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生死愛欲: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詹姆斯·米勒的《福柯的生死愛慾》,在引進中文版15年之後再版,引起學術界的關注。過去20多年,是福柯學術著作出版的井噴期,每一本福柯著作的出版,都帶來福柯思想闡釋的新維度。雖然福柯已去世34年,其思想卻總是穿越時代的迷宮,擊中時代症候的靶心,無論是法國的五月風暴,還是伊斯蘭革命問題,福柯的學說總是繞不過去的思想資源。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米歇爾·福柯(1926-1984):法國哲學家、社會思想家,20世紀被引述最多的人文科學學者之一。他對文學評論及其理論哲學、批評理論、歷史學、科學史(尤其醫學史)、批評教育學和知識社會學有很大的影響。代表作有《瘋癲與文明》《性史》《規訓與懲罰》《臨床醫學的誕生》《知識考古學》《詞與物》等。

撰文 | 戰宇婷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福柯的生死愛慾》

版本: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6月

生命作為一件藝術品

正像福柯多變的思想風格,透過米勒這本傳記,我們同樣看到福柯生活中的多重面孔。福柯正是阿蘭·巴迪歐在《愛的多重奏》中描述的那類哲學家,他是學者,這毋庸置疑;他同時是戰士,他的身影躍動在法國五月風暴、伊朗革命、突尼斯學運中,其學術思想和生活本身都是對種種成規和界限的挑戰。此外,他還是愛人者,面對那個膽怯的同性戀學生,他說,不要怕活著,更不要怕死亡。成立監獄調查小組,關注難民問題,邊緣人群議題從來都是他關注的對象。最後,他也是一個藝術家,對於福柯來說,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有待完成的藝術品,人應該賦予生命本身以風格。福柯的學術思想與其風格化的生命樣式緊密相連。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愛的多重奏》

譯者: 鄧剛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2年9月

“阿蘭·巴迪歐批判流行的“愛”的觀念,堅持一種理想主義。”


尼采說,

“作品原來都是其作者的個人坦白,都是一種無意識的,未被注意到的傳記”。在福柯看來,每一本書都是其個人經驗的產物。米勒的這本《福柯的生死愛慾》,遵循的就是這樣的宏旨。一方面,他謹慎地以福柯的學術生涯為線索,將福柯的思想置於法國戰後的知識分子群像中,勾陳福柯著作背後的思想路徑和精神血緣,另一方面,在梳理福柯學術思想的同時,米勒勾勒出了福柯學術思想與哲學生活之間的隱秘線索。

相比於其他的福柯傳記,米勒並沒有陳列福柯的生活細節,而是突出福柯哲學生活中的關鍵性事件,勾勒這些事件與其學術轉變的關係。洛杉磯浴室的極限體驗,突尼斯學運的參與,監獄調查小組的成立等等,這些越界經驗不斷將福柯的認知界限推到極點,反過來又促進了其思想的轉變。然而,米勒的書寫並非是有關福柯的傳記式批評,米勒不是去圍繞福柯的著作,在其生活中尋找佐證,而是反過來圍繞其生活,使得福柯的思想和著作不斷地反思其生活,福柯的著作也是其哲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在米勒這本書中,福柯的思想和生活互相促進,互為印證,是生產性的關係。在這裡,生命本身被思想賦予了一定的風格,而生命與思想的界限在互相促進中不斷翻新。

福柯把生命當作藝術作品鍛造的理念,其對哲學生活與思想關係的闡釋,集中呈現於他對古代犬儒學派的研究中,米勒在這本傳記中也對這一思想進行了闡發。古代犬儒主義者把生活當作真理展示的舞臺,他們全部的思想都體現在其生活方式和行為範式中。他們過的是一種暴力的生活,赤條條的一無所有的苦行生活。福柯本人正像他筆下的古代犬儒主義者一樣,針對世俗規範的權威,時常進行一些挑釁性的對話。其說真話的勇氣,驚世駭俗的生活方式,是對世俗成約的拒絕和越軌,“是剝光,打碎面具、剷除鏽跡、發掘洞穴、強烈地還原和縮減為生命的基本狀況”,這樣的一種被賦予思想形式的生活,直言的生活,促使人們反思那些所謂的條規和界限,促使人們去關照自己的內心。這也是福柯的生活所展示的,他的生活和他的思想漸漸重疊在一起——知行合一(這恰恰是現代犬儒主義不具備的),他的生命就是真理展示的劇場。

將生命看成是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這就意味著對自我的不斷批判和創造中,自我面孔的不斷變化。人有其固定的本質嗎?在尼采的上帝之死之後,福柯提出了人之死。對福柯來說,人的概念只是在現代知識型的語境下由學科和知識建構的產物,它必將隨著現代知識型的瓦解而消失。在《詞與物》的結尾,福柯寫道:

“人會像大海沙灘上的一張臉,被輕輕地抹掉。”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詞與物》

譯者: 莫偉民

版本: 上海三聯書店 2016年7月

延伸閱讀:福柯作品。


人的概念,人的本質,是由許多歷史偶然性造就的規則建構的。對於每個個體,“每一個人在世界上都有一條僅供自己走的路”。對於福柯來說,人與自身的關係,不是認同的關係,而是不斷變異的關係,在不斷的越界體驗中改變自己的思維和認知,以一種非常規的方式去思考,成為另一個不同於原初的自己,從而讓生命成為一件有自我風格的藝術品。

越界經驗與外界思想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在米勒的這本傳記中,這個被福柯稱為藝術品的生命,它不是日神阿波羅式的穩定和不變,而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似的狂歡,它不是一帆風順的生命,而是充斥著自我規訓的苦行,極限體驗的斷裂,界限模糊的自我批判。對於康德來說,超驗被束縛於知性之上,福柯卻將這引入夢幻、性活動、譫妄、瘋癲、死亡的越界經驗當中,越界經驗打開了一個思想的外在空間。

貫穿全書始終的一條線索就是福柯的越界經驗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外界思想,這也是本書與迪迪埃·埃裡蓬的那本福柯傳不同的地方,更是它備受爭議之處。米勒認為這種越界經驗是連接福柯生活與思想的隱秘線索。正如尼采所說,“從存在中獲得最大成果和最大樂趣的秘訣,就是過危險的生活”。對於福柯來說,寫作、譫妄、死亡,抗爭,那些越界體驗是閃耀著詩性光芒的生存狀態,在這些體驗中人得以重新改寫自我的生命形式。這些越界的、邊緣的經驗無疑導向關於界限的質詢。

米勒將這些越界體驗和福柯的思想緊密關聯起來,並將這些越界體驗置於阿爾託、布朗肖、薩德、巴塔耶、尼采、海德格爾等福柯的思想資源中,這樣,在米勒的筆下,福柯的思想、經驗、閱讀三者之間互為闡釋和補充。米勒寫到,在洛杉磯的那些公共浴室的經歷,促使福柯改變了《性史》的寫作計劃。這些越界經驗無疑對福柯的寫作有著重要意義。這些經驗同樣被米勒關聯於薩德的慾望,巴塔耶的色慾越界。巴塔耶的主體粉碎的快感,在色慾越界中碰觸人有限的存在,在狂喜中把人帶往無限,這些敘述與福柯的極限體驗描寫融合在一起。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瘋癲與文明》

譯者: 劉北成 楊遠嬰

版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2年9月

延伸閱讀:福柯作品。

同樣,米勒也寫到了福柯在聖安娜精神病院做實習醫生工作的經歷,福柯處於醫護人員和病人之間的身份,使他得以更清晰地觀察醫生與病人之間的權力關係。這樣的經驗融入了《瘋癲與文明》的寫作中。在這本書中,瘋癲並非徘徊在社會文化之外,瘋癲內在於風俗、習慣、制度之內,是一種虛構,一種社會關係的產物。這種瘋癲,同樣內在於阿爾託的戲劇中,這種戲劇語言“靠某種鑽石版簡潔的直覺寫成”,思想,在主體的撕裂和消散中變成了一種物質力量。

在米勒的筆下,《規訓與懲罰》被置於福柯的革命活動的越界體驗中,被置於1971年的監獄調查小組之中。米勒認為,監獄調查小組對於福柯來講是一個流動的戰爭機器,正是透過對犯人生存狀況的調查,福柯得以揭露一個自稱人道的社會如何對待這些犯人。這促成福柯對現代監獄規訓制度的深刻洞察,他的研究展示了現代的規訓制度如何規訓人的肉體,劃分人的時間,榨乾人的精力,同時也在人的內心打上規範的烙印。同時,透過閱讀那些犯罪卷宗,福柯對皮埃爾·裡維埃這樣的聲名狼藉者產生了興趣。通過皮埃爾·裡維埃這樣的殺人犯形象,那些違背道德規範的心理失常者,越來越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人。通過對不正常的人的醫學、心理學、社會學的話語編織,那些民眾的殘酷力量被心理學測定捕捉,那些危險的個體從此被隔離於社會的安全地帶之外。

瘋癲、譫妄,這些非理性的經驗並非徘徊在社會文化之外,它們內在於風俗習慣制度之內,正是一個時代的制度文化界限圈定了瘋癲的範圍。同樣,工作怠惰、遊手好閒、反常的性行為,對壓制的反抗謾罵,這些聲名狼藉者的行為在一個以追求生產效率的規訓型社會被判定為不正常。福柯對這些既定規範和界限發出了質疑:

“狂人被看做精神病患者並非理所當然,對罪犯的唯一處置辦法就是把他關起來並非不言自明;疾病的起因應通過身體的個別檢查來尋找並非順理成章。”


福柯揭示的正是權力與知識的專斷和兇暴。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福柯考》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

延伸閱讀:福柯其人其思。


寫作是探尋自我的一條途徑

在文學的閱讀和寫作中,福柯追求的同樣是那些越界體驗,米勒逐一分析了福柯喜愛的作家,布朗肖、魯塞爾、羅布·格里耶等。這些作家共同的特點在於,他們的寫作都是去主體化的,其寫作行為本身即是一種越界體驗。

福柯渴望成為布朗肖那樣的作者。對於布朗肖來說,藉助於文本的力量,主體不在場了。在瘋癲中,在譫妄中,在布朗肖語言的自我增殖中,“布朗肖的不在場藉助於文本存在的驚人力量”“我說我正在說”

,主體已不存在,在這個主體的虛空中,外界思想自由舞動,語言不再追隨內在化的思想,而是呼應外界經驗——孤獨、死亡,“話語變成了對經驗,遭遇和不大可能的符號的敘述”

在這種去主體的寫作中,作者通過寫作擺脫一部分原來的自我,並進行自我創造。在杜拉斯看來,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部分先導人格,這個先導人格做著創造性的工作,不斷將創造的經驗融入到我們滯後的人格中,如果不去付諸實踐,自我就無法刷新,而寫作是探尋自我的一條途徑。在這種去主體的寫作中,主體的碎裂打開了一個外界思想的空間,形成一種非同尋常的思考方式,而這也正是福柯思想路徑不斷變幻的源泉。

如果黑暗是對光的無名的讚歌,那麼,越界也總是與界限纏繞在一起。無論是生活中的極限體驗,哲學中的越界經驗,還是寫作中的越界經驗,越界總是指向對界限的批判和質詢。任何一種界限的形成都被歷史領域內的根源所限制,而越界總是關聯於歷史深處知識和權力編織出的界限。福柯說:

“吸引力對於布朗肖,如同慾望對於薩德,力對於尼采,思想的物質性對於安東尼·阿爾託,僭越對於巴塔耶那樣:都是最純粹的、最赤裸的外界經驗。”


這些外界經驗是異質性的,正如薩德的慾望與荷爾德林的神明之於康德、黑格爾時代的世界規律和整體秩序,正因其異質性,它常常被秩序重新編碼異化。

同時,這些外界經驗是去主體化的,它總是帶來被知識和權力所規定的既定主體的碎裂,在這個過程中,人得以重新審視理性自我的界限,這些外界經驗照見主體周遭的虛空。同樣,外界思想是福柯理論結構的一把鑰匙,福柯的理論像一個漩渦,也像一個迷宮,這個學說的外層是理性邏輯的闡釋,而其闡釋的核心對象卻是那些社會邊緣體驗,那些歷史學家難以觸摸到的灰暗地帶——歷史的無意識。通過探索與書寫邊緣經驗,福柯對已知的種種界限發出永恆的質疑。而這,也是米勒這本書書寫的核心。

福柯的生死愛慾:把生命當作一件有待塑造的藝術品

《福柯的生死愛慾》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5月

《福柯的生死愛慾》的早期中譯本(另有2003年版)。


米勒在這本書中以斷片式的思想蒙太奇展示了福柯的一生。1984年,福柯越過了他生命最後的界限——死亡。對於福柯的生命,死亡,是這件藝術品的最終完成,是他生活抒情內核的剎那綻放。苦行與越界,賦予這生命以強度,這強度令人動容,也向人發問,我們將如何面對界限,去找尋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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