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 臺灣屏東,小鎮潮州街頭,龍應臺用輪椅

推著母親美君外出散步

“我們出生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你們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中站起來,志氣滿懷走出去。現在你們步履蹣跚、不言不語了。我們,可以給你們什麼呢?”

——龍應臺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今年,龍應臺寫了一本新書,書名為《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美君是龍應臺的母親,應美君,今年93歲了。十多年前,她被確診為失智症,活著,但已經認不出、記不得自己的女兒龍應臺。

2017年,65歲的龍應臺突然做了一個決定:搬到屏東全天候照顧失智的母親。在這期間,她陸續記錄下照顧母親的感悟和想對她說的話,寫成了這本書。

在寫作的過程裡,龍應臺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母親美君:“聰明極了,又非常的有個性”。

美君上學時有一個木頭書包,書包裡側的蓋子裡有美君自己寫的兩行字:“此箱請客勿要開,應美君自由開啟。”她的木頭書包,沒有把警告語寫在箱子外面,反而寫在箱子裡面。為什麼?說明她不是寫給旁人,而是寫給一個已經偷偷打開的人。一定是她的爸爸媽媽,或者是她的兩個討厭的哥哥。最後一秒鐘,我警告你趕快關起來!

美君自小是一個大小姐,愛美且講究,出門一定要穿旗袍。她穿黑色的緞質旗袍,開襟裡頭要塞一條小小的白色的手絹,而且一定要灑香水。但一路顛沛流離來到臺灣後,為了能讓幾個孩子都能上學,在龍應臺14歲時,美君成了一個織魚網的婦人,她脫下她最愛的旗袍,打著赤腳,坐在骯髒的水泥地上,手上織除了厚厚的繭。她也去養豬,做很粗的勞動,穿著套鞋,踏進小河裡去割草。

她什麼都願意做,自力更生,因為深愛自己的兒女。

龍應臺到了快18歲,她的父親龍槐生認為女孩子將來去讀師專,做個小學老師最好,但母親美君卻跟丈夫說:“女兒要上大學,如果她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龍應臺讀書的學費,甚至是母親去借來的。龍應臺說:“她好像沒覺得我是個女孩子。很可能是她希望我能夠盡其所能地發揮我的才能,因為她自己的才能沒有得到這個機會,時代不允許她發揮。”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龍應臺父母與子女的合影


如果用今天的話來說,其實美君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只是她的年代沒有這樣的說法罷了。美君17歲的時候,憲兵隊亂抓人,她就敢代表整個街坊,手無寸鐵,一個人跑到憲兵隊去跟憲兵理論。65歲時,美君還去紋眉、紋眼線。到後來七十多歲了,還問龍應臺要不要去隆鼻,去做各種讓自己美麗的事情。

這也龍應臺所能回憶起來的,她們母女二人進行的唯一一次“女孩子”式的談話。除此以外,諸如如何選男朋友,怎樣燒菜做飯、侍候公婆,如何相夫教子,這些美君從不和龍應臺談起。

這本書,是龍應臺關於老與死,關於陪伴的“一種懺悔,或是太遲的覺悟”:

“如果可以跟母親做朋友,那真是福份。她不只是你媽,她是美君,她有名有姓,她有性格,她有脾氣,她有傷心的時候,她有她內在無可言說的慾望。她年輕時笑的時候,是哈哈大笑的,笑得有點像是想要在地上打滾。我真想念她。特別奇怪的是,她人就坐在你身旁,然後你想念她。我要是早二十年覺悟,那時候她還年輕,她還會笑得在地上打滾的時候,就帶著她環遊世界,該有多好。任何人將來有一天就是美君。任何人隨著每一天的時間進展,都在走向忘記跟死亡,不是嗎?”


龍應臺將新書命名為《天長地久》,並非是說“跟父母的感情天長地久”。她是想說:這世界上,本沒有什麼天長地久,所以你必須把此時片刻,當做天長地久。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龍應臺和美君(書中照片)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給美君的第一封信

龍應臺


很多年以來,當被問到“你的人生有沒有一件後悔的事”,我多半自以為豪情萬丈地回說:“沒有。決定就是承擔,不言悔。”

但是現在,如果你問我是否後悔過什麼,有的,美君,我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在場。

陽臺上的玉蘭初綻,細細的香氣隨風遊進屋裡。他坐在沙發上。

他愛開車帶著你四處遊山玩水,可是不斷地出車禍。這一回為了閃躲,緊急剎車讓坐在一旁的你撞斷了手臂。於是就有了這一幕:我們三人坐在那個黃昏的客廳裡,你的手臂包紮著白色紗布,悽慘地吊在胸前。

你是人證,我是法官,面前坐著這個低著頭的八十歲小男孩,我伸手,說:“鑰匙給我。”

他順從地把鑰匙放在我手心,然後,把準備好的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

完全沒有抵抗。

我是個多麼明白事理又有決斷的女兒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麼辦。交出鑰匙,以後想出去玩就叫出租車,兒女出錢。

後來才知道,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粗暴無知的下一代。你和他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那倖存的,即使在平安靜好的歲月裡,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和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冰箱裡永遠存著捨不得丟棄的剩菜。我若是用心去設想一下你那一代人的情境,就應該知道,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可能願意讓出租車帶著你們去四處遊逛。他會斬釘截鐵地說,浪費。

從玉蘭花綻放的那一個黃昏開始,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門。從鑰匙被沒收的那一個決斷的下午開始,他就直線下墜,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生命,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第二件後悔的事,和你有關。

我真的可以看見好多個你。

我看見一個扎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孩,跟著大人到山上去收租,一路上蹦蹦跳跳,時不時停下來採田邊野花,又滔滔不絕地跟大人說話,清脆的童音和滿山嘹亮的鳥鳴交錯。

我看見一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民國姑娘,在綢緞鋪裡手腳利落地剪布賣布,儀態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然後叉腰跟幾個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大聲理論,寸步不讓。

我看見一個神情焦慮的婦人手裡緊緊抱著嬰兒,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盯著每一個下船的男人,尋找她失散的丈夫;天黑時,她蹲在一條水溝邊,拎起鐵錘釘釘子,搭建一個為孩子遮雨的棚屋。

我看見一個在寒冬的清晨躡手躡腳進廚房做四盒熱便當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姿態委屈、語調謙卑,為了孩子的學費向鄰居朋友開口借錢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漁網的女人,一個穿長筒雨靴涉進溪水割草餵豬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對丈夫堅定宣佈“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身若飄絮、發如白芒的女人,在丈夫的告別式上不勝負荷地把頭垂下……

我清清楚楚看見現在的你。

你坐在輪椅中,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餵你流質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著你滿布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你的心裡,但同時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我後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們彼此之間做些什麼?

我們常常約會——去看一場特別的電影,去聽一次遠方的樂團演奏,去欣賞一個難得看到的展覽,去吃飯,去散步,去喝咖啡,去醫院看一個共同的老友。我曾經和兩個同齡女友清晨五點摸黑到寒冷的擎天崗去看日出怎樣點亮滿山芒草。我曾經和幾個年輕的女友在臺東海邊看滿天星斗到凌晨三點。我曾經和四個不同

世代的女友在沙漠裡看檸檬黃的月亮從天邊華麗升起。我曾經和一個長我二十歲的女友在德國萊茵河畔騎腳踏車,在紐約哈得孫河畔看大河結冰。

我有寫信的女友,她寫的信其實是一首一首美麗的詩,因為她是詩人。我有打電話的女友,因為她不會用任何電子設備溝通。她來電話時只是想說一件事:我很“悶”;她說的“悶”,叫作“寂寞”,只是才氣縱橫的她太驕傲,絕不說自己寂寞。有一個女友,從不跟我看電影聽音樂會,但是一個月約吃一次午飯。她是我的生活家教,每次吃飯,就直截了當問我有沒有問題需要指點。令人驚奇的是,她每次的指點,確實都啟發了我。她外表冷酷如金屬,內心又溫潤如白玉。

而你,美君,從來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單裡。

你啊,只是我的母親而已。

一旦是母親,你就被拋進“母親”這個格子裡,定格為我人生的後盾。後盾在我的“後面”,是保護我安全、推動我往前的力量,但是因為我的眼睛長在前面,就註定了永遠看不到後面的你。

我很早就發現了這個陷阱——我是兩個兒子的“後盾”;在他們蓄勢待發的人生跑道上,嵌在“母親”那一格的我,也要被“看不見”了。所以,十五年前我就開啟了一個傳統——每一年,和他們一對一旅行一兩次。和飛力普曾經沿著湄公河從泰北一路南漂到老撾,也曾經開車從德國到法國到意大利到瑞士,跟著世界盃足球賽一場一場地跑。和安德烈曾經用腳步去丈量京都和奈良的面積,磨破了皮,這個月我們即將啟程去緬甸看佛寺,一個一個地看。

兩個人的旅途意味著什麼?

自由。

如果我去探視他們,他們深深陷在既有的生活規律裡,腦子塞滿屬於他們的牽絆,再怎麼殷勤,我的到訪都是外來的介入,相處的每一個小時都是他們努力額外抽出的時間,再甜蜜也是負擔。

兩個人外出旅行,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的空間。這時的朝夕陪伴,並肩看向窗外,探索人生長河上流動的風光,不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最專心的對待。十五年中一次一次的單獨旅行,我親密注視著他們從少年蛻變為成人,他們親密注視著我從中年踏進了初老。

有一天走在維也納街頭,綠燈亮時,一抬頭看見燈裡的小綠人竟然是兩個女人手牽手走路,兩人中間一顆心。維也納市政府想傳達的是:相愛相婚的不必是“兩性”,兩人,就夠了。

停下腳步,人們不斷地從我身邊流過,我心裡想的是你:當你還健步如飛的時候,為什麼我不曾動念帶你跟我單獨旅行?為什麼我沒有緊緊牽著你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錯過了親密注視你從初老走向深邃穹蒼的最後一里路?

為什麼我把自己從“母親”那個格子裡解放了出來,卻沒有解放你?為什麼我願意給我的女朋友們那麼多真切的關心,和她們揮霍星月遊蕩的時間,卻總是看不見我身後一直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髮漸漸白,身體漸漸弱,腳步漸漸遲,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忙的背影?

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看作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我抽出一張溼紙巾,輕輕擦你的嘴角眼角。你忽然抬頭看我——是看我嗎?你的眼睛裡好深的虛無,像一間屋子,門半開,香菸繚繞,茶水猶溫,但是人已杳然。我低頭吻你的額頭,說:“你知道嗎?我愛你……”

那是多麼遲到的、空洞的、無意義的誓言啊。

所以我決定給你寫信,把你當作一個長我二十六歲的女朋友——儘管收信人,未讀,不回。

龍應臺:一封給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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