盡燃油後，選擇迫降。
此時，飛機已經升空半個多小時，本應該在8000米對流層巡航的飛機卻還在600多米的高度盤旋，窗外位於浦東新區的東方明珠塔發射出耀眼的燈光，市區繁華的街道如同一條條蜿蜒交織在一起的長蛇，車水馬龍，萬家燈火。
可惜這些都與這架麥道客機無關，機艙內如同死一般的沉寂——空乘人員已經將飛機的現狀告知了乘客，有人在默默祈禱，有人已經開始寫上了遺書，有人在默默抽泣，還有人緊緊地抱著自己家人。
是的，每個人都感受到死神已經盯緊了這架飛機，彷彿要把所有人完全吞噬。
4
機場方面從MU586班機宣佈“MAYDAY”的那一刻起，迫降預案就立即啟動了。
第一步，清場——所有原定降落虹橋機場的飛機備降到其他機場，未起飛的也一律延遲起飛，1號跑道除了黃色指示燈發出耀眼的光芒，空空如也。
第二步，緊急派出救援力量——15輛機場的消防車傾巢而出，在黑夜中閃著警報燈向跑道疾馳而來，在第一時間向整個飛機跑道噴灑了阻燃泡沫。機場周邊五家醫院的救護車也拉著警報向虹橋機場趕來，每個醫院都要預留三十多個病床，醫院骨幹醫生被緊急從家中召回，等待救治傷員，瑞金醫院的燒傷科頂尖專家也被邀請參與救治。
媒體們聞風而動，幾乎在上海的所有國內外通訊社都派出了記者，路透社驚呼：“這將是上海的不眠之夜！”
21點39分，地面迫降工作準備完畢。
大家都知道這不是演習，這是與死神爭搶137條生命的殘酷戰場，每個人都是決定勝敗的戰士。
天上，倪介祥通知徐煥菊，讓乘客儘量坐在中部和尾部，並且務必讓所有乘客都熟悉撞擊姿勢——推椅背，彎腰，低頭，雙手抱頭。
接下來，就是最後的嘗試了——倪介祥決定採用“試著陸”的方法，讓前起落架“蹾下去”。
在地面人員的指揮下，倪介祥在空中轉了兩個大圈，“降落”了兩次，兩次均以復飛告終，起落架的問題沒有絲毫好轉，看來依靠“蹾”的力量是解決不了了。
現在，死神把這架飛機逼到了牆角，只能放手一搏了！
電影《緊急迫降》劇照，該電影就是以此次事件為原型拍攝而成
駕駛艙內，倪介祥已將迫降時的動作分解給每個人——倪介祥本人負責駕駛飛機，副駕駛嚴寶弟把持油門，待後著陸輪接觸地面後立即拉第一發動機和第三發動機，讓發動機反噴至慢車位置，確保飛機能在最短距離內停住。機械師趙永亮負責拉下減速板和所有發動機總開關，並對發動機實施滅火，當飛機停穩後按響緊急撤離電鈴。
這個任務分工運用的就是當年蘇城空難時艾爾·海恩斯（Al Haynes）機長髮明的“引擎反推力法”，雖然造成了一半人員傷亡，但是已經是迫降的最優解了，倪介祥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國內第一個用上的。
當有一些東西知道快要失去時，每一秒都會很寶貴。
比如生命。
但降落是唯一的選擇，即使前途未卜，即使萬分恐懼。
5
23點07分，飛機在虹橋機場上空已經盤旋了3個多小時，在最後一滴油都快耗盡時，迫降開始了。
沒有復飛的可能，沒有排演的機會，成敗在此一舉。
500米高度對準跑道，300米高度放下後起落架和襟翼，200米調整姿態，100米選好角度，30米，20米，10米——“轟！”後輪最先著陸，緊接著機頭擦地，後輪也在此時失去了作用，機腹開始著地滑行，跑道上瞬時拉起了一道道閃亮的火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現在是所有危險的應力集中點，誰都不希望死神最終降臨，但是每一秒卻都有可能機毀人亡。
380米，53秒後，飛機終於平穩降落在虹橋機場1號跑道，一匹烈馬終於被馴服了。
機艙廣播響起了機長倪介祥的聲音：“旅客們，客機已經平穩著落，請立刻離開飛機，請立刻離開飛機！”
與此同時，飛機的應急艙門也彈開了，氣囊式滑梯瞬間構築起通往地面的快速通道。
MU586班機降落後
跑道邊等候多時的消防車呼嘯著衝向飛機，高壓水槍噴射出的泡沫瞬間將飛機的明火破滅，持續不斷的水流也阻止了飛機再次著火的可能性，聞訊趕來的武警戰士協助乘客和機組成員緊急撤離。
救援現場照
直到最後一名乘客離開這架麥道MD-11客機，機長倪介祥才最終跳出艙門。
被消防官兵泡沫噴射到的空姐
137人，無一傷亡！
無疑，MU586班機創造了奇蹟，這是當時中國民航的首宗迫降事件，以無一傷亡告終。
英雄機長倪介祥受到了潮水般的讚頌，正是他的沉作冷靜，處變不驚的專業素養才拯救了這架飛機，創造了歷史。
英雄機長倪介祥退休前執飛最後一趟航班時的留影
2005年，60歲的倪介祥正式退休了，當記者採訪他，讓他回顧這起驚心動魄的往事時，敦厚老實的倪介祥呵呵一笑：
“我一生不愛出風頭，也沒有出過風頭，現在退休了，還吹什麼？往事還是不再提的好。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沒有什麼可張揚的。”
有位哲人曾經說過，需要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 ，對於一個航班來說，又何嘗不是。
每一個冠以英雄之名的機長，都意味著任何當事人都不想再次經歷的驚心動魄，意味著命懸一線的驚險時分，意味著與最愛的人的生死訣別。
我們祈禱永遠不要有英雄機長存在的機會，但我們希望：
當危險來臨時，每一箇中國民航的機長都是倪介祥般的英雄！
Ps:
1999年，上海電影製片廠以MU586班機的真實故事為原型，拍攝了電影《緊急迫降》。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免費在線觀看哦。（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6989204）
閱讀更多 犀牛說說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