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圓人離殤 曹廣然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每看到那輪玉盤似的明月款款升起，澄澈如水的月光，肆意的潑灑著，思緒總會把我帶回到那個充滿著憂傷的中秋夜。不管時光如何流逝，都無法抹去我心頭的哀傷。
那年秋天，術後的父親病得愈發嚴重了。原本一向身體魁梧的父親，在病魔的折磨下，顯得異常的消瘦，鬆弛的皮膚像一張毛邊紙糊在骨架上，突兀的骨骼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把那張紙捅破。他行走不幾步就氣喘吁吁，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他聲音嘶啞，幾乎說不出聲音來，每吐出一個字都好像要費很大的氣力。不知道那時的父親，心裡曾埋藏了多少的苦痛。
明知父親得的是絕症，家人仍然是不忍心放棄。我們東拼西湊，籌集了一些錢，準備帶父親去醫院複查。起初，父親死活都不願意去，他很吃力地說：“我對這個家已經拖累了不少……我心裡最清楚，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不要再亂花錢了……”我們死活都不同意，哭著勸著，最後他才怏怏不樂地同意了。
中秋節的前幾天，我領著父親到了s縣城，那是一家在當地很有盛名的醫院。白天，我攙扶著父親在門診掛號，在專家科室詢診，到放射科拍片……父親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我們走走停停，本來幾分鐘的路程，往往要行走上一二十分鐘。雖然是中秋了，父親的額頭上還是滲滿了汗珠，他咬著牙堅持著。直到下午四點多，檢查的結果才出來，其實這結果，不檢查我也能夠猜出八九分。“癌細胞進一步擴散了”醫生說，“手術後復發，只能靠化療了。”唉！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心裡流著淚安慰父親。
為了省點錢，父親執意要住小旅館。傍晚，我和父親走進了那家離醫院僅一步之遙的小旅館。這是一家極簡陋的小旅館，低矮的平房，逼仄的小院，每個房間裡，僅有兩張簡單的單人床，一個燈泡，一個暖水瓶而已，關鍵是房租低廉，店主也很和藹。因為是臨近中秋節，店裡的客人極少，所以顯得很冷清。
幾天的化療，由於藥物反應強烈，父親顯得更加虛弱了。父親吞嚥困難，只能喝些稀湯什麼的，每一口食物都吃的那麼的艱難，有時，吃不上兩口就嘔吐不已，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父親努力地支撐著，艱難地蹣跚在生命的盡頭。
中秋那天晚上，一輪滿月漸漸從東方升起來，整座小城都籠罩在銀輝裡。和月光一起升騰起來的還有傳統佳節的歡快氣氛，以及那香香甜甜的月餅味兒。遠處，還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小城人家沉浸在節日團聚的幸福中。皎潔的月光把靜寂的小旅館照得通明，看到窗外那潔淨的月光，父親彷彿突然來了精神，他掙扎著爬起床，用嘶啞的聲音說：“扶我到屋外去坐坐，我想看看那月光。”我急忙攙著父親，他緩緩地走向屋外，走進月光裡。我和父親面對面坐在院子中那個小石桌前，清冷的月光映在父親的臉上，他顯得更加瘦骨嶙峋。父親昂著頭，靜靜地望著月亮喃喃地說：“今夜的月亮又圓又明，想不到今年的中秋節會在這兒度過……明年……明年又會是什麼樣的……”接下來，他就若有所思地沉寂下來。父親的聲音雖然很低，卻像一把尖刀紮在我的心上。是啊，明年中秋的月光又會是怎樣的？它還能照在父親的身上嗎？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父親為了養家餬口不顧一切的拼命支撐著，卻從來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以致積勞成疾，釀成重病。想不到他一向強健的身體，竟這樣轟然垮下來了。想到這兒，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月亮努力地爬升著，時光在一點一滴地流淌，四下的喧囂也終於消融在月色裡。我與父親靜靜的坐在石桌前，不知過了多大會兒，我忽然想起來從家裡帶來的那斤月餅。我對你父親說，中秋節是該吃月餅的，我差點忘了從家裡帶來的那斤月餅。我急忙走回屋裡，取出那斤月餅，把它擺放在石桌上。我拿起一枚月餅遞到父親手裡，他說：“我不餓，怎麼能吃那麼多呢？你餓了，還是應該多吃點。”他執意不肯多要，我只好順從地給他一半。他把月餅放到嘴邊，慢慢的咬下一點，那是一種又乾又硬的月餅，他很費力地咀嚼著，然後慢慢的嚥下去，但他很快就咳起來，剛嚥下的食物又被嘔出來。如此幾次，父親很傷感的說：“恐怕我連這月餅也消受不起了。”他只好把那啃了幾口的半塊月餅放在石桌上，我也再沒有心思吃那月餅了。
月掛中天，整座小城一片靜寂。父親好像還沒有睡意，他只是想在這月光下靜靜的坐著。月光裹挾著寒意，灑在父親瘦弱的身子上。不知道此時他正在想些什麼：是年輕時艱辛的經歷？是家庭遭遇的苦難？是牽掛年邁的祖母和子女？是喟嘆自己未了的意願……我從屋內取出那件破棉襖，輕輕地披在他的身上，他這才回過神來說：“天涼啦，夜深了，我們回屋吧。”
月影西斜，小屋內終於響起了父親輕微的鼾聲，他疲憊得睡著了。而那月光仍然凌亂著我的思緒，父親的往事，一幕幕的浮現在我的眼前……
年僅五十多歲的父親，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一個月明如水，銀光如霜的寒夜，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父親帶著滿腹的遺憾離去了，給本來就清寒無比的家庭蒙上了濃重的哀傷。
那輪明月再也無法照到父親的身上，再也無法走進父親的心裡。
那年的那輪圓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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