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去江之岛,看一场唐朝的花火


闫红说|去江之岛,看一场唐朝的花火


大海在对面,铁轨在眼前,两个方向的电车,交替在这个站台停驻,而不管去往哪个方向,都人满为患。

就在刚才,一辆电车被挤得几乎要爆炸,穿着校服的大男生三分之一身体吊在外面,列车员看见了,远远地跑过来,奋力将他朝里一推,肉体是有弹性的,车门关上了。

我上午还发朋友圈感慨这一路风景好人又不多,真是天真到可鄙,此刻人流已经如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注满了从江之岛到镰仓的这一带路途。

来江之岛,是一时兴起,在手机地图上找面朝广阔海域同时又离东京比较近的地方,目光顺理成章地划到了江之岛。在横滨以南,江之岛的岬角直伸向海里,上面还有一座展望灯塔,一切都很理想。


闫红说|去江之岛,看一场唐朝的花火


文艺圣地镰仓位于东京到江之岛的路途上,返程时也可以看看,毕竟我文艺细胞有限,对着大海发上一整天的呆,也有点勉为其难。

我起了个大早,换了三次车,先是坐地铁去大崎,再由大琦坐国津线到藤泽,最后换成江之岛电车。江之岛电车很有名,通常被叫做江之电,它沿着海岸线行驶,一进站台就看到很多人在拍照,在市区街头,木质栏杆的老站台,停驻着绿色电车,对面就是闪着银光的海面,光阴顿时悠悠然起来。

买了张一天内不限次乘坐的车票,600日元。

在江之岛站下车,先上桥。蓝天大海,在我的左右手,天空蓝得轻浅而天真,大海蓝得深沉,像个中年人,但到底是蓝色的,那深沉里便又有些羞涩了。

那时行人的确不多,天地沉静之极,只是空中不时传来几声巨响,淡淡地烟雾散开来,惊飞几只海鸟。

是有人在打鸟吗?还是为捕鱼做什么特别的准备?我一边走,一边默默思索,又见桥下沙滩上一排排地摆放了许多椅子,难道这里也有类似于“桂林印象”这类的表演?不猜了,反正跟我无关。

岛上的店铺大多才开门,有一家门口已经排起长队,挤出来的人手里拿着一块有着花岗岩纹路的薄饼,再结合店铺上的招牌,我震惊地发现,薄饼上是一只被拍平的八爪鱼。然后又看到一只被拍平的龙虾,科幻小说《三体》里,太阳系最终被以二维化的方式毁灭,眼前这不就是二维化的龙虾和八爪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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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是各种海鲜定食、海鲜烧烤等等,一路逛着,来到一座寺庙前,我转了一圈,不得要领,便走下去,沿着海边溜达。

栈道上空荡荡的,一座灯塔屹立在路的尽头,远处有帆,世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少年时候想象的旅行就是这样吧。萧红在日本时,给萧军写信说:“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而我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亦是如此,也算我的黄金时代了。

发呆任务完成,准备离去,一回头,发现山上还有一座巨大的灯塔,也就是说,刚才我看到的那座,并不是地图上展示的灯塔。

再回去要耽误不少功夫,去镰仓就太赶了。再说,到那个灯塔上也不过是看海,下个月去冲绳,更能看个过瘾,要么就算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乘坐电梯抵达塔尖,隔着玻璃望下去,一边是繁华都市的楼群,灰灰白白的也被距离二维化了,另一边是浩渺的太平洋,视觉上极其震撼,但让我都出了大门又买了一张票准备傍晚再来一趟的是,灯塔公园门口的一张招贴画,说今晚六点有花火,塔下的露台,观看效果极佳。

我来之前就听说,在日本,春看樱花,秋看枫叶,冬天看雪,夏天呢,就是看花火,也就是烟花。我来日本已是十月,居然还有花火可看,似乎不应该错过。

但是要等到晚上六点,且据我的经验,必然观者如堵,要想看得畅快,就要“先据要路津”,早早占个座。

我纠结了一会儿,决定镰仓的那些寺庙下次再去看,到附近的镰仓高校前站转转便回,找个风水宝地坐下来,在KINDLE上看完一部小说,好像也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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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高校前是《灌篮高手》的取景地,吸引了很多游人来打卡,我没有看过这个电视剧,只是看蓝天,白云,铁轨,海岸线,绿色或蓝色的电车不时叮叮当当地开过来,不由很代入地想,若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度过青春,会觉得这一生从一开头就很奢侈吧。有穿裙子的女人站在铁轨那边和一个男子聊天,老远看过去,就像在演日剧。

但日复一日地面对旅行者的窥探,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就目前看来,直接后果是,会有一些日子,坐电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其实从江之岛过来时,我已有不祥之感,人流明显汹涌了很多,再从镰仓高校门口踱下来,要折回江之岛去时,发现眼前竟是人山人海,队伍排成了L型,旅行者分分钟变成难民,人生的关键成了能不能挤上这趟车。

也就是我开头说的这个场景了。

还好,日本有排队文化,人虽多,队伍还是“瘦”的。我终于挤上了车,重新回到江之岛,又看见那一大片椅子,想起上午的巨响,答案已然揭晓。对着海面的台阶,被封箱胶贴了很多的尼龙布,花花绿绿一大片,想来也是用来占座看花火的。

看到大家如此郑重对打,我越发感到不妙,上山路上亦是接踵摩肩,犹如中国黄金周时候的小吃街,稍稍感到安慰的是,下来的人也不少。

展望塔的露台上,人倒并不算特别多,皆席地而坐,坐在尼龙布或者瑜伽垫上,还有人带了厚厚的毯子,无备而来的我,只能掏出几张可怜的宣传画垫在屁股底下。

此刻是下午四点,眼前的海景极美,随着暮色下沉,那天与海的蓝也一点点浓郁起来,却依然是梦幻的,让你觉得应该回忆点什么,又无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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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本之后,这种感觉常有,从人生里突然拔出来的一段日子,是没有经验的,与往日不衔接的。倒是与更远的记忆连得上,因那时对于未来的幻想,就像在地球上想象宇宙,两者皆不具体。

当天空完全黑下来,无数海鸟盘旋在灯塔的亮光周围。寒意渐渐起来,带着毯子的那位,已经完全钻进去,那些小情侣,因了这份冷与无聊,亲密更为亲密,也许是想从身体与心理,都挨得更近些,年过不惑的我,居然有些艳羡,毕竟,一个大活人,比我怀里的包热乎多了。

五点五十,忽然下起雨来,刚才我老看到远处的天空打闪,判断那不是花火后,我就不琢磨了。海报上说,如果今天下雨,就延期到明天,这花火还放不放啊?

现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大声说着日语,我听不懂,从人群的反应看,她是要大家下去。我有点沮丧,同时也觉得轻松,一是担心手机里那点电量撑不到我看完花火回到东京,语言不通让我离开手机就寸步难行,二是这个等待的过程已经很美妙,留点遗憾也未尝不可。

刚走到楼下,忽听天空中一声巨大的唿哨,金色火龙越过山与海的阴影,窜到空中,炸出无比璀璨的花朵,随即变成金色雨点,熄灭在沉暗空中。李商隐有诗曰:“曾是寂寥金烬暗”,我居然是在日本,看到这诗意的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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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又有许多这样的绽放,在山上,观看效果自然不如对着大海,只能看见窜得比较高的那些,丰富感与层次感都要差很多,但是,当那火焰变幻成花朵,像生活中一切意料之外的惊喜,在你伸手可触之前熄灭,感觉非常的,李商隐。

“雨过河源隔座看,星沉海底当窗见”,若是形容一场唐朝的花火也可以的啊。它也非常的,徐志摩:“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说得决绝,又有些悲观,不过,若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一场花火,即便终究不得不分手,也舍不得过于决绝吧,不只是怕对不住那个人,更怕对不住曾经的好时光。

与此同时,雨也越下越大,在花火暂时告一段落的间隙,能听到那哗哗声。不免忧心,但那一点点忧心很快被璀璨天空以及周围的惊呼淹没,等到最后一朵花火像一场金色瀑布那样落下时,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中这场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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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路上,我无数次进行灵魂深处的反省,在灯塔下,我明明看到有卖伞的,就是不想买。那伞倒不贵,350日元,合人民币20多块,但它是日本人特别喜欢打的长柄塑料伞,我房间里已经有一把了,我非常非常不想再多一个不便携的家当,即使它只要20多块。

为了这点执念,我付出惨重代价,原本以为从山上一路跑到车站二十分钟足够了,哪想,路上人太多,警察控制人流,几乎挪动个三五步,就要停上几分钟,这一段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雨就没停过。

我也试着去蹭后面的人的雨伞,但张爱玲说过,穷人和富人交往,就像下雨天没带伞的人想钻人家伞下,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我还是做个安分的穷人比较好,我掏出包里的海报,聊胜于无地遮在头顶,一个多么狼狈的中年女人。

前面的队伍一望无际,我手机的电量越来越短,浑身又冷又湿,这真是人生窘境,但东京还有一个温暖干燥可以泡澡的房间等着我,眼下近于极限的窘,当成一种体验也可以。

来时两个小时的路程,返回时,用了四个多小时。从地铁站钻出来,临近十一点,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抱着包跑得飞快,花火之轻和回家的路途之重,是人生里美妙的参差对照,用罗素的话说,这是我们的幸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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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三天,我又跑来江之岛,这一次看到无数盏灯烛,布满灯塔公园的每一处,如梦似幻,让我逾龄地动起少女心。似乎入冬后还有彩灯大会,江之岛这地方,有事没事都在过节,灯塔公园的门票不过500日元,其他地方都不收门票,在东京附近,算是性价比最高的旅游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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