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郎平《激情歲月》里的1998世錦賽之三:人格更有價值

前文提要
第十三屆世界女排錦標賽小組賽,中國女排出人意料地以2比3不敵韓國隊,晉級半決賽的希望瞬間變得渺茫。郎平和中國女排的所有隊員,度過了一個極其痛苦的鹿兒島之夜。



告別鹿兒島。

我會永遠記住這個使我一夜失眠的小島,記住“活火山”沒有滾騰的熔漿卻獨獨向我噴射。這是小島給我的禮物嗎?

第二天一早我們飛福岡打複賽,日本的陪同送我們到機場。這位義務為世界女排錦標賽服務的日本陪同,是高中的排球老師,四十多歲。他陪我們到機場,翻譯才告訴我,這位老師以前是我的球迷,經常看我打球,所以才報名當志願者,來為中國隊工作。

到了機場,這位排球老師一定要買瓶酒送我,他說,鹿兒島的酒很有名。我對翻譯說,謝謝他的心意,但我不喝酒,我不要酒。我心裡還有一句話不能說出口:昨天輸給韓國隊,我心裡多難受,還送我酒,這分明不是一瓶苦酒嗎?還不知道下面的比賽會怎麼樣。

參加複賽的12支球隊是這樣安排的,中國隊、韓國隊、克羅地亞隊將同古巴隊、意大利隊、保加利亞隊組成一組,在福岡決出前四名。我們的第一個對手是意大利隊,11月8日將對古巴隊。

打古巴隊是決定性一仗,如果輸給古巴隊,我們進前四的希望幾乎渺茫,而贏古巴隊的希望也渺茫,目前的古巴隊正在巔峰時期,從我帶隊以來,在國際重大比賽中還沒有贏過她們。當然,我不會束手待斃,決不繳槍!

(的確,在福岡等待中國女排的前景仍是黯淡。古巴女排是幾乎不可戰勝的,這是一塊“硬骨頭”,而中國隊又必須戰勝古巴隊,啃下這塊“硬骨頭”,才見曙光,保住最後的希望。
但“曙光”被“烏雲”遮著。
女排隊員都在暗暗地說:這是最“黑暗”的兩天。只有郎平在想:但願這是黎明前的“黑暗”。
託了行李,到機場檢票口,那位排球老師又買了一盒包裝精美的點心,這種點心也是鹿兒島特產,他拎著盒子,腳步匆匆地追上郎平,並讓翻譯轉告說:“我是你永遠的球迷,你是我心中的永遠的英雄,我也相信中國女排能夠戰勝古巴隊進入前四!”
這是一位日本球迷對中國女排、對郎平的衷心祝願。郎平很感動,有這樣真誠、寬懷的祝願,勝和負都變得不是最重要的了。體育是什麼?體育不僅是競爭,體育還應該是友誼、是自信、是力量、是生機、是朝氣,總而言之,體育是人類健康向上的、充滿魅力的運動。

有了“祝願”在心裡墊底,不管前途如何,郎平在登上去福岡的飛機時,心情坦蕩許多。)

而這時候的韓國隊最春風得意。在離開鹿兒島的機場上,我看到韓國隊教練金炯實喜形於色。當然,我很理解他的興奮,這麼多年被中國隊壓著,好不容易有個出頭的日子了。

亞洲的三支強隊,中國隊、日本隊、韓國隊,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目標,要在亞洲做“老大”,所以,韓國隊贏了我們這場球,有一種終於浮出水面喘口氣的感覺,而且,中國隊給了她們這個機會,她們後面的球再好好發揮,有可能打進前四的,所以,她們便忍不住地喜出望外。

一起去福岡的幾支隊伍,中韓兩隊,氣氛是個鮮明的對比,韓國隊員們那個高興啊,大聲說笑,好像是故意笑給我們看的,韓國隊的教練也咧著嘴,笑容滿面地在我面前走過來、走過去,一直到上飛機,金炯實還是不停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跟這個隊員說說,一會兒又跟那個隊員說說,最後,他在我前面的一個座位上坐下,我看他的臉部表情一直在美啊。

而且,我們輸給韓國隊後,國際排聯的一些官員也流露出幸災樂禍的態度。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很刺激,我反覆對自己說:就是要給中國人爭氣啊!我也要求我的隊員們:不許因為輸球就低著頭走路。輸了就什麼都不是,贏了就看不起人,這是小人之見,我們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志氣和風度,勝不驕,敗不餒。

到福岡的第一場球是中國隊和意大利隊對陣。中國隊打得很好,3:0很順利地贏了意大利隊。這是在輸給韓國隊的一天之後,女排隊員能夠這樣快的擺脫輸球的陰影,恢復臨戰狀態,這使郎平感到滿意。

意大利隊的教練更有意思,在賽後的新聞發佈會上,有記者問他:“你們今天這麼快就輸給了中國隊,你是什麼感覺?”這位意大利隊教練聳聳肩,對自己隊伍的不良表現卻幽默了一下:“今天和中國隊的比賽,我們意大利隊是在打保齡球。”

在場的有些記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緊接著又解釋道:“保齡球不是有一個個木頭瓶子麼,光站在那兒一個個地捱打。”記者們都笑了。意大利教練的比喻很生動、很形象,在整個比賽中,他確實把他的12個隊員統統都換上場打了一遍,還是沒打好。

打完意大利隊的第二天,就是中古之戰。

儘管郎平有誓言在先:“我們決不繳槍!”然而,幾乎所有的人,對中國隊勝古巴隊不抱希望,兩隊的實力畢竟懸殊,這是現實。從1989年以來,古巴隊三獲世界盃冠軍,兩次榮獲奧運會冠軍,同時,古巴隊又是上屆世界錦標賽冠軍,名符其實的“六連冠”。

但古巴隊主教練安東尼奧也很客觀地看到了自己隊員的一些弱點:“她們的心思不能完全地放在比賽上,精神集中不起來,莫名其妙地走神。”安東尼奧也承認,古巴隊隊員的接發球技術不是很好。於是,也有人在暗暗地盼望奇蹟出現:古巴隊不敵中國隊。

但奇蹟不是無緣無故的。

在福岡的複賽,打古巴隊是我們中國隊最大、最難的一仗。

從鹿兒島飛到福岡,來機場接我們的是一個新的陪同,是個長得很甜美的小個子姑娘,小得像箇中學生,說話時笑咪咪的,聲音有點沙啞,但非常動聽。我們一眼看到她,大家都覺得她可愛。她告訴我們,她是大學二年級學生,在學校打排球。

我問她為什麼願意給中國隊做陪同,她說,她在高中打球的時候,老師經常給她們放郎平打球的錄像,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要陪同中國女排,見一見郎平。

陳忠和教練讓她坐在我邊上,還輕輕對我說:“這個小陪同的面相特別好,笑起來像山口百惠特別美,讓你看著心情就舒暢,看來,這小陪同能給我們帶來好運。”當然,這是陳教練半開玩笑的話,但確實反映了大家盼望在福岡有轉機的心情。

對中國隊而言,轉機的唯一性就是戰勝古巴隊。

有人悄悄地向我建議:你和古巴隊教練關係很好,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們一下,預賽以來,古巴隊只輸給保加利亞隊一局,這絲毫不妨礙她們什麼。

我和古巴隊的兩位白人教練歐亨尼奧、安東尼奧的確有很多交往,他們倆都是西班牙人。歐亨尼奧在古巴隊執教三十多年,打完1996年奧運會,拿到了“五連冠”他才退役。安東尼奧從1968年起就是古巴隊教練班子的成員,一直給歐亨尼奧當助教,也有30年的教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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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平在八佰伴世界明星隊執教時與古巴隊主教練歐亨尼奧(左)、教練安東尼奧(右)合影

安東尼奧笑起來慈眉善目,矮個子、大額頭,一個挺有趣的男人,從表面看他比較懶散,老背個腰包晃晃悠悠,跟八佰伴世界明星隊來中國比賽,安東尼奧經常逛自由市場,什麼都買,他的隊員好像也都非常隨意、自在。

在八佰伴他是我的助教,負責技術分析,有一場球我們對日本隊,安東尼奧把日本隊的錄像全部找來,把輪次、打法放給隊員看,我感覺,古巴隊的教練方法,和我們的基本相同,她們不僅在身材和身體素質上有實力,在技術上也抓得比較細緻,不像外表大大咧咧、無所謂的樣子。

安東尼奧被任命為古巴隊主教練後,率領古巴女排進行環球熱身賽,一年有九個月在國外訓練、比賽,這樣也可以節約經費,古巴比較窮。

安東尼奧每次見我,總是流露出疲倦的樣子,會情不自禁地說:“我很想念我的太太,想念我的孩子們。”他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兒子13歲。我也問他:“你成年累月在外面工作,而且,你在國家隊都30年了,你是怎麼過來的?”他說:“沒有辦法,為了生存,為了能掙到這些錢,我有三個孩子要撫養,如果我有錢,我也不願意在外飄泊。”

古巴女排在古巴影響很大,能在古巴女排工作,他們也認為是光榮,工資比較高,待遇也比較好。

古巴是社會主義國家,有不少東西和我們比較相像,在每一次賽前賽後的新聞發佈會上,古巴隊教練的發言比較謹慎、謙虛,但他們又很自信。安東尼奧在場上的風度,我也比較欣賞,他不大喊大叫,不到特別危急的時候,他不輕易叫暫停。

他也有緊張的時候,一緊張,他愛晃腿,翹著二郎腿,晃晃晃,實在沒轍的時候,他兩條腿又放平,身體往前探,胳膊支在膝蓋上,一聳肩,做個很無奈的動作,尤其在關鍵球的處理上,古巴隊員容易急躁,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失誤,安東尼奧會表示遺憾,但從不流露著急的神情,比較瀟灑。

他對我們中國隊瞭解得很細,我們的弱點他們抓得很準,顯然,他們對我們做了很多研究。同樣,他安東尼奧手裡的幾個老隊員什麼時候會換上場,用什麼辦法對付我們,習慣用什麼樣的戰術,在哪一個位置攻擊得比較多,我心裡也很清楚。

在賽場,我們確實是“敵對雙方”,互相知己知彼,但在比賽之餘,我們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安東尼奧告訴我,他家裡種了很多香蕉,還會自己釀酒,每次打世界大賽我們見面,他都會帶一瓶他家自己釀的紅葡萄酒送我,這酒非常好喝,他還把他家裡的電話、地址抄給我,邀請我去古巴玩,他說:“我們古巴有綺麗的風景和優美的海岸線。”從他的語氣裡我能聽出,這個西班牙人已經在古巴深深地紮根了。

世界排壇是個戰場,也是個家庭,作戰有規則,而這個“大家庭”更要有家風、有家規。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不會接受這個建議,讓,就是攙假。打不好,我承擔責任。好漢做事好漢當。

儘管,這是好心,但至少不是個好的建議。我對提建議的朋友說:“謝謝你體諒我的處境,可我的脾氣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只是為一塊獎牌去做喪失我人格的事,這好比在戰場上打不過人家,去向人家求饒,我怎麼可能張口去說這樣丟臉的話?要輸,也要輸出個人樣,我哪怕犧牲了,也不能跪在那裡死,也得昂首挺胸地站在那裡。”

我剛進國家隊的時候,聽老隊員張蓉芳、曹慧英、楊希她們講過這樣一件事,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是1977年打世界盃的時候,由於日本隊穩獲世界冠軍,她們就讓給韓國隊一局,這樣算小分,韓國隊就比中國隊多一局球,韓國隊獲得第三名,得銅牌,中國隊是第四,而前三名的球隊站在領獎臺上,得第四名的中國隊站在下面,人家發獎的時候,站在下面的隊員還得拿著黃手絹使勁揮舞。

這件事,對老女排的隊員刺激很大,她們覺得不公平,一是裁判不公,二是利用隊與隊的關係搞貓膩。由此,也激發了中國隊要奮發圖強,儘管日本隊讓韓國隊,但還是說明我們自己實力不雄厚,自己強大了,就不用擔心人家讓不讓了。

而體育必須公平競爭,這是原則,不管哪一方讓哪一方,都是對其他球隊的傷害。

我覺得,我的隊員必須是名副其實的運動員,不僅要在競技場上體現你的力量和技能,還要體現你的人格和品質。這裡有個價值的問題,獎牌有價值,但人格更有價值。退一步講,就算古巴隊讓一局,我們進了前四名,這種心情,就體驗不到真正靠自己努力得到成功的喜悅。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拒絕這個建議的原因。

“新華社日本福岡11月8日電(記者曲北林)儘管中國女排今天使出了渾身解數,但由於對方古巴隊過於強大,結果,還是以0:3敗陣,晉升世界錦標賽四強的希望幾乎斷絕,除非韓國隊出現重大失誤,輸給保加利亞或者意大利隊……”

這條新聞在短短的導語中揭示了兩個嚴峻事實:一、中國隊晉升四強的希望幾乎斷絕。二、除非韓國隊出現重大失誤。

中國隊的沒有希望似乎被很多輿論一致認定了,因為,韓國隊好像沒有“出現重大失誤”的理由。無論打保加利亞隊還是意大利隊,韓國隊都有相當的把握。首先是保加利亞隊,這不是一支特別有名氣的球隊,相比之下,韓國隊的實力要強得多。雖然,在世界比賽中,不乏弱隊勝強隊的戰例,可韓國隊的頑強有目共睹,何況,她們正躊躇滿志、一心一意地奔四強。

在這樣的一派形勢下,中國隊彷彿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了。

中古賽結束後的新聞發佈會上,外國記者向郎平提出了一個十分難堪的問題,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外國記者問道:“你們中國隊又輸給了古巴隊,郎平小姐,請問,你認為中國隊還有沒有進入四強的可能性?”郎平很平靜地回答:“按正常情況,希望比較渺茫了。”

而中央電視臺已經給中國女排“判了死刑”。中國隊沒出路了?!

這次世界錦標賽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我有點想不通,好像要重演四年前的一幕!可是,我和隊員們畢竟為這次大賽流盡血汗,做了那麼多工作,調動了所有的積極因素,就我自己來說,該付出的都付出了,為什麼戰績平平,連半決賽都沒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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