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1291年冬末,一位威尼斯商人來到泉州,他如是描繪刺桐給他的印象:

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這裡,貨物堆積如山,的確難以想象。

他還談到,這裡風光秀麗,居民崇信佛教,一切生產必需品都非常豐富,一個威尼斯銀幣就能買到八個瓷杯。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這位商人,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的時代過去之後700多年,1997年,在荷蘭萊頓召開的一次主題為“宋元時期泉州地區的海上貿易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所集結的論文集標題是The Emporium of the World,將宋元時期的泉州稱為“世界的貨艙”。

儘管泉州的海外貿易興起於唐,但是,南宋以至元末的兩個半世紀,才是泉州海外貿易最興盛的年代。那一時期的泉州,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的貨艙”。

崛起之路

泉州的興起,既有內部原因,也有外部的良好條件。

一方面,福建人自古以來就是擅長造船出海,海路交通發達。《山海經》中著名的那句“閩在海中”,以及三國時期吳國在福建設立造船基地等事蹟,都說明福建海外交通的累積。

另一方面,泉州海外貿易逐漸崛起的時代,中國正是大唐帝國統治時期,對於與外國貿易往來,持鼓勵態度。

從國際上說,那時羅馬帝國衰微,海運中心東移到波斯灣,此後,阿拉伯勢力崛起,東起中國、西到非洲東海岸的海上交通,就此以波斯灣為中心連成一片。

從海上交通的形勢上看,從印度洋經馬六甲海峽,到東南亞,再進入中國南海,最容易看見的陸地,便是廣東和福建。而福建又恰恰位於外國船隻進入中國的門戶——廣州,以及經濟較為發達的江南的中點,在海運上作為中轉站的條件十分良好。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這一切,都為泉州在中唐以後成為中西“海上絲綢之路”的節點奠定了基礎。五代十國時期,閩國割據福建,又鼓勵海外貿易,招攬外國商人。在割據時期,原本需要通過明州(寧波)等地中轉的航線,變成直航,當時王氏政權都是直接前往山東,由此登陸向中原入貢,這直接促成了泉州與日本、朝鮮半島的直接往來。另一方面,原本需要經廣州中轉的南洋貿易,也因此而轉向直航。這對於泉州的影響更為深遠。

經過五代十國時期,尤其是閩國時期的發展,到了北宋初,泉州的對外貿易已經十分發達。宋仁宗時代曾經兩次知泉州的蔡襄,在其《荔枝譜》中就說,福建荔枝“其東南舟行新羅、日本、流求、大食之屬,莫不愛好”。

那一時期,泉州人還在中國與高麗的貿易上十分活躍。有學者曾經根據高麗史料統計過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至南宋祥興元年(1278年)的266年間,宋朝商人赴高麗的數據,在總數5000多人中,商人籍貫以泉州和明州為最多。明州是當時對高麗貿易的官方正口,後來還設立市舶司專門負責,人數多不出奇,但泉州商人之多,卻也說明泉州商人對宋與高麗之間的貿易的專擅。

有意思的是,蘇東坡曾經專門就此寫過一封奏摺(《論高麗進奉狀》),裡面說,高麗數年不至,許多地方的百姓都照國策辦理,沒有跟高麗來往,只有“福建一路多以海商為業,其間兇險之人,猶敢交通引惡,以希厚利……福建狡商專擅交通高麗,高麗引惹牟利,如徐戩者甚眾。”

蘇軾說的徐戩,正是泉州商人,按照東坡先生所列的“罪狀”,他收受高麗財物,在杭州雕造夾註華嚴經板2900多斤,“公然於海舶載去交納”。說起來,還對雕版印刷和經籍在朝鮮半島流傳作出了貢獻呢。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在泉州正式設立市舶司。此後,泉州與廣南東路市舶司和兩浙路市舶司並稱三路市舶司。到了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朝廷發“空名度牒”給三路市舶司“充折博本錢”時,廣南和福建各五百道,兩浙則是三百道,可見當時泉州已經和廣州並駕齊驅。

地利之便,市舶之利

南宋時期,遠離兵火的福建成為南宋王朝的大後方。建炎初,金兵南下的時候,宋朝宗室中兩大宗支——南外宗正司和西外宗正司分別遷到泉州和福州。這些人對金銀香料犀角象牙等舶來品的追求,自然也推高了泉州的進口貿易。

更重要的是,只剩半壁江山的南宋,財政收入大不如北宋,對於海外貿易更加著力。宋高宗就認為,“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宜,所得動以百萬計”,所以紹興六年(1136年),知泉州的連南夫奏請,“諸市舶綱首能招誘舶舟,抽解物貨,累價及五萬貫、十萬貫者,補官有差”,並提到“閩廣舶務監官抽買乳香,每及一百萬兩者,轉一官,又招商入蕃興販,舟還在罷任後,亦依此推賞”。簡單說,就是能夠招攬海外商人來的,補官;主管市舶的官員抽買乳香每到一百萬兩的,升官,能夠招商出海到國外的,回來也升官。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這個政策一出,自然有人響應。泉州蕃船綱首蔡景芳,從建炎元年到紹興四年,招誘販到物貨,收淨利錢九十八萬餘貫,補承信郎。到紹興末年,泉州市舶司一年的收入據說可以達到100萬貫。

由於南宋的首都在臨安(杭州),從廣州上供的貨物到臨安需要六個月,而泉州只需要三個月。這種地理優勢也推動了泉州的海外貿易。

那個時期泉州海外貿易發展迅猛,許多海外商人到此貿易。成書於南宋寧宗開禧年間(1205—1207年)的《雲麓漫鈔》裡就有一條“福建市舶司常到諸國船舶”,裡面詳細列舉了來泉州貿易的海外船舶,有大食、嘉令、麻辣、新條、三佛齊等31“國”,除了阿拉伯和高麗,不少地名是今天東南亞一帶的古代文明。

後來擔任泉州市舶司長官的趙汝適寫了一本《諸蕃志》,依照他的記載,當時與泉州直接有往來的國家或地區有58個之多。曾經擔任過主管官員,又多和商人交流,他的記載自然可信度極高。

“世界上最大的港口”

南宋寶祐六年(1258年),一位富商打破慣例,被委任為泉州市舶使。就南宋來說,這是市舶司前所未有的事情:不僅起用商人,而且還起用一位外國人。

這位名叫蒲壽庚的人,擔任市舶司的時間儘管不長,但此後掌握了福建海上力量,並專擅福建海外貿易,直至元初。

有意思的是,正是在研究這位《元史》沒有專門傳記的人物的過程中,人們逐漸發現了泉州在中外交通史上的地位。——1923年,日本學者桑原陟藏出版了《提舉市舶西域人蒲壽庚事蹟》,首先指出宋元以來屢次見於外國人記載的Zeyton或Zaitun是“刺桐”的音譯。到1926年,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名家張星烺到泉州考察,寫了《泉州訪古記》。此後,中外史家一致認定,刺桐就是泉州。而泉州在中西交通史上的地位也由此為世界所知。

與宋代相比,元代對於私人貿易比較鼓勵。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發佈法令,由官方給予官船和本錢,選人出海貿易,官取七成,私人佔三成。儘管帶有官方壟斷的色彩,但是這也給私人海商的發展提供了藉助官方力量的機會。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1347年,摩洛哥旅行家伊賓·拔都他經海路來到泉州,他見到的景象是大船百餘、小船不可數,他盛讚這裡是天然良港,並且還稱讚這裡生產的綢緞品質優良,這裡出口的瓷器,甚至遠達自己的家鄉摩洛哥。他的總結是,就算說這裡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也不過分。

就在他到泉州之前17年,1330年,一位叫汪大淵的江西人,從泉州跟隨海船出洋,這一年他20歲。5年之後,他返回泉州,並在1337年—1339年第二次出洋。又過了十年,1349年,泉州路的長官偰玉立要編修一本《泉州路清源志》,鑑於泉州海外交通之盛,想著記上一筆。於是,他便請來親身遊歷諸國的汪大淵執筆,這便是《島夷志略》。

依照《島夷志略》,元代與泉州有海外貿易的國家和地區,除了澎湖和琉球外,有97個,輸出的商品雖然以福建出產的為主,但也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優質商品。

其中尤其是泉州產的“泉鍛”,馳名海外,伊本·拔都他就說,1340年元朝遣使往印度,贈送其國王錦緞五百疋,其中有一百疋就產自刺桐城。而張星烺則認為,英語、法語、德語中的“緞子”(Satin)一詞就是源自阿拉伯語“Zaytūni”(刺桐)一詞。

中國的瓷器也是當時泉州出口的著名商品。德化屈鬥宮出土的高足杯、粉盒、軍持等許多瓷器,都曾在印度尼西亞、日本、菲律賓等地發現過。

“生齒無慮五十萬”的大都會

宋元時期泉州的海外交通,大致有幾條路線:

從泉州啟航,經過中國的西沙群島(萬里石塘)可以到占城,也就是今天越南南部。宋代洪邁的筆記小說《夷堅志》,就有一個故事說,泉州人王元懋隨船到占城,僑居十年。

到達占城後,海船從這裡還可以前往三佛齊(今天蘇門答臘的舊港)、勃泥(今天加里曼丹島東北)、爪哇等。1957年,在莆田發現祥應廟碑記,上面記錄了泉州綱首朱紡前往三佛齊時,曾經來廟請“香火”,“舟行迅速,無有艱阻”,往返不到一年,獲利百倍。

從泉州啟航,經過南海、三佛齊,越過馬六甲海峽,可以抵達印度,從這裡換乘小船前往波斯灣。從波斯灣又可以沿阿拉伯海岸西南一直到亞丁灣和東非沿岸。按照《宋史》的記載,這條航線單程順風也要160天,往返一趟需要大約2年。汪大淵就曾經到過東非的層搖羅,也就是今天的桑給巴爾。1888年曾經在桑給巴爾出土過宋錢和宋瓷,證實了史籍的記載不虛。

從泉州,還可以經占城、繞道勃泥前往麻逸、三嶼,這些地區都位於今天的菲律賓。

前往南洋以及阿拉伯的各條航線,一般都是每年冬季趁北風出海,第二年夏季趁南風返程。此外泉州還有沿東海而上,前往高麗,也就是今天朝鮮半島的航線,這條航線則是每年夏天出發,冬季返程。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在當時,經泉州輸出的商品,主要是瓷器、絲綢等,而輸入的商品中,香料以及各種寶貨佔了很大部分。

宋代福建的造船技術十分先進,“海船以福建為上”的記載屢見於宋人,南宋時期,泉州的水軍還常常被調去防備海盜和金人。而泉州出土的宋代大船,也印證了史籍的記載。2010年11月15日,泉州的“水密隔艙福船製造技藝”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隨著海外貿易的繁榮,泉州的城市人口也大量增長,在北宋元豐年間泉州人口已經達到20萬戶以上,當時全國達到這個數字的州郡還是少數,而到南宋末年,戶數一度達到25萬以上,算上在此居住的外國人,有記載甚至說“生齒無慮五十萬”。

泉州的公共事業也日漸發展。最集中反映這一點的就是泉州的宋代古橋,由此也可以窺見當時水陸運輸的繁盛。這其中,最有名的如由蔡襄主持的洛陽橋,修建於北宋皇祐五年(1053年)。還有晉江安海的安平橋,修建於南宋紹興八年(1138年),是當時全國最長的橋。

泉州城南,靠近晉江,便於出海,也由此成為商賈和外國人的聚集地。唐宋時期的“蕃坊”就在這裡,宋理宗紹定三年(1230年),郡守在城池南門外擴建翼城,將城南納入城中。

泉州衰落,但泉州人才剛剛登上舞臺

泉州的好日子在明初結束。那時的世界,也正站在一場大變局的關口。

在那個年代,歐洲商隊要航海前往東方,只能仰賴威尼斯人,從威尼斯到東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堡,然後從這裡經過阿拉伯人、波斯人的地盤,再到印度、東南亞,最後到達中國。儘管海路成本遠比陸路便宜,但架不住中間經過的勢力太多,“中間商賺差價”的尷尬始終少不了。而在此時,奧斯曼帝國正在崛起,崛起的奧斯曼試圖壟斷商路的利潤,而在歐洲,葡萄牙也即將開始尋找直接通往東方的海路,擺脫中間人,直接與東方文明打交道。

大航海時代即將開始,然而泉州本身並沒有趕上這個時代。元順帝至正十七年(1357年),義兵萬戶賽甫丁和阿迷裡丁據泉州叛亂。所謂的“義兵”,是元朝在南方武裝力量不足的背景下號召各地成立的、對抗農民起義的武裝。僅僅幾年之後,1363年,在泉州主管諸蕃互市的那兀納也發動叛亂,這些色目人相互攻殺,波及福建許多地方。直到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陳友定攻入泉州,叛亂才被平定。

這場延續十多年的叛亂,讓泉州的經濟遭遇了很大的破壞。

明朝成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厲行海禁。這也標誌著,明朝開始扭轉唐宋以來在對外關係上重貿易而不重朝貢的傾向,由此,朝貢體系成為明朝對外關係的重點。在這樣的著眼點下,重新在泉州設立的市舶司不再以貿易為重心,其工作對象也主要變成今天日本沖繩縣的琉球。

泉州是一個河口港,這也註定了滄海桑田對港口的影響太大。隨著泥沙不斷在出海口堆積,宋元時期繁榮興盛的後渚港,到了明朝已經漸漸淤塞。天然良港的條件此時也已不再。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種種因素,讓“蒼官影裡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的繁榮景象成為過去時。泉州也因此由宋元時期人口密集轉為“城大而土曠”的城市。

不過,泉州人並沒有退出海洋這個舞臺。

北宋時,泉州惠安人謝履寫過一首《泉南歌》,其中有幾句保存在祝穆的《方輿勝覽》裡:“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地闢。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這首詩道出了泉州的現實狀況:正是“人稠山谷瘠”使得“每歲造舟通異域”成為更好的選擇。

這種情況到了明朝並沒有改善。在明清時代,泉州山區雖然有一兩個縣糧食較多,比如安溪縣“其谷足以食郡中”,但絕大部分地區與沿海一樣地少糧缺。乾隆《泉州府志》錄《溫陵舊事》一書曰“( 泉州) 山縣田於畝者十三,田于山者十七,歲入谷少,而人浮於食”。

耕地少這個現實,讓泉州人無法安心種田,只能向海而行,去種“海田”。

這也直接促成了安海以及安平商人的崛起。

泉州:“世界貨艙”的興衰

安海港位於圍頭灣內,港口有白沙、石井兩個澳對峙形成海門,過了海門就是一片平靜的水域,而且也有避風的船塢。海船從廣州到泉州,最先抵達就是安海,然後由這裡轉向北面的後渚港,從圍頭灣到後渚港的這段海路並不平靜,經常有橫風、逆流,相比之下,圍頭灣內風平浪靜更加吸引海船。更何況,與後渚相比,這裡離治所比較遠,官府的管制沒那麼強,明代人就說這裡“縣治去遠,刁豪便於為奸”,私人海商比較容易在這裡集聚。明代末期,著名的海商兼海盜、也是泉州南安人的鄭芝龍,據點就在安海,而他的兒子鄭成功,在清順治十二年(1655年)以前,也是將這裡當作基地。

隨著歐洲殖民者在東南亞的落腳,東南亞逐漸取代波斯灣,成為東西方貿易的中心,在這個舞臺上,泉州人依然有自己的地位。如果說此前的泉州,在商貿領域唱主角的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那麼此後泉州人開始唱主角。

著名的歷史學家傅衣凌在遊學美國時,讀書於普林斯敦大學葛思德圖書館,在館中獲見晉江人李光縉的《景壁集》和何喬遠的《鏡山全集》兩書,寫出了《明代泉州安平商人論略》,所論述的主體就是明代安海的商人。

也正是傅衣凌先生,較早指出,清代廣東十三行行商中的潘同文、伍怡和、葉義成、潘麗泉、謝東裕、黎資元諸行,其先皆為閩籍,而其中又有不少泉藉。

泉州數百年“開洋通番”的歷史,換了舞臺,一樣精彩。


文:鄒挺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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