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武漢一中 高尊平

魯迅以為《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後來論者皆以為是。近來看高書平註釋的《儒林外史》,其中收錄了陳文新教授的論文作為《前言》。陳教授也認為《儒林外史》是傑出的諷刺小說,並且援引閒齋老人《儒林外史序》中的話,“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豔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託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以為《儒林外史》諷刺了前四種人,褒揚了第五種人。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對於魯迅和陳文新的上述觀點,筆者不敢苟同。筆者以為《儒林外史》諷刺所及遠遠超出了上述範圍,並且諷刺並不是本書的重點所在。

先談第一個問題,《儒林外史》諷刺所及遠遠超出四種人。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這樣描寫周進判卷:

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第七回《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有這樣一段描寫,堪稱絕妙:

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裡,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並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麼樣向老先生說的?”範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只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撥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縣?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內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學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來對一對號簿,頭一卷就是荀玫。學道看罷,不覺喜逐顏開,一天愁都沒有了。

將這兩段文字合在一起參看,就知道範進的不學無術到了令人噴飯的地步,而周進老先生口中的“天地間之至文”是何等貨色也就昭然若揭了,而他慨嘆的“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既是不打自招,又是對當朝試官水準低劣有眼無珠的犀利諷刺。

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有這樣的描寫:

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裡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二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擁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

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又不肯舉動。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的竹子的來,方才罷了。

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會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裡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裡,方才放心。因說道:“真是得罪的很。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麼吃的,只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只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裡也都沒得吃。”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

這裡描寫范進的拘禮失禮,諷刺了范進的虛偽,也諷刺了禮教因為違拗人性而虛弱不堪。

第六回《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有一段經典的描寫: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卻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老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小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次早打發幾個家人、小斯,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弔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回去。

同兄長嚴貢生(嚴大位)相比,嚴監生(嚴大育)是個好人,但嚴大育有一樣毛病,十分吝嗇。這段描寫很有戲劇性,辛辣地諷刺了嚴監生為一根燈草死不瞑目的吝嗇。

嚴貢生是《儒林外史》中最霸道、最齷齪、最無賴、最混賬的反面典型。作者用兩回篇幅歷數他的惡德惡行:訛人錢財、暴虐成性、賴掉船銀、代為立嗣等。下面這段話堪稱訛詐的極致:

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擱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把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進嘴裡來,嚴貢生只裝不看見。

少刻船靠了碼頭,嚴貢生叫來富快快的叫兩乘轎子來,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到家裡去;又叫些碼頭人工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問四斗子道:“我的藥往那裡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裡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不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

嚴貢生髮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裡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槍頭子,攮到賊肚裡!’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什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斗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裡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

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還以為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裡,他那裡耽得住?如今只是求嚴老爺開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腳伕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緊的問嚴老爺要酒錢喜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們不成?”眾人一齊逼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彎道:“既然你眾人說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斯跟著,一鬨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以雲片糕冒充人參藥,且言之鑿鑿,煞有介事,小說就這樣將嚴貢生的暴戾恣睢的嘴臉揭露得窮形盡相,入木三分,辛辣嘲諷了文人士子的寡廉鮮恥、無所不為。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小說第九到十三回寫婁家二位公子婁玉亭、婁瑟亭聞聽楊執中忠直好學,便拿出七百多兩銀子將身陷囹圄的楊執中救出,哪知楊執中非但不感激,連個照面也不打。二位公子倒是沒有怨言,反倒效仿劉備之三顧茅廬,三次拜訪楊執中,楊執中又推薦權勿用,兩位公子便將兩位“大儒”請來供在家中,哪知這兩位大儒為了五百文錢而反目,“權勿用說楊執中是個呆子,楊執中說權勿用是個瘋子”。不但楊執中不通時務,連權勿用也不是什麼好鳥。後來關文傳到婁府,兩位公子才發現權勿用奸拐霸佔尼姑,是個通緝犯。文章就這樣撕破了“大儒”的假面,也無情諷刺了兩位公子的不諳世事,有眼無珠。

其他還有諷刺成老爹的滿口謊言,諷刺王玉輝的冷酷無情,諷刺丁言志的附庸風雅等等,就不一一展開。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再來談第二個問題,諷刺並非本書的重點。

從第十五回匡超人出場開始,一直到五十五回,小說的格局為之一變。首先是將南京作為中心區域;其次是以南京的名士大儒作為描寫重點;第三是採用輻散輻聚的構思技巧,將南京與全國各地勾連起來,將名士做派和武官、俠客的事蹟聯繫在一起,全方位地勾勒出明清(以明代清)時期的社會風貌、風俗人情,具有較高的認識價值;第四是比較細緻地描繪了名士大儒的活動,散財、雅集、品茶、閒聊、調侃、看戲、做梨園榜、繪畫、吟詩、立祠、公祭、辭官、選時文、捧名角等等,對名士做派基本持欣賞和肯定的態度。

匡超人是作者著力塑造的第一個正面形象。請看下面幾段描寫:

次日清早起來,拿銀子到集上買了幾口豬,養在圈裡,又買了鬥把豆子。先把豬肩出一個來殺了,燙洗乾淨,分肌劈理的賣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廂豆腐,也都賣了錢,拿來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著,見太公煩悶,便搜出些西湖上景緻,以及賣的各樣的吃食東西,又聽得各處的笑話,曲曲折折,細說與太公聽。太公聽了也笑。太公過了一會,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進來。”母親忙走進來,正要替太公墊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這樣出了,像這布墊在被窩裡,出的也不自在,況每日要洗這布,娘也怕燻的慌,不要燻傷了胃氣。”太公道:“我站的起來出恭倒好了,這也是沒奈何!”匡超人道:“不妥站起來,我有道理。”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隻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鑽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又出的暢快,被窩裡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依舊進來坐著。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來吃了晚飯。坐一會,伏侍太公睡下,蓋好了被。他便把省裡帶來的一個大鐵燈盞裝滿了油,坐在太公傍邊,拿出文章來唸。太公睡不著,夜裡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讀到四更鼓。太公叫一聲,就在跟前。太公夜裡要出恭,從前沒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兒子在傍伺侯,夜裡要出就出,晚飯也放心多吃幾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個更頭,便要起來殺豬,磨豆腐。

作品描寫了匡超人日常完成的幾件事:殺豬、磨豆腐、伺候太公和夜讀。其中濃墨重彩勾畫的是伺候太公出恭,作者採用一系列的動作描寫和細節描寫,生動描繪出匡超人的機智、孝順、厚道,充滿了人性的溫度,張揚了人性的尊嚴,具有非同凡響的藝術感染力,至今讀來,仍然引人淚奔。可惜的是,匡超人後來考中秀才,又到省城會著潘三,被潘三利用,幹了幾件壞事。幸好潘三東窗事發,匡超人也及時收手。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虞果行是另一個正面形象。虞果行六歲開蒙,十四歲開始教書,十七八歲跟隨雲晴川先生學詩文、風水和算命,二十四歲考取秀才,二十六歲娶親,每年靠坐館謀生,間或替人看墳地,救了一個尋死的男人,並且秤了四兩銀子送人。後來又中了舉人,辭了徵辟,考中了進士,補了南京國子監博士,做了泰伯祠的主祭。

還有杜少卿、莊徵君、杜慎卿等,也都是作者首肯的人物。

除了文士之外,作品還塑造了一系列武士、俠客的形象。比較典型的如蕭雲仙攻打青楓城,湯鎮臺平苗擒寇首,鳳四老爹愛打抱不平等。同文戲的文弱拖沓不同,武戲的火爆精彩、懸念迭出、扣人心絃,實在的是全書的亮點所在,至少也為全書增色不少。這些武士俠客的孔武有力、膽大心細、血氣方剛、粗獷豪爽、行動力強,使他們成為全書最光彩照人的形象。相較之下,文人就顯得惺惺作態、自視甚高、矯揉造作、多愁善感、無病呻吟、酸文假醋、柔弱無力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作品最後一回居然仿照《封神榜》的格式,弄出一個旌賢榜,不但上述列舉的文人居於榜上,連嚴大位、婁玉亭、婁瑟亭之流也赫然在列,就知道這榜單的含金量多麼稀薄!究其原因,有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蹩腳模仿,有作者的意淫成分,還有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審美眼光和鑑人品位都成問題。

我們當然不能苛求古人,但從小說的佈局中,作者肯定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的寫作意圖和主題思想不是昭然若揭嗎?

《儒林外史》是諷刺小說嗎?

吳敬梓

怎樣才能讀懂一本書?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如果囿於成見,採用演繹的思路,的確可以作出漂亮的論文,就像陳文新教授所作的那樣,而學術的創新可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如果細讀文本,捕捉初感,準確概括,細緻歸納,同時結合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結構分析、人物分析、情節分析,我們就會得出嶄新的結論,學術的進步才有可能實現,作品的魅力才會更好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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