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女司機

你穿著一件寬大的花襯衣,長度到達膝蓋,上面的顏色足有五六種之多,這樣誇張的色彩我只在兩個地方見到過,一個是二十多歲剛從學校畢業的女學生身上,所有服飾她們都可以穿出不同凡響的效果,一個是批發市場中揹著大包小包進貨的中年婦女,她們嗓們奇大,會在任何一個地方與別人發生爭執,從不顧慮周圍人如何用責備的眼光對她們側目。

你坐在駕駛室中,當我轉過臉去看你,六月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射在你灰黑色的臉頰上,這樣的照射已整整三十年,你的臉上帶著三十年陽光、風和汽車尾氣的痕跡,它們將你的臉演變成一團沒有雜質的灰黑,你的皺紋和所有瑕疵全部被完美地隱藏了。我看不清你真實的年齡。

你與這個城市的千百個出租車司機一樣,窩在這不到一平方米的固定位置上,每天帶著一個孤獨的靈魂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你的怨言會在我的每一個字符後面都滔滔不絕。

微薄的收入,交警罰款,油價上漲,夏熱冬冷,太陽暴曬,飢一頓飽一頓,吃飯沒有正點,胃病,腰椎間盤突出,頸椎病。

我見過的每一個出租車司機都這樣跟我抱怨,你應該也不例外,你與他們沒有什麼不同,除過這件大花的半袖襯衣外。

你顯然不甘寂寞,你總是想找些話題與我聊天。說是聊天,更準確地說你是在自說自答,而我的對答只是嗯、還不錯,這些疏遠而不失禮貌的字眼,我每天都要重複很多遍,我自然不會在熱心的你面前吝嗇。

“你們的工作很自由,不用上朝九晚五的班。”我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足夠真誠,從我說話時投向你的雙眸你就可感覺到。我的腦海每天都會閃過無數多的畫面,它們會形成連續完整的話語,當我想要表達時,卻突然興味索然,一切都毫無意義。現在,我的腦海正放映著地鐵站上班高峰時的畫面,人們緊抓扶手,傾斜著身子站立,很像罐頭瓶中的沙丁魚,密密實實地塞滿整個空間。

“是很自由,自己的車,高興的時候開,累的時候就回家休息。跑了三十年出租車,好像還從來沒有厭倦過。”

你說話時的表情完全不像在演戲,或許,你本身就有當演員的潛力,將一切演得很逼真,我的肉眼無法辨別真假。

我轉頭看著你,陽光下的你很通透,但我卻看不清楚。

你說,每天開出租車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你曾拉過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他讓你拉他在整個西安城轉一圈,東南西北四個角一個也不要漏。後來你們就在車上聊天。一個從農村來城裡打工的高中畢業生,整整五年時間,從未將這個城市認認真真地看過,這一圈轉完後他就準備回老家,再也不來城裡,他說這個城市不屬於他。

你用了四個小時帶他跑遍西安城的大街小巷,你說你今年五十七歲,足夠當那個男孩的母親。你的兒子二十七歲,他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當兵。你像真正的母親一樣寬慰他,拒絕他支付你的車錢,你說你並不缺錢,能幫助那個男孩讓你感覺很開心。

你告訴我,你還在大清早天未亮的時候拉過四個六七十歲的女人,她們要去殯儀館。和她們一起跳廣場舞的好姐妹前兩天去逝了,她才六十多歲。前一天大家還在一起吵吵鬧鬧地聚餐,互相開玩笑對罵,約好第二天活動時統一穿上紅色的半袖。可第二天清晨,她再沒有醒來。她是在睡夢中離開人世的。

你曾拉過一對老夫妻,妻子患了嚴重的白內障,幾乎失明,丈夫陪著她,為她拉車門、拿水杯、背揹包,他們坐在車上,每到一個地方,丈夫就會告訴妻子這是什麼地方,這個地方又開了一個什麼商廈,蓋起了什麼樓盤。整整一路,妻子的手緊緊攥在丈夫手裡。

你絮絮叨叨地說著,臉上有一種看盡世事,閱盡滄桑的美麗,在你的敘述中,我開始慢慢明白你,看懂你。你的乘客,他們的生活經歷讓你明白很多。在時間的長河中,生命原是短短的一瞬,你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珍惜每一個從你身邊路過的親人和朋友,珍惜你們此生相遇的緣份,

下車時,我很想要你的手機號,但終於,還是沒有張口。當我拉開車門時,你遞過被我遺忘在座位旁邊的太陽鏡。我看見你花色的半袖下,腋下鬆垮的肉呈扇子形狀墜下來,陽光隨著手臂的起伏蕩起金色的光波,很像一池泛著波紋的深色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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