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文前小序


研究西方美術史的學者們,有兩種立場。一種是從西方自身的角度,把西方的東西弄懂。這是大多數此類學者的立場;但弄懂西方不應是中國學者的唯一目的,讓西方知識為我所用,在知已知彼中發展自己是另一更重要的目的。弄懂西方,儘管不易,但相對單純;懂得自己,懂得自己的需要,懂得選擇,能確定標準,還得有正確的歷史的哲學,有這種立場和判斷力的學者就不多了。

內容提要


河清是激烈地反對美國式“當代藝術”作為中國當代藝術楷模和樣板的。這位留學西方通曉英法兩種語言的學者為此詳盡地研究過“當代藝術”的來龍去脈,著有上百萬字的多本專著。河清經常遇到一些連外語都不通的中國“當代藝術”圈中人的圍攻。我從不認為這些人應當是河清的對手。但在美國多年,研究西方“當代藝術”的王瑞芸不同,她與河清之爭,算是實力相當。但王瑞芸似乎也只是箇中國“當代藝術”的“旁觀者”。本文對王黃之爭亦只是“圍觀”而已。

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王瑞芸:“當代藝術”可以被否定掉嗎?,《中國美術報》第68期名家觀點

在為中國當代藝術辯護者中,王瑞芸無疑是實力最強的一位。她是值得與之討論的真正的學者。因為她在美國待了二十年,瞭解情況,鑽研亦深。許多時候,例如今年四月的西安會議,與會者對西方當代藝術的瞭解,以及在會上集數十人之力與黃河清交鋒時那種窘態,真的讓人覺得好笑。這還是全中國折騰“當代藝術”的精英群!後來與會者中還有人與黃河清在媒體上較勁,基本上與學術無關。但王瑞芸出面就不一樣了,她能講出些道道,這位同時弄文學的女學者又擅長文字,語言平易,親和,即使反駁人家,或對方不贊成,也都不易起氣。你看河清和她論半天,竟以邀她西湖邊上喝茶“品茗閒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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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泉》(小便池)

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黃河清著《藝術的陰謀》更新版:《“當代藝術”:世紀騙術》

王瑞芸理得清西方美術的進程,懂得各種美術現象出臺的原因,對西方“當代藝術”的各種理論都熟悉,儘管這位兼弄文學注重語言效果的學者個別時候也可能因追逐修辭效果要犯一點筆誤,如“全球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藝術家,每一個美術館、畫廊,雙年展、藝術節,學術理論全在做這同一件事”,“美國人集體腦殘”(指“當代藝術”),但也無傷大雅。我經常勸黃河清辯論要看對象,絕大多數對象因基礎缺乏(例如不懂外語又要靠外國為生)學養太差(例如不太讀書又要裝有學問)或態度惡劣(例如不看你的書而非要纏著和你辯論)根本不值得去計較,但王瑞芸在美國多年,又是這方面的專家,一塊兒討論應該會有意思。而且她也客觀。例如黃河清在《藝術的陰謀》一書中說到的美國中央情報局支持抽象表現主義一事,她也認同這個說法。只是糾正說美國政府在之後沒有再繼續“陰謀”支持當代藝術這回事。其實河清的書中本也就是這樣寫的,毋需再糾正。當然作為杜尚專家,她最喜歡和河清討論小便池是不是藝術。王瑞芸認為當代“每一個人”都會認為小便池當然是藝術,而河清認為小便池肯定不是藝術。他倆這爭論當永無定論,因為立場不同。王瑞芸從她研究有素的西方當代藝術立場出發,“當然”會認為那是藝術,而且會講出若干所以是藝術的道道來。因為在“當代藝術”看來,小便池“當然”是藝術,不僅是藝術,而且還是“當代藝術”的鼻祖。王瑞芸研究杜尚有專著,她偏愛。但河清說得很清楚:他是“從一箇中國人的立場”去判斷那東西不是藝術。這倒也是真的。你隨便去問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小便池是不是藝術?這人或許會認為你在發神經病!

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2017年4月1日,“西安2017當代藝術研討會”在西安美院舉行

但當你用同一個問題去問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這位中國人可能就不敢貿然回答了,既然西方人認為它是藝術,它可能就是藝術了,人家總有他的道理,儘管弄不清。你如果再去問一些崇尚西方“當代藝術”的人──例如西安會議的與會者,他們會當然地認為是藝術,而且不管西方當代藝術弄出了些什麼匪夷所思的玩意兒,不論是曼佐尼的糞便,羅伯特.雷曼的白布,美國MOMA地上堆的磚頭和牆上掛的舊衣服……只要是美國人在弄的,這些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會認帳。多年來,中國人不敢有自己的立場與判斷。

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黃河清:中國當代藝術的末日正在來臨,《大河美術》2017年4月15日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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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誰有救藥,救救黃河清?,《中國美術報》第66期名家觀點

林木:圍觀“當代藝術”兩強之辯

黃河清:答彭德:爾曹已無可救藥,《中國美術報》第67期名家觀點

為什麼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憑感覺覺得厭惡的東西,一到這些受過“當代藝術”教育的不普通的中國人那兒就可以被認可是藝術呢?一個最關鍵的教育就是進化論的教育。按照這種教育,社會、歷史,當然包括藝術的歷史都是在“進化”中“進步”的,按照階段一級級往前“進化”,也當然往前“進步”。這種進化的標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具有這些受過教育的人隨時掛在口邊的“普世性”、“普適性”、世界性。故只要是先進的“當代藝術”即可,它怎麼髒亂差都沒關係,都應該。今天所謂的“當代藝術”,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前本來叫“美國藝術”,但改稱“當代藝術”之後,也就放之四海而皆準,就具有“當代性”而“先進”無比。王瑞芸就曾說過,她曾因見國內批評界的現代主義氣味濃厚,由不得懷疑,中國的藝術發展是否比西方慢了一拍,是否還滯留在現代主義審美性之時。可見她也是信這個進化論的。全中國信“當代藝術”的人都信進化論。信進化論的“當代主義”者,人人都具一種追逐真理和“進步”的道義感,又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看待一切非“當代”的藝術的心態,其深層根源就在這裡。

其實在當代史學界,歷史進化論已是一種錯誤的理論,西方的波普爾連同岡布里奇都在批判,中國的梁啟超、錢穆也早就在批判,甚至連一些自然科學家如耗散理論的普利高津也都加入批判的行列,就連堪稱偉大的歷史決定論者湯因比都在反省自己尋找歷史規律的努力是否有價值。但我們的“當代藝術”界甚至不知道有此種史學趨向。他們總是以普世性和進化論的進步觀為自己辯護!

再回到王瑞芸與黃河清的討論。我注意到,王瑞芸的文章主要偏重對西方現當代美術史自身的闡述,這位信奉進化論的學者,似乎也並不太熱心把美國之“當代藝術”推成中國當代藝術的主流,她曾著文《“旁觀者”眼中的中國藝術界》,就表現出此種心態。她沒成西安會議的與會者可能就因此原因。而黃河清就不僅不是歷史進化論者,他還是美術史界反對歷史進化論的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由此出發,不認為“當代藝術”有何進步性先進性,他反對“當代藝術”根本的原因是反對把此種美國藝術當中國當代藝術之主流和樣板。所以儘管觀點相左,這兩位在海外都待過多年熟知西方的西方美術史家心平氣和地討論“當代藝術”的價值、合法性、特徵,基本都在西方美術的範圍內。有時一個從西方美術角度去肯定,一個從中國文化立場去否定,立場不同,標準不同,故也討論不出個結果,最後只有去西湖邊一塊兒喝茶。

而在我看來,即使王瑞芸解讀西方“當代藝術”解讀得有道理,那也只是一個角度,甚至是一個很窄的“當代藝術”自己的角度,從這個角度看去,當然有價值,也可以成為中國人借鑑之資。但她的解讀不能遮掩大多數美國和歐洲的民眾並不認同“當代藝術”這一客觀現象,當然,更不能以此證明中國人就得拿曾經叫“美國藝術”的“當代藝術”來充任中國當代藝術的主角。雖然,這似乎也不是王瑞芸的意思。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一百多個國家一致投票通過的“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確認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一項基本特性”,“認識到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意識到文化多樣性創造了一個多姿多彩的世界,它使人類有了更多的選擇”……中國是該條約的簽約國。這個美國投了兩張之一反對票的公約代表之文化多樣化趨向才是當今世界文化發展的主流。我們最多也只能承認美國式“當代藝術”是此種文化多樣化之一,但決不能把它當成先進文化前進方向,更不能當成各國當代藝術之楷模和樣板。況且在中國百年衰落喪失民族自信之後重新崛起的今天,真要拿“美國藝術”當中國當代藝術之主流,不僅有違“文化自信”之倡導,而且有違世界文化發展之真正潮流。

作者:林木,四川大學教授,上海美術學院特聘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國家近現代美術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畫學會理事,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美展評委,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中國美術獎·理論評論獎”終審評委,著作十餘本,論文評論近千篇,總計近千萬字。為美術界活躍的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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