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寶慶路三號——當櫻桃變成玉蘭|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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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慶路三號:當櫻桃變成玉蘭

汗漫

1

寶慶路兩端生髮出常熟路(向北,至靜安寺)、衡山路(向南,至徐家彙),與淮海路或者說民國時期的霞飛路相交叉,形成上海的一個十字街頭。

寶慶路三號處於此地,由五座德式建築風格的小樓、六千平方米的草坪構成的私人庭院,名震上海灘——早年,僕人來開門,需要騎自行車從小樓方向迤邐而至。後來,庭院的棲息者、水粉畫家、音樂鑑賞家、文學愛好者、老克勒、本文主人公徐元章,在沒有僕人的年代裡,親自騎自行車來開門,迎接另一個老克勒或者年輕女子,喝咖啡、跳舞、畫畫、聽唱片、閒話、調情、私語、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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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頭》劇照。

在街頭,我偶爾會想起上海明星影業公司一九三七年出品的黑白電影《十字街頭》。趙丹、白楊主演。如果是春天,百花香,太陽暖和地照著我不算破的舊衣裳,就更容易想起這一電影中的插曲。每個時代都在追問著每個人的選擇,在露天與內心雙重的十字街頭,紅燈問罷綠燈亮,也不一定能遇到一個好姑娘。

我多次穿過一系列十字街頭,訪問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寶慶路三號。大門黑色,緊閉。院子內偶爾有犬吠。沿街一側被竹編籬笆細密封鎖,某個角落處曾經有舊漏洞被新竹子填補——一個同事、朋友,劉先生,上世紀七十年代在這庭院內某一小樓改建成的小學校裡讀書三年,屢屢從這一漏洞中進出,感覺像在語文作業中的一個括號內填詞、改病句。“小學旁邊兩棟樓被改成派出所,警察進進出出。小學、派出所之外,還剩下兩棟樓,被一道紗網隔出去,成為徐家人生活的小天地。沒有從前闊氣了,但能有這樣一個安閒的角落,在那樣的年代,也稀少啊。我們同學常常趴在紗網上,偷偷看徐元章和他女朋友在草地上讀書、喝茶——那場景,真像一幅俄羅斯油畫。”

早年,一九四九年以前,大門一側曾經有兩個信箱,分別寫著“周”“徐”二字。

“周”,指這一院落的主人周宗良:寧波人,牧師的兒子,由學徒開始在上海灘闖蕩,最終成為了德國染料業在華的總買辦,所建立的商業分支機構遍及內陸各大城市,並進入染料業以外的投資領域:地產業、金融業、輪船業、紡織業……曾經擔任民國時期的中國銀行董事、中央銀行理事等職。一九四八年去香港定居,所攜財富裝滿兩架飛機,在香港富豪排行榜上居於第二位。一九五七年病逝。

“徐”,指周宗良的女婿徐興業:初為家庭教師,後成為四小姐周潤琴的夫婿。周宗良出走香港後,這一庭院的主人成為徐興業。一九五七年,周潤琴赴香港參加父親葬禮後,赴法國遊歷一去不歸,初有信件往來,後無消息,失蹤,導致其兒子、周宗良的外孫徐元章,在多年後與其他周氏子孫發生房產繼承權糾紛中失勢。徐興業後來任職於某出版社,業餘寫作,長篇小說《金甌缺》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榮譽獎,一九九○年去世,避開了兒子將要去面對的遺產紛爭。

現在,門側的信箱一個也沒有了。徐元章也在二○○七年周家子孫產權糾紛發生後不久、法院勒令其搬出寶慶路三號以後,沒了音訊,直到二○一四年去世,在媒體中重新成為一個短暫話題,讓上海灘最後一批老克勒傷感、唸叨一陣。目前價值數億元的這一庭院,已經有了身份不明的新主人。院子內有犬吠,已經不是徐元章的寵物在呼叫了。

“忘記某人就像忘記關掉院子裡的燈,/於是它整天亮著:但那也意味著回憶/——因為那光。”(阿米亥)寶慶路三號庭院裡的光,用燈泡形狀的頭顱,在回憶?

2

劉先生一直住在寶慶路附近弄堂裡,請我去他家旁邊的咖啡館喝咖啡,聊起我們兩個都感興趣的徐元章。

“他長相一般,有女孩子味,眼神溼漉漉的。初中沒畢業就不上學了,在我們弄堂工廠裡糊紙盒,和我哥是工友——一個少爺,紙盒也糊不好,就給大家講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三個火槍手》《三國演義》……講得生動,像說書人,到關鍵情節處就賣賣關子、吊吊胃口。大姐大媽們替他糊紙盒,還帶吃的、喝的,寵著他。他家藏著不少書,我去借書,他猶豫半天,怕書丟了、被人告發了,最後決定讓我坐在他家窗臺下看書,看一個下午。天暗了,我才戀戀不捨回家。第二天再去他家接著讀。那半面牆的書櫃啊,竟然一直沒有散失,真是奇蹟。我讀小說,徐元章一邊聽降低了音量的貝多芬啊、肖邦啊,一邊畫水粉畫。偶爾抬眼問我:看到姑媽出現的那一段落了嗎?注意那一段啊……”

在弄堂工廠裡沒幹多久,徐元章就回了家,不上班了,全心全意在門前草地上談戀愛——表演俄羅斯油畫一般的異國情調。門外,寶慶路附近的十字街頭,的確有俄羅斯僑民們在二十世紀初流浪上海後建立的東正教教堂、普希金雕像。淮海路上反覆走過鑼鼓喧天的遊行隊伍,但徐元章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愛情,除非愛情不再關心他。最終,他娶了那個有德國血統的美女。若干年後,這女子像徐元章母親一樣帶著孩子出國,同樣渺無音訊。一個異常美麗的庭院,讓其中的親情和愛都顯得異常——觸目的美,必然帶來驚心的痛?

“那女子很貴氣,一看就不是徐元章能駕馭的人。舊公子,有情調,收藏了很多老唱片,沒錢。他靠賣畫、做美術教師有一些收入,但要花大價錢養護這園子。到電臺講過古典音樂。朋友們也給他一些接濟。他沒有什麼新衣,總是穿著從前的衣服,吊帶褲、尖頭皮鞋,皮鞋上有裂紋。徐元章啊,只適合與那些浪漫主義小姑娘談談藝術,悄悄親熱親熱。”

“你說的‘談談’和‘悄悄’,像在總結自己的人生經驗吧?”我這樣調侃,劉先生嘿嘿地笑。

3

徐元章只畫上海灘異國情調的各種建築,這自然與寶慶路三號內的生活遭際有關。

像桃花源一樣可以避世,德式風格,用的是從法國進口的美國材料——外公周宗良對寶慶路三號的構思與建設,歷時七年。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這一庭院異常醒目,被覬覦——日偽時期上海漢奸行動隊隊長吳世寶,屢屢以“私通重慶”罪名相逼,並籌謀綁票,以圖獲得這一院落。

周宗良每每外出,都由四五個保鏢左右觀察、前後衛護,小心翼翼推開那扇黑色大門。他的手杖,其實是一把暗藏鋒芒的劍。即便如此,其妻仍舊被奪門而入的蒙面者綁架,後以鉅款贖回。周宗良,不是魏晉人士,也不是陶淵明,他知道自己所處時代的危急和緊迫。

一個顏料商人的後代,用顏料、色彩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吧——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後,徐元章在上海畫界逐漸成名。

那個年代,一個畫建築的人,必然與上層建築發生關聯——淮海路、汾陽路、岳陽路上,幾幅領袖像的繪製者當中,有徐元章、陳丹青等等當時上海畫壇的青年才俊。“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畫整面牆。這顴骨上的一點,是最後一筆,也是最難的一筆——全畫最亮的一點,用白顏料,要點得精準,就必須在一米外仔細端詳,然後啪一聲,點上去,頓然生輝。”多年後,他在某部紀錄片裡回憶這一往事,表情有些失神、走神。

紀錄片拍於二○○七年的遺產糾紛案發生之際。徐元章想通過這部片子影響輿論,從而做出有利於自己的判決。他大概也想通過這一片子,讓失蹤於異國的母親和妻子,看到一個進入晚景的兒子、丈夫的無助與孤獨?否則,他不會讓記者、錄音筆、照相機、攝像機一類外界事物,侵入寶慶路三號這一高尚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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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五個獨立的兩層別墅分佈於花園四周,最初分別為:主人起居室、會客室及餐廳,子女、家庭教師及來賓起居室、僕人起居室及配電室——把功能分解於有距離的不同別墅,確保不同層級人物的私密性。“文革”後,弄堂小學和派出所搬出,寶慶路三號完全迴歸徐家或者說周家。

“我小舅舅騎著馬,在草坪上練習盛裝舞步,周圍是一群名犬。女子們圍著看的時候,他在馬背上的樣子顯得更高傲、更英俊。你看,當年他們燒烤的鐵架子還在。生鏽了。我一個人是不會在草地上燒烤的,顯得滑稽啊。我爸爸當年進入這個院子當家庭教師,就在那一座樓裡給我媽媽講課,媽媽當時是高中生,師生戀呵呵。”徐元章在紀錄片中笑了,面對鏡頭,像面對一個虛無的母親和愛人,眼神有些羞澀、自得和惆悵。鏡頭移動,他身旁門框上似乎有白蟻蠢蠢欲動。

一群老克勒每週日下午三點,在“會客室及餐廳”所在的那一座樓裡聚會。所謂“克勒”,有兩種解釋,一種是“class”——階級、階層、臺階;另一種是“colour”——花朵、花花公子。一種有花花公子氣質、花朵氣質的舊貴族人士,年齡跨度在五十餘歲到八十歲之間。其中,有昔日鋼鐵大王的孫子、船王的孫女、麵粉大王的外孫、火柴大王的侄孫、晚清重臣的後人……這樣的聚會,像中國近代史、現代史的一條索引、一個腳註。

老克勒們穿緊身西服或燕尾服,頭髮精心染黑,發膏和尖頭皮鞋在一個人身體的上下兩端,閃閃發亮。即便在室內、在複雜造型的吊燈下,他們依舊戴著可變色的墨鏡,以便掩蓋眼角皺紋。喝手磨咖啡,品紅酒,用英語或精緻的滬語回憶往事。他們甚至不說“阿拉”,而說“吾伊”。顯然,“我”“俺”一類普通話、土話,無法敲開這扇黑色大門。需要語言、妝容、服飾來加固某種尊嚴和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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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錄片中,看到一個打扮成“貓王”形象的八十歲左右的老人,他應該經歷過三十年代。七十歲以下的老克勒,比如徐元章,更多是在追憶舊時代的光影氣息——從父輩那裡,從老照片、老電影裡,從血液裡。《胡桃夾子》的音樂響起,老人們擁著美豔女子翩翩起舞。地板有細微裂紋、牆紙陳舊剝落的巨大舞廳,頓然輝煌。徐元章很少跳舞,像一臺戲劇的編劇、導演、製作人、劇務,站在牆角微笑、觀察,隨時為大家斟酒、續茶。從舞會這個角度,一個老人眺望著早年的美景良辰。

或許由於懷抱中的女子過於誘人,那“貓王”滑倒在地了,順勢做出天鵝之死的動作來自嘲:“心愛的人啊,我為你而死。”鬨堂大笑。

出現在這一院落、這一舞廳裡的女子,大都是上海藝術院校裡的學生,被某一老克勒帶進這圈子,也就有了關於上流社會的談資。她們會拜徐元章為師,學水粉畫,在大草坪上面對這五座別墅,表達幻想和心動。大部分時間,這些位於花園南側的建築處於逆光狀態,畫家就要學會辨別、呈現出陰影的層次和深意。紀錄片中的場景:徐元章與一個女孩手拉手在暮色裡站著,女孩幾乎依偎在他懷抱裡了,白玉蘭樹的影子在窗子上隨風晃動……

記者詢問與女孩相處時的內心感受,徐元章回答:“我老了,對於她們的愛是乾淨的、安全的、可以信賴的。”還算是一種比較體面的回答。

對於越來越多的造訪者,試圖進入這一圈子的陌生人,徐元章在抗拒:“那個某某,真是拎不清,帶來一個外地女孩——我這種地方是外地人能進來的?再漂亮也不稀罕的。上海小姑娘嘛,自然是歡喜的、歡迎的啦。”這段話讓我想到契訶夫,想到他最後一部作品、話劇《櫻桃園》。

寶慶路三號,像某個隱形的契訶夫寫出來的一部戲劇,真實而又虛幻。

不同的是,在這一戲劇裡,俄羅斯的櫻桃變成了上海的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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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櫻桃園》劇情梗概:

十九世紀末,俄國貴族階層崩潰,新興資產階級咄咄逼人,像長期寂靜的櫻桃園附近突然出現的火車站、火車那樣,咄咄逼人。女主人公柳苞芙,在丈夫酗酒而死後,為新愛情而移居巴黎、耗盡財產,歸來,不得不拍賣掉世代居住、寄予無限情感的櫻桃園。而櫻桃園的接手者居然是柳苞芙家族昔日奴隸之子羅伯興。劇中,拍賣日的前夜,櫻桃園裡還在舉行舞會,但舞者陣容已經不整齊了:商人、家庭教師、女僕、火車站站長。八十七歲的老僕人費爾斯,站在舞廳一角很不愉快地嘟囔:“早年間,我們這裡跳舞的都是些將軍啦,男爵啦,海軍上將啦。現在卻請來了郵局職員和火車司機。他們還擺好大的架子呢。”

徐元章像《櫻桃園》中的誰呢?像柳苞芙、柳苞芙的女兒安妮雅、費爾斯等等人物的混合體,尊貴與卑微、前歡與新愁的混合體——寶慶路三號,只有他一個人在演出。連寵物狗這一道具,也蛻化為一隻普通家犬。他必須分飾各種角色,直到曲終人散,只剩下玉蘭樹兀自開開落落。但他顯然不像劇中的商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羅伯興,也不像冷眼旁觀這一切的大學生特羅菲耶夫。

羅伯興在感慨、憤懣:“和你們混在一起整天不幹正經事,可把我害苦了。我不能沒有事幹,我不知道怎麼來安頓這兩隻手;它們閒著晃動的時候,像別人的手。春天裡我種了一千畝罌粟,現在淨賺四萬盧布。當我的罌粟開放的時候,那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圖畫啊——特羅菲耶夫,你為什麼那麼驕傲?”

特羅菲耶夫在沉思、抒情:“你父親是奴隸、莊稼漢,我父親是藥劑師,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你就是給我二十萬我也不要。我是個自由人。你們,無論窮人還是富人看得很重的東西,對我來說就像是天空裡的飛絮,對我產生不了影響。我有力量也很自豪。人類在走向崇高的真理,向可能存在的幸福進發,而我置身於這隊伍的最前列——我能達到,我自己能達到,或是向別人指出達到目標的道路。諸位,上馬車吧……是時候了!火車就要進站。”

在這句話的結尾處,傳來砍伐櫻桃樹的斧聲和火車的汽笛聲。

話劇《櫻桃園》初次進入中國舞臺,是在二○一六年,徐曉鍾、林兆華先後導演,濮存昕等演員演出。熟悉外國文學的徐元章,是否讀過《櫻桃園》這一劇本?估計他不會喜歡契訶夫的主題:我們都是要告別櫻桃園和舊生活的人,不論是根深葉茂的貴族,還是草間求活的平民——車站已經修到了門前、胸前,一個人必須接受新世界的進入與拷問。就像必須接受寶慶路三號黑色鐵門外種種的人物與事件,突然進入並拷問。而我們,如何守住內心深處的櫻桃樹與燈火?

二○○七年,周宗良居於海內外的二十三位子孫,就寶慶路三號產權起訴徐元章,要求分割遺產。法院鑑於徐元章母親下落不明,繼承鏈條中斷,故判決“徐元章與本遺產分割案”無關,勒令其搬出花園。徐元章為這一訴訟而改變高冷風格,頻頻出現於電視臺“心靈花園”一類痛說悲訴、暴露隱私的娛樂節目,為自己申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無奈、無效。

一個水粉畫家在寶慶路三號消失,最終在人間也消失了。新貴們在拍賣場舉牌,贏得這一花園中的草地和玉蘭。

6

契訶夫對商人羅伯興並非簡單鄙視,而是充滿同情與理解。

其實,他對筆下人物都帶著同情與理解,像作為“契訶夫診所”的主治醫生面對病人那樣,全身心地感受著他們的劇痛和隱痛——小說史就是疾病史。

契訶夫最喜歡的人物,應該是那一個總也沒有畢業、被櫻桃園女主人柳苞芙譏諷“得了潔癖、怪人、連戀愛滋味都沒有品嚐過”的大學生特羅菲耶夫。在一群商人、貴族、奴僕中間,需要一個大學生,作為新時代的觀察者和預言者,自尊、悲憫而又開闊。契訶夫大概把自己的形象轉移到這一人物身上,甚至連特羅菲耶夫父親的身份,都被寫成了“藥劑師”。

寶慶路附近有上海戲劇學院,我在學院劇場中看過日本現代舞《櫻之園》,依據契訶夫的《櫻桃園》而改編:

一座老房子面臨拆遷,庭院中的櫻花樹怎麼辦?房主,一個不成器的人,對於櫻花樹感情淡漠,為避免繳納高額遺產稅而催促拆遷公司速速行動。但,護綠會的一個姑娘卻誓死保護櫻花樹。女演員在舞臺上激烈跑動,圍繞一棵產權與自己無關的櫻花樹,跑動著,呼籲著。最終,護綠會姑娘,女演員,在漸漸黯淡的追光燈中安靜下來,櫻花樹倒了下去。她說著自己的故鄉和喪失,充滿哀愁。帷幕後,隱隱響起了日本自衛隊戰機的轟鳴聲,呼應於俄羅斯的斧聲、火車汽笛聲。

俄羅斯的櫻桃樹,就是日本的櫻花樹、上海的玉蘭樹,在充滿了被喪失、被斫伐的危險預感中,楚楚動人——

“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棵白顏色的樹,樹幹彎了,像個女人。”

“親愛的、尊貴的書櫃,我向你致敬,在一百年的時間裡,你一直為善良和正義而服務。”

“你需要的不是看戲,而是看自己,你活得多沒有味道,你說了多少廢話。”

“生命好像完結了,可我好像還沒有生活過。”

“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閃耀永恆的光,那麼美麗、超脫,你,我們稱之為大自然母親,包容生死,你給予生命,也能將它毀滅。”……

《櫻桃園》中的這些臺詞,充滿了詩意和感染力,完全像寶慶路三號內的老克勒們在獨白或者對白——必須有能力觸動靈魂和記憶,一個句子、一棵樹,才能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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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說家汪曾祺把明代作家歸有光比作“中國的契訶夫”——那麼,我可以把契訶夫比作“俄國的歸有光”?兩人的共同點都是:留白,愛閒筆,抒情,對講故事沒有大興趣——這其實就是詩人氣質,《櫻桃園》中的大學生特羅菲耶夫的氣質——“一種模糊而美麗的人類真理的擔負者,不幸的是,他對於這一重負既卸不下,也擔不動”,納博科夫如此評論契訶夫筆下的這一人物。

高爾基同樣敬重契訶夫,說,他好像是站在路邊微笑著對走過的人們呼籲:“你們可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但在寶慶路三號、在上海、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沒有聽見,或者假裝沒有聽見這一呼籲。沒有聽見,或者假裝沒有聽見,才能心安理得地過一種沒有精神負擔的生活,走肉如行屍。

青年時代,我與同事常常在辦公室值夜班、看電視劇。一個晚上,某領導走進來:“什麼電視劇?”同事恭敬地站起來回答:“《不知其名》。”領導看了同事一眼,走了。五分鐘後,同事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滿臉通紅,問我:“領導誤會我了吧?”我不解:“怎麼了?”同事嘀咕:“領導問我什麼電視劇,我說《不知其名》,他看了我一眼——可能以為我在用書面語‘不知其名’搪塞他吧?真邪門啊,這個破電視劇的名字……”

遂想起契訶夫的小說《小公務員之死》。當然,我的這一個同事沒有死,後來混成了某一級別的官員,開始讓後輩小職員來揣摩、不安。我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完成了對天真的背叛,庸俗地活下來了。

寫完《櫻桃園》不久,契訶夫活不下去了,在德國療養地去世,像被死神伐倒的一棵櫻桃樹。運回俄國的棺材,竟然裝在一節寫著巨大“牡蠣”字樣的貨運車廂裡,被心痛氣急的親人們找了半天才找到——契訶夫想變成一隻牡蠣?火車站臺上,一支假裝悲傷的樂隊在節奏緩慢地演奏催淚曲,但與契訶夫無關——那哀樂,獻給同一列車運回的某個俄國將軍的遺體。

如此荒誕的場景,像契訶夫虛構出來被演出的最後一臺戲,以火車作為舞臺背景。

上海也是舞臺。人間無處不舞臺,但道具中已經出現了高鐵、地鐵、磁懸浮列車、飛機。我應該儘量避免成為種種舞臺上一個可笑、可悲的角色,即便身份再微乎其微、臺詞再有限,也應該站在那一個似乎永遠無法畢業的俄羅斯大學生身邊,站在櫻桃樹、櫻花樹和玉蘭樹一邊。

歸有光在《項脊軒記》裡,對一棵樹念念不忘:“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需要一棵自己的樹來寄託身與心。但即便能找到這樣一棵樹,也難以擺脫可憐、可嘆息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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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徐元章書房的吊燈上,三條鏈子中的一條已經斷了,燈光暫時沒有傾斜。

維護這樣一個院落,耗資巨大。徐元章請花匠隔日來打理一次花園。把各色燈泡換成乏味的節能燈。冬夏時節獨自在家,也少開或不開空調。

徐元章在紀錄片中展示了父親徐興業的長篇小說《金甌缺》。還有一沓信札,是父親早年寫給母親周潤琴的情書。書和信札,殘存著父母日益抽象、稀薄的心跳和手溫。

《金甌缺》起筆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以南宋時期抗金斗爭為背景,塑造了民間義軍領袖馬擴的英雄形象,顯然是對抗日戰爭這一當時社會主題的回應。徐興業在完成前三卷後,中斷寫作二十餘年,直到八十年代才匆忙完成第四卷,收束全書。我想探究這一前後綿延四十年的寫作,究竟出現了哪些動力與障礙?是否與其愛情的發端與了結有關?書中是否出現了個人私密情感的投影?從上海圖書館借來《金甌缺》,讀畢,似乎印證了一些猜測。

無錫國文專科學校畢業生徐興業,被周宗良請來,為中學生周潤琴講授歷史和古詩詞。一個其貌不揚、家境困窘的青年教師,遇見了一位好姑娘——跳芭蕾、畫油畫、嚮往革命、嘗試跑到蘇北參加新四軍,一個大家閨秀愛上寒門書生,這是發生在寶慶路三號的真實故事,而非言情小說中的陳俗虛構。周宗良自然反對將這一“言情小說”寫下去。周潤琴決然出走,與徐興業在租住的公寓裡結婚,生下徐元章。一九四八年,周宗良遷居香港,徐興業與周潤琴才帶著七歲的徐元章搬進寶慶路三號。

《金甌缺》,也許是徐興業與周潤琴戀愛的副產品。兩個人愛著、商量著,推進紙上情節的敘述。前三卷,語調緩慢、沉著,對情節的走向、人物的結局充滿底氣。第四卷就草率匆促了,像一個故事大綱,寫作的倦意難以遮掩——此時,周潤琴在徐興業的生活中已經消失多年。貫穿全書的主人公馬擴與其妻趙嚲孃的愛情,顯然寄託了徐興業對周潤琴的眷戀,熱烈得近於誇張,也就愈加失真、可疑。

周潤琴自香港去了法國,偶有信件被騎著綠色永久牌自行車的上海郵差,投入寶慶路三號門口的郵箱。後來,她像失聯的飛機,連一個機翼碎片都沒有留下來以供猜測和追尋。

《櫻桃園》中家庭教師夏爾洛塔的有些臺詞,完全像徐興業的自言自語:“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想找個人說說話,但找不到了……”

9

徐元章的長相、氣質酷似父親徐興業,連愛情故事也在複製父母之間情感的起、承、轉、合,顯得缺乏想象力。他與妻子黃亨義的愛,也發端於師生戀。黃亨義多才多藝,曾經是京劇演員言慧珠、歌劇演員溫可錚的學生。她的美,被當時很多人求愛追從。最終,還是在一九七一年嫁入寶慶路三號——不知道這個庭院在黃亨義心中的分量,是否超過了徐元章。一九九二年,黃亨義帶著女兒去了美國,漸漸也沒有了消息。

徐元章一生活動範圍沒有超出上海。他對自家籬笆外的世界不感興趣,對十字路口次第變幻的時代潮流也充滿懼意。但他必須迎接世界和時代的種種敲門聲——溫和的、試探的、淡漠的、咄咄逼人的。幼年學習畫畫,也都是母親請人來寶慶路三號上門授課——教師就是後來聲名赫赫的雕塑家、油畫家張充仁和肖像畫大師俞雲階。

徐元章似乎把所有才華和力量,都用於追憶。“所有的藝術都是追憶。最好的藝術是對未來的追憶。”(查爾斯·賴特)所以,藝術家是非現實的人——被現實排斥越強烈,對未來越不安,就越傑出。除了老房子,徐元章什麼都不畫。名氣漸漸大了,被美國《時代週刊》等媒體報道。不少外國人來寶慶路三號看畫、買畫。瑞典駐上海領事館曾經在此舉辦過“瑞典之夜”的聚會,近兩百位中外人士萃集於草坪,燈火輝煌,小樂隊演奏著小夜曲……

不久前,我在中華藝術宮看了徐元章遺作展:幾十座別墅耽溺於水粉中,陳舊而又豔麗,像一群與上海人存在時差的異邦遊客,像與現實存在隔膜的德式、法式、英式、美式的徐元章。

中華藝術宮就是二○一○年世博會期間的中國館。

10

上海大約有五千餘幢懸掛“歷史保護建築”字樣銘牌的洋房花園,如思南公館、哈同花園、丁香花園、沙遜別墅、馬勒別墅、愛廬別墅、愛神花園、綠房子、望廬、宋家花園、榮公館、白公館、張公館、猶太人總會、嘉道理住宅、華業大樓……密佈於外灘、南京路、淮海路、華山路、湖南路、新華路、復興西路、汾陽路、太原路等地段,繁華之中存大幽靜。從事老洋房交易的一個律師朋友,曾對我分析其中規律:晚清至民國時期,官員大多居住於徐彙區,商人大多居住於靜安區,文人、學者、專家大多居住於黃浦區。

我探訪過其中部分院落,似乎都種有玉蘭樹。五月,玉蘭盛開,像一樹樹鴿子迎風翻飛。上海市花就是玉蘭。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後,這些院落大部分歸於國家,成為博物館、少年宮、學校、餐館、音樂學院琴房、作家協會辦公地,等等。舊人已去春常在,玉蘭兀自開。這些異國風格的院落,組合出上海混血的面貌。牆裡鞦韆,可能早已拆掉。牆外單行道上車流洶湧,行人們匆匆奔向證券交易所、草地音樂會、大師賽、主席臺、飯局、家長會、新概念作文比賽、機場、財務負債表、法庭、離婚協議、告別儀式……牆裡舊照片中的民國佳人,隱隱笑。

部分花園別墅成為各階層市民混居的公寓。即便在特殊年代,這些建築內的部分人物,面容與身影依然保持舊生活的夕照餘暉:女子們悄悄去錦江飯店裡做髮型,穿自己改良之後的“列寧裝”“布拉吉”,走在路上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樣引人注目;男士去照相館,脫下千篇一律的藍色工作服,從提包裡掏出珍藏已久的西裝,繫上領帶,坐對光芒;回家,在廚房裡揣度西式糕點的配方,閱讀包著紅色書皮的西方文學名著……

存在一個看不見的上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好眼力、好筆力,也看不見、寫不出的上海。

建築、環境就是命運——彩繪玻璃窗上一個天使圖案的飛翔,僕人夜半走廊上的偷窺,室內樓梯或街頭拐角處的身體碰擦,弄堂裡的一次凝眸和落日,十字街頭的一次轉身和細雨……都可能引發出一個情節、一個事件,讓生息其中的人擁有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高潮和結局。“一個以密切交織的人際關係為特徵的生活世界,在里弄房屋內呈現出來。有時候,激情也會公然迸發,而慾望則流動於街道、小巷、菜場構成的無數迷宮之中。”李歐梵在對金宇澄小說《繁花》的評論中,談到了上海地理與人性幽明之間的關係。

顯然,一個人對於所處空間的態度,就是世界觀、價值觀。服從它、眷戀它或者逃脫它,就是一部小史詩——杜甫的茅屋和身體,必然為秋風所破;歸有光的項脊軒和枇杷樹,必然歸於蘇州城外名為“項脊涇”的一片田野;徐元章的老洋房和玉蘭,也只能被資本和時間有力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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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漫:宝庆路三号——当樱桃变成玉兰|天涯·新刊

徐元章畫作。

在徐元章的畫筆下,我看見兩個熟悉的院落。

其一,銅仁路與北京西路交叉形成的十字街頭,一座四層別墅式酒吧“豔陽天”。初為上海灘另一個顏料大王吳同文的私宅,因外牆微綠而俗名“綠房子”。吳同文是當代建築大師貝聿銘的姑父,與周宗良之間存在複雜的競合關係。綠房子在當年上海灘鉅富大亨們的豪華宅邸排行榜上,也曾位居前列:小電梯首次出現於上海家庭,客廳地面鋪設彈簧板以增強跳舞時的足部快感……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曾經來訪,與吳同文在二樓陽臺共進晚餐。吳同文與妻子死於上世紀六十年代。

綠房子,就是吳同文的“櫻桃園”?

我曾經進入豔陽天酒吧或者說綠房子,與一個戰略合作伙伴達成共識。透過窗子,庭院裡也有一棵開滿白花的玉蘭樹,“樹幹彎了,像個女人”。

另一個院落,是愚園路上由三座小樓圍合而成的花園。

院落原主人為民國時期一家醫藥企業的老闆。上世紀五十年代公私合營後,該院落成為我所供職的一個國家級藥物研發機構的組成部分。主人的兒子,王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從英國留學歸來,成為這一院落裡的科學家,童年時代的臥室成為了他的實驗室。王先生的妻子是留學期間在倫敦街頭遇見的一位好姑娘,後在復旦大學教書。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許多夜晚,為解決涉及有毒氣體的若干工藝路線研究,王先生獨自在這一院落內的草地上點亮蠟燭,露天工作,擺弄著試管、燒瓶、試劑——當時的實驗室內通風條件比較差,只能藉助於室外晚風的吹拂。

後來,王先生成為中國工程院院士,數項科研成果獲得國家級大獎。為了藥物工藝研究所需要的手感、靈活度,他買了一個理髮推子,與自己的研究生相互理髮——王先生和研究生們的髮型,都顯得簡單、稚拙、樸素。目前,王先生九十多歲了,住在一棟高層公寓內,牆壁上懸掛著他書寫的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妻子不久前患了失憶症,除了王先生,對這個世界上的山重水複,對這座城市裡的花園菜場,一概喪失了認知和牽掛。除非入睡,當王先生做事情,她就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丈夫,一眼不眨,寸步不離。“去復去兮如長河啊——白居易的詩吧?這是在說晚年。楊萬里這首詩,說的是青春壯年——堂堂溪水啊,堂堂溪水……”王先生對前來登門探望的我如此感嘆。他喜歡寫舊體詩。他諒解寫自由體詩的我:“自由,不容易——河流在兩岸的約束中才能入海啊。可我,我們這代人,又似乎被約束過多……”

王先生茶几上有契訶夫和魯迅的小說。“他們都是醫生出身,我是藥物學家——藥物和醫學算是知己、鄰居?應該能談得來,呵呵……”

我問王先生知道寶慶路三號嗎?他點點頭。知道徐元章嗎?他搖搖頭。王先生高大硬朗,與徐元章的氣質和趣味迥然不同。在上海,擁有舊貴族背景的人們像不同的魚群,在不同溫度的海域裡,各自遊動。

我告訴王先生,他以前的家、後來的實驗室,被徐元章“搬”進了畫框。王先生笑了:“他在審美,我在研究,都好,都需要。能在自己出生的房間裡做科學實驗,是很難得、很奇妙的事情呀,圓滿,滿足——太棒了!”他端起咖啡杯,向我舉了舉。

12

寶慶路三號外是公交汽車站。乘坐公共汽車的人們,漠然背對這一庭院。他們只向公交車所代表的大致相似的動機、契機、轉機,殷殷眺望——那公共的、平民化的未來。

個性化的、別緻的前途命運,暗藏於舊時代的馬車、火車,新時代的蘭博基尼、法拉利等汽車,或麗娃、阿茲慕等豪華遊艇,或首相一號、豪客等私人飛機。大同小異,萬象歸一——歸於短暫的歡愉、長久的隱疾與劇痛,以至最終的平靜。

我數次有意前來或無意中路過,都沒有看見寶慶路三號內的玉蘭樹。它們每一年都在新生,不論庭院裡的主與僕如何更迭衰榮,永遠只對春風和光線來發芽、發言。

像上海的玉蘭、日本的櫻花樹、俄羅斯的櫻桃樹一樣,契訶夫永遠不會過時——好作家像新人、親人、友人,在同一時空與我們生息相伴。當一個人病了,契訶夫們就會捏著一紙藥方、一支溫度計,出現在無影燈下、病床邊、走廊裡,以及書桌上那一個酷似藥罐的墨水瓶旁。

汗漫,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一卷星辰》《南方雲集》等。

汗漫:宝庆路三号——当樱桃变成玉兰|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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