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管好自己的心 就贏得了一大半人生安全

作家丁捷從14歲時即開始文學寫作,一直筆耕不輟,至今已出版了二十幾本書,題材涉獵廣泛,其中也不乏獲獎之作。但出乎他意外的是一部自己以為不會引起太多人關注的作品,卻在去年出版後成為爆款,這就是反腐紀實文學《追問》。《追問》發行了100多萬冊,讓丁捷也“爆紅”,邀約紛至沓來,請他去做關於《追問》的反腐報告。

有趣的是,除了寫作,丁捷還有一個職業——江蘇省屬某文化單位的紀委書記。丁捷坦承,由於職務的關係,他接觸了大量人所不知的事件,心裡裝載了太多故事,而隨便拿出一件,都能讓一個普通人心驚膽戰。

近日,丁捷的新書《初心》由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首印十萬冊已預售一空,丁捷在這本書中寫人心、人情、人性,看當下對於初心的偏離與堅守。問及為何要寫《初心》,丁捷說《追問》的成功,讓他開始了更深入的“追問”,而“追問”的結果,就是“初心”。

在《追問》大火之後的大半年裡,丁捷說自己在全國做了近百場報告,他結合自己的半生所經、所歷、所思、所感、所悟,追問初心,而這些,也成為他寫下《初心》的初衷:“追問精英的敗落,必然落腳到初心的喪失;初心的喪失,一度使人與人、組織與人之間的血肉聯繫異化為破碎的物質利益關係,萬象凌亂、誠信缺失,人人自危的塔西佗效應滋生,從初心病灶看文化取捨,從初心至上看法紀並舉,從初心迴歸看自我優化……‘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我把這些行動看做盡我微薄之力的初心踐行,也許能感召更多人,走在人心的光明之道。”

不是紀委書記的身份

而是以作家身份寫《追問》

《追問》通過多位落馬官員口述紀實,展現了這些官員如何一步步從違紀到違法的過程。寫這本書,顯然與丁捷的工作有關。上級紀委的一位領導曾跟他說,作為一位作家,他應該比一般人更敏感,“你跟我們一起感受到了反腐敗這份職責帶來的情感衝擊,面對的有懷疑和曲解,有助陣有反感,萬人前面,百種聲音,你要梳理清楚,替我們發聲,替我們,也替我們在挽救或鬥爭的那個群體,做真實的文學表達,你寫了很多作品,但你欠一部從自己本職出發,而到達群體內心的作品。我們說到底,做的是人心、人性的工作,紀委書記本質上跟作家沒有什麼區別。”

這一番話讓丁捷觸動極大,在他看來,做紀檢工作時間長了,感動太多,感慨太甚,感悟太深,心中有事,久憋成患,他參加了中紀委和地方紀檢系統的幾次學習活動,每次的學習班都有一個固定不變的課程,就是心理輔導。所以,丁捷認為,從做人的責任與擔當的角度出發,也需要把從業心得與人們分享,算是盡一份本職。就是這樣的創作初衷,最終讓丁捷完成了《追問》。

丁捷表示,自己寫《追問》是帶著客觀、悲憫的勇氣書寫的,雖然自己擔任紀委書記,但是寫作這本書,他是以作家的身份,而非紀委書記,“我要從作家的立場,包括與問題官員交流,一定是以作家身份進行的平等交流。此外,這本書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客觀。而客觀的前提是要弄懂事實,不僅是違紀違法的案例事實,因為這些事實在案例通報裡都有陳述,違了什麼紀,搞了什麼不符合的事實,這些都有記錄。我要追問的是他們內心的發展線索,怎麼影響了他們的人生道路,闡述他們人生軌跡由盛而衰的過程。”

從上級紀委提供的公開半公開的633個案例中,丁捷遴選出28個省管以上領導幹部違紀違法典型,與其中13人進行了面對面長時間交流,獲得了數十萬字關於他們人生道路、心靈歷程的第一手資料,最後,又從中選擇了8個典型進行深度記述。

在將近兩年的材料消化、當面訪談、實地採風和著手創作的過程中,丁捷表示自己的精神狀態曾幾近崩潰,最折磨他的並非是艱鉅繁雜的工作量,而是身份的扭曲和心靈的灼燒:“作為一部口述體的紀實文學,作者必須進入講述者的身份,遵從講述人的所謂邏輯,認同他講述過程中流露的一切好惡,反映他原本的內在形態,並以此觸摸到他靈魂的真實,而這是怎樣一群五花八門的靈魂啊,一套套多麼荒誕的人生邏輯,糾結在一起混成一團,塗改著你的常理。”

陷入困頓的丁捷向朋友請教,朋友勸他放棄寫作:“你不能讓自己長時間浸泡在別人的髒汙的河流裡,尋根追源排汙清淤,固然是好事,但做任何事都要先丈量自己的承受底線。”

就這樣,丁捷停筆了將近一個月,不再觸摸鍵盤,直到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讀到了喬治·奧威爾的一段話,闡述“我為什麼寫作”,喬治·奧威爾寫道:“寫一本書,就是一次可怕的,讓人殫精竭慮的拼爭,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魔力的驅使,一個人是斷然承受不了這個過程的。” 這段話將丁捷解脫出來,讓他從過度沉浸在題材的灰暗本身,而導致了寫作的疲憊中脫離出來,又找回了讓他堅持下去的“魔力”。

黨員幹部要有自我修復裂紋的能力與覺悟

最終,丁捷帶著悲憫的感情完成了《追問》,“之所以說悲憫,是因為這些人令人同情又令人譴責,我跟這部分人打交道,發現他們的覺悟不比其他黨員幹部低,但是他們內心深處有一個結,這個結讓他們在人生關鍵時期整體崩潰,這就像一個瓷器,搞文物鑑定的人都知道,他們鑑定瓷器時必須要把瓷器放在燈光下面拿放大鏡看,看瓷器有沒有留下暗裂,這個裂紋會有一天讓瓷器解體,因此如果有裂紋,這件瓷器再精美,價值也會大打折扣。人心裡面有一個裂紋,雖然藏在人心深處,但是這個裂紋在人生關鍵時期會起作用,導致衰落。”

丁捷說自己寫《追問》,就是試圖把這些官員心中的裂紋呈現出來,“人性裂紋在很多普通人身上都存在,這就是我為他們感覺到悲憫和同情的地方。但是我認為黨員領導幹部、社會成功人士,已經不是普通人,應該比其他人修養更高尚,因為你是社會的模範榜樣,是人民群眾生活和事業、人生道路規劃的導師,我們都是看成功人士怎麼生活,黨員幹部是很多人做人做事情的榜樣,人家照著你學習,所以你應該比大家的層次高一些,所以你的裂紋不應該存在,即使存在了,要有自我修復的能力與覺悟。”

寫作《追問》,對丁捷而言也是一次需要勇氣的寫作,他說有同行曾勸他說不要寫,擔心會產生很多誤會,甚至擔心他會被人罵,被報復,但是讓丁捷感動的是這本書也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包括中央黨校,上級部門和司法部門的大力支持,尤其是由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來出這本書,“我原先以為作為文學作品應該是純文學出版社來出品,但是最後落定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也增加了這本書的束縛力和權威性。”

不僅慾望可以綁架初心 情感也可以綁架初心

《追問》火了之後,丁捷被邀請去做報告,他說自己講到最後往往會變成了一場初心報告會,由此,在他心裡也慢慢勾畫出《初心》這本書。

丁捷在《初心》中列舉了不少落馬官員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他們大都有一個相似的人生軌跡和人心軌跡:人生從堅實、勤勉、向上到停滯、不安、盲動直至滑坡、毀滅這樣一個過程,就是其人心從充滿激情到不安、亢奮、驕躁,釀成混沌,終致墮落、邪惡的過程。更簡單地說,他們人生敗落的過程,就是背離初心,與初心漸行漸遠,直至將其丟棄的過程。

在丁捷看來,情感的慾望美如罌粟,它容易麻痺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看不清是非,劃不清界限,不知不覺地跌入混沌。親情、友情、愛情、鄉情、同學情等,本身都是良性的。但任何感情一旦超過了正常的尺度,就發展、變異為一種過度情慾,而情慾會成為心靈的洪水,總有一天會氾濫成災。把感情從自我的慾望裡延伸,就成為私情,私情總是在滿足自我的需求,最容易庸俗化、實用化、畸形化,也最容易使人動用公權力,動用不法手段,來滿足,來實現。這就墮入了公權私用的罪惡。

不僅慾望可以綁架初心,情感也可以綁架初心。丁捷講述說某地的一名交通廳廳長,出生在一個落後的平原小村。幼時家裡窮,常常吃不飽飯,班上有個小哥哥,每天都記得帶兩個饅頭,分給他吃。鄰里鄉親對他也多有照顧。多年以後,他經過不懈奮鬥當上了廳級幹部,因為念舊情,他動用權力,為老家立項撥款。過了兩年,這項工程爆出了腐敗問題,縣長收受承建商賄賂數百萬元,被逮捕判刑。他本人雖然沒有在這個項目裡拿好處,但“路修到老家老宅口”就是變相的“好處” 啊,最終這位交通廳廳長被撤職。

有些人的初心則被“尊嚴”、“面子”綁架,《初心》中講到了某大學校長,正廳級,雙學位專家,功成名就,德高望重。一次回老家,縣長說他榮歸故里,要隆重地接待他,沒想到,為了兩個有實權的處級幹部,縣長把他這個正廳級幹部撇在了一邊,這件事顛覆了大學校長的價值觀,他考慮到自己還年輕,決定運作一下,把自己運作出去,到政府部門去當真正的官,結果,這個校長一改以往的廉潔,幾年內就發展成一個赤裸裸的腐敗分子。他沒有能把自己運作出去,卻把自己運作“進去”了。

感謝父親的兩次“棍棒教育”

比較《追問》與《初心》的不同,丁捷說《追問》是追著心去,而《初心》是捧著心來。丁捷介紹說,《追問》是重點寫幾個案例,展開他們的人生軌跡,而《初心》則更多的是從自我出發,結合他自己的半生經歷,寫他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試圖通過這本書來談心靈的建設。黨員幹部、社會精英,甚至所有的老百姓、人民群眾應該怎樣建設自己的內心世界?一個民族建設什麼樣的初心?一個國家保持什麼樣的初心?一個個人建設什麼樣的初心? 身為紀委書記,丁捷親自參與、主辦多個案件。但繁忙的工作之外,他也始終堅持著業餘寫作。“我像普通人一樣早上8點上班,晚上6點回到家裡,幾十年以來都是這樣,而且從事著比較繁忙的工作,但我始終堅持業餘寫作,因為你必須是這個時代這個群體當中的人,而要深入在這個時代,才能真正做到設身處地。”

丁捷雖然年齡不大,但經歷卻很豐富,從小熱愛寫作,曾作為文學早慧生被南師大免試錄取。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高校工作的丁捷被選調進省委機關,從高校到官場,從省委機關處長到援疆幹部,從省委副書記大秘到國企紀委書記。

丁捷坦承自己也曾有過飄飄然——“2003年,我34歲,從省級機關轉崗到一個國有萬人企業集團任副總,業餘還整理出版了一些舊作,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有許多熟人開始誇獎我是‘成功人士’,在世俗事業和文學創作上都有些作為。”

不過,丁捷要感謝在他小時候,溫和的父親給他的兩次“棍棒教育”,一次是因為他和小夥伴去電灌站戲水,一次是去會計胖伯伯宿舍吃了西瓜,而那位胖伯伯有貪汙嫌疑,正是父親的工作組重點調查對象,“父親警告我,大人提醒要守紀律,孩子不能當耳邊風,吃人家的東西,接受別人的物質施予,要動腦子想想,東西本身沒有是非對錯,但施與受的行為是意味深長的,需要學會明辨,不能只顧滿足胃口不問動機,人生路漫長,處處有風險,具備清醒審慎的素質,你的人生才會安全。”

丁捷說自己成年後對父親的兩次“棍棒教育”佩服得五體投地,“人一生可以自己努力掌控的安全就是人身安全和人生安全,父親對我的兩次棍棒教育,正好準確無誤地針對了這兩個安全,被電灌站迴流倒吸進去,我們會失去生命,而懷有目的的糖果裡,往往裹著炮彈,吃了,人生遲早要被炸燬。”

丁捷認為,人生風險的種類花樣百出,你縱有八斗才智也不可能完全規避和化解 ,但人生風險的源頭是有規律可循的,無非就是人心的貪婪、邪惡和墮落,人心的正邪決定著人生的安全與否,所以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話:管好自己的心,也就贏得了一大半人生安全。

顯然,這個心就是“初心”。“初心”是什麼,方向在哪裡,我們將以何種方式繼續前行?丁捷認為,初心即自然,即自儉,即自由,即自重,初心是一切美好的本願。

也因此,他在《初心》的題記上寫道:“你是否獲得了自己希冀的人生?時光改變著你的容顏,也考驗著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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