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從2012年從事截訪以來,牛力抓住了截訪的巨大商機,在2014年自立門戶,直至2016年成立北京神州暢行汽車租賃有限公司,構築起一條包括地方政府、信息員、截訪司機、黑保安在內的截訪利益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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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訪者陳裕鹹之死(上篇)

63歲的江西省贛州市上猶縣人陳裕鹹因一起十餘年的案件進京上訪。到北京遭遇截訪人員的涉嫌捆綁和毆打,送醫後搶救無效死亡。上猶縣信訪局原局長賴學文等人涉案。

在父親陳裕鹹死亡一年多後,長子陳維樹選擇在網絡上首次公開此事。網上公開信寫道:陳裕鹹首次上訪期間,遭牛力為首的團伙截訪,發生捆綁毆打致死,上猶縣原公安局治安大隊長、信訪局局長賴學文等多名國家幹部涉案。

11月12日,回憶初見父親遺體時的場景,陳維樹依然無法平靜。當時,陳裕鹹遺體由白布覆蓋,只露出頭部,但僅露出的部分已因嚴重外傷無法辨認,陳維樹轉換多個角度仔細辨認,才看出是父親。

2017年6月初,63歲的陳裕鹹因一起塵封十餘年的偽劣種子案進京上訪,期間,陳裕鹹在北京豐臺、大興等地多輛車內遭到截訪團伙的恐嚇、拘禁、捆綁和毆打,直至送醫時搶救無效死亡。北京市公安局2017年8月23日出具的《鑑定意見通知書》顯示,陳裕鹹符合他人用鈍性外力反覆多次作用於頭頸部、軀幹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經過北京警方1個月的調查,截訪團伙12名嫌疑人全部抓獲。

牛力等涉案人員相繼落網後,牽出陳裕鹹所在江西省上猶縣信訪局僱傭截訪團伙遣送訪民的事實。陳維樹提供的一份視頻資料顯示,事發當天,時任上猶縣信訪局長賴學文開價2.5萬元,讓牛力等團伙成員將陳裕鹹送回上猶。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死者陳裕鹹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截訪

隨著北京警方對陳裕鹹之死案件的迅速偵破,2017年7月6日,上猶縣相關領導在上猶縣公安局召開案情通報會,由時任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上猶縣公安局局長賴愛民向家屬通報案情。

2017年6月3日晚,陳裕鹹到京後聯繫表侄女黃金華,並於當晚居住在她家。黃金華夫婦告訴新京報記者,陳裕鹹隨身攜帶一蛇皮袋的信訪材料,“有幾十斤重。”由於4日是週末,相關部門不上班,黃金華丈夫胡志強商量著先帶陳裕鹹到國家信訪局等處“認門”,熟悉交通線路和地址。

4日下午,在“認門”結束後,陳裕鹹提出去北京西站。胡志強推測,陳裕鹹可能至西站尋找便宜賓館,因家中面積狹窄,無法供陳裕鹹長期居住。

案情通報顯示,14點40分左右,陳裕鹹在北京西站遇到魯建明。現年50餘歲的河北女子魯建明長期在北京西站拉客住宿,同時受僱於牛力截訪公司擔任“信息員”,負責打探訪民消息。多位訪民向新京報記者證實,這類“信息員”在北京各大車站及信訪局等處大量存在,往往與截訪公司及地方駐京辦聯繫密切,採用誘騙手段打探、出賣訪民信息。

“信息員”魯建明的上線即為牛力。牛力,男,1976年出生,出生於河北承德。據陳裕鹹長子陳維樹從庭審中獲悉,截訪主要負責人牛力自初中輟學後幹過煤礦礦工、磚廠工人、銀行司機、飯店老闆。

2012年8月,牛力至北京開始從事截訪,曾在另外一家截訪公司擔任司機,不久後出來單幹。

2016年8月23日,牛力出資200萬元成立了北京神州暢行汽車租賃有限公司,系該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公司旗下有三輛車。陳維樹回憶,多位團伙成員當庭供述,該公司名義上是汽車租賃公司,實際上專門對江西訪民實施攔截、遣送。

交談中,陳裕鹹向魯建明透露,他從江西上猶來京上訪,並且要到一敏感地區上訪。魯建明提示陳裕鹹可以先住下來,獲取了陳裕鹹身份證照片,並聯系截訪團伙頭目牛力。牛力隨即聯繫時任上猶縣信訪局局長賴學文,確認陳裕鹹身份。劉曉龍在通報會上介紹案情稱,賴學文隨即出價2.5萬元,讓牛力將陳裕鹹帶回。

劉曉龍介紹稱,牛力長期以來從事截訪生意,幾乎擁有全國各地信訪局官員的電話,但其強調,陳裕鹹事件系牛力主動聯繫賴學文,並非賴學文主動找牛力。據陳維樹瞭解的庭審內容,牛力團伙多人供述稱,該團伙幾乎只接江西訪民,因此牛力對江西信訪系統極為熟悉。在該事件兩年以前,牛力就與賴學文認識。

隨後,魯建明以帶其去該敏感地區為由,由老公周俊良開車將陳裕鹹帶至豐臺區貴都大廈附近,同時,牛力指派公司張立陽等人開車去接人。案情通報顯示,張立陽等人到後,欲強拉陳裕鹹上車,遭遇激烈反抗,張立陽等人遂用警棍對陳裕鹹實施毆打。陳裕鹹隨後被押往豐臺區望園北路。在此期間,截訪團伙成員曾電話聯繫,因陳裕鹹反抗激烈,要求添人加強對其控制。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死者陳裕鹹生前與家人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死亡

據陳維樹回憶庭審內容,張立陽等人隨後押送陳裕鹹至望園北路與蘇日力格、陳家全等人會合,商量由哪輛車送陳裕鹹回上猶。指派車輛過程中發生爭吵。陳家全抱怨稱,“這次輪也該輪到我了。”因誰開車送回江西,誰就能獲得最大分成。隨後,陳裕鹹又被押送至大興區西紅門鎮一片廢墟上,換至陳家全駕駛的車輛上。

在上述換車期間,陳裕鹹遭到繩索捆綁、膠帶纏嘴和輪番毆打。期間,陳裕鹹因反抗劇烈,導致捆綁繩索及纏嘴的膠帶脫落,團伙成員在用警棍、鞋底輪番抽打後,又將鞋底塞至陳裕鹹嘴裡。陳維樹描述,陳裕鹹遺體嘴巴呈張開狀,疑與鞋底塞嘴有關。

據庭審陳述,在此過程中,陳裕鹹甚至曾試圖與截訪團伙談判。晚飯時間,陳裕鹹向他們提出,可由其出錢請截訪人員吃飯。牛鐵光告誡陳裕鹹,找他們沒用,“回去跟地方領導好好解決。”

在最後開往上猶的車輛上,截訪成員剩下陳家全、張法輝、郭林鋆、陳雲等人。當晚11時許,在山西陽泉參加前妻母親壽宴的牛力接到電話,稱陳裕鹹似乎心臟病發作,呼吸微弱,牛力授意將其送往醫院。他們遂將陳裕鹹送往大興一家醫院。後陳裕鹹經確認死亡,醫院報警。據北京市公安局事後出具的《鑑定意見通知書》,陳裕鹹符合他人用鈍性外力反覆多次作用於頭頸部、軀幹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陳裕鹹死之後,牛力等團伙故意蒐集走陳裕鹹的身份證、錢包等物品,在潛逃至河北等地時,把這些物品丟棄,意圖製造一起無名屍案。期間,因考慮事件後果嚴重,團伙成員曾商量由陳家全扛下罪責,但陳家全表示,他扛不了。

陳裕鹹被毆打致死後,案件引起北京警方重視,涉案12名主要成員在2017年6月中下旬悉數落網。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死者陳裕鹹生前在科富良種場檢查稻穀。受訪者供圖

種子“懸案”

陳裕鹹的家屬稱,促使陳裕鹹進京上訪的,是一起塵封十餘年的“偽劣種子案”。

陳裕鹹長子陳維樹介紹,其父系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現江西農業大學)上猶分校農科專業畢業生。1976年畢業後,陳裕鹹經選拔至海南一家水稻種植場擔任技術員,上世紀80年代初回鄉在村集體擔任水稻種植技術員。

1998年,在國家三農政策背景下,上猶縣司法局在扶貧工作中與上猶縣丁坑村結成對子,在與陳裕鹹達成共識後,縣司法局向縣政府申請成立“科富良種場”。當年12月21日,上猶縣政府以紅頭文件形式批准了這一申請。

陳維樹介紹,良種場初期試驗田數量不足,其父便將種子賣給種植戶。2005年,良種場出售給農戶的一批種子,導致部分農戶減產。2006年9月15日,上猶縣工商局組織有關專家對減產種植戶田間種植純度進行實地調查,並出具調查意見。

調查意見認為,科富良種場無種子生產、經營許可證,沒有資格生產、經營主要農作物種子;良種場出售給種植戶的種子未經國家或江西省審定,品種特徵特性不清楚,不能在生產上推廣應用。

2006年9月25日,上猶縣公安局向陳裕鹹送達傳喚通知書,不久將其刑拘。陳裕鹹家屬出示的一份律師授權委託書顯示,陳裕鹹涉嫌的罪名為生產、銷售偽劣種子罪。

陳維樹回憶,繳納1萬元取保候審保證金後,陳裕鹹被取保候審。此事對陳裕鹹打擊極大。事後,科富良種場被迫停辦。陳維樹回憶,陳裕咸認為此事讓其在“農民老表面前抬不起頭來”。此外,上猶縣工商局出具的調查報告亦不能說服陳裕鹹,他認為該調查報告無落款、無蓋章,所請專家的權威性亦存疑。

1年取保期過後,案件再沒有下文。陳維樹表示,恰恰是由於案件遲遲沒有結論,導致其父對此案處理不滿,為其進京上訪埋下了動因。

早有準備的上訪

自2007年取保期滿後,陳裕鹹開始頻繁向上猶各級部門詢問案件處理結果,逐步發展至上訪。

陳維樹回憶,由於其父持續不斷追問此案,引發家人擔憂,家屬一直規勸陳裕鹹放棄上訪。

2007年,陳裕鹹至南昌隨次子陳維彬生活,至2015年又隨長子陳維樹在武漢生活。期間,在家屬的苦勸下,陳裕鹹似乎放鬆對案件的追問,安心享受天倫之樂。但據陳維樹事後瞭解,其父在這段時間仍偷偷寫材料向相關部門反映。

2016年下半年,陳裕鹹回鄉居住,由於在當地反覆反映無果,陳裕鹹萌生進京上訪的念頭,並開始向周圍有進京上訪經驗的人請教。上猶縣張美冠、張聲華父子有26年上訪經歷,據張聲華回憶,事發前夕,陳裕鹹曾找他詢問進京上訪經驗,並邀其一同上訪。

陳裕鹹並非對上訪的險惡沒有預期。陳維樹事後瞭解到,父親死後遺留的隨身物品包括一頂摩托車頭盔,可能是其為抵禦毆打所備。

從2017年6月1日開始,陳裕鹹瞞著家人,將進京上訪行動付諸實施。

陳維樹回憶,6月1日中午,其妻電話詢問父親是否回家吃午飯,電話中陳裕鹹告知,自己已到贛州,但並未多說此行目的。由於贛州距離上猶只有一小時車程,家屬猜測陳裕鹹可能去會友或走親戚,並未引起警惕。6月2日中午,家屬再次致電,發現陳裕鹹已到南昌。直至6月3日,陳裕鹹告知已到北京,居住在一遠房親戚家。此時,家屬才恍然大悟,但事已至此,家屬只得相互寬慰,“就讓他去一次北京,回來後總該徹底死心了。”

但家人未能等到陳裕鹹回來。6月4日晚開始,陳裕鹹失聯,家屬多方尋找無果後在上猶本地兩次報警。

劉曉龍透露,自6月4日晚醫院報警後,北京警方對該案高度重視,由北京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動用警力上百人,迅速偵破了此案,12名主要嫌疑人多數於6月中下旬落網。由於陳裕鹹在上車前私人物品已被收走,在醫院被發現時,身上衣物亦被截訪團伙在搶救間歇收走,隨後於多地丟棄。直至嫌疑人相繼落網,警方才確定陳裕鹹身份。

6月21日,陳維樹妻子接到北京大興警方電話,告知發現一具遺體疑似陳裕鹹,請家屬速到北京辨認。6月25日,家屬見到遺體,但遺體遍體鱗傷,已很難辨認。至6月30日,家屬收到DNA鑑定報告,確認死者即為陳裕鹹。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死者陳裕鹹長子陳維樹與次子陳維彬在北京二中院門前合影。受訪者供圖

“過錯就在於沒有幹部陪著”

在牛力團伙成員全部落網後,時任上猶縣信訪局長賴學文究竟是否涉案、是否承擔刑事責任,成為陳裕鹹家屬關切的焦點。在2017年7月6日的案情通報會上,時任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詳細介紹了賴學文涉案過程。

針對賴學文僱傭牛力團伙遣送陳裕鹹,劉曉龍解釋稱,按照工作慣例,有訪民至京上訪,需由訪民所在鄉鎮派幹部至北京接回。

6月4日下午,牛力致電賴學文確認陳裕鹹身份,並透露其來京上訪,並且欲到敏感地區上訪。這一信息讓賴學文認為事態嚴重,因上猶至北京最少需一天時間,賴學文在與東山鎮黨委書記曾凡洧、政法委員駱躍清商量後,判斷派幹部去接已來不及,遂以2.5萬元為代價,要求牛力派車將陳裕鹹“安全帶回”。

“在送回來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賴學文是不清楚的。他沒有想到,牛力團伙的人,在這個過程中這麼殘忍地打了你父親(陳裕鹹)……作為一個國家公職人員,賴學文跟你父親無冤無仇,他(不可能)去指使這些人打你父親。”劉曉龍說。

劉曉龍在案情通報會上透露,6月4日晚,牛力致電賴學文時反饋,勸訪過程中陳裕鹹突發心臟病致死,北京警方已經立案調查。賴學文當時認為,既然北京警方已經介入,就等北京警方把案情搞清楚再做處理。事後,賴學文未就此事向上級部門彙報。

然而,這一點卻與當事人描述情況不同。賴學文在對北京警方的筆錄中稱,得知陳裕鹹死亡後,他立即電話通知了東山鎮黨委書記曾凡洧。

事發後三四天,賴學文向時任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公安局長賴愛民彙報了情況。“領導的意思既然警方已經介入了,就讓警方來處理。”之後,賴學文又向時任贛州市信訪局局長賴偉電話彙報了情況,併到其辦公室當面彙報。賴學文稱,“局長(賴偉)也同意縣裡的意見。”

賴學文與牛力的筆錄均顯示,自6月5日開始,雙方就陳裕鹹死亡一事多次電話溝通。賴學文稱,牛力曾提出,如此事能妥善解決,願意出20萬表示感謝,但他沒有答應。牛力則供述稱,在此期間賴學文曾向其借2萬元錢,用來在北京處理陳裕鹹案件。賴學文承認,自己確曾向牛力借過錢,但在縣裡決定等警方處理的背景下,自己這麼做是為了穩住牛力。

牛力供述稱,在北京警方已對其團伙成員展開抓捕後,他曾向賴學文求援,希望賴與北京警方溝通,保一保他的人。賴學文曾回應稱,讓涉事的“保安”躲一躲。

6月11日,他將牛鐵光、張立陽、於雪彬3人名字發給賴學文,賴學文回覆稱,“只能保這3個人。”但賴學文在筆錄中表示,自己6月10日至13日確實在北京,但是去接其他訪民,從未就陳裕鹹案件與北京警方溝通過。

陳維樹回憶,牛力在庭審中供述,事發後賴學文曾指示牛力丟棄陳裕鹹私人物品,這一指令由牛力傳達給陳家全。車輛上其他成員亦供述,陳家全確曾提出丟棄物品,但未提及是誰的主意。賴學文、牛力、陳家全為單線聯繫。

賴學文曾對北京警方稱,自己沒有指示牛力團伙丟棄陳裕鹹私人物品,製造無名屍案。牛力供述稱,在此期間與賴學文的通話均錄了音,但事後已被自己刪除。賴學文也表示,自己事後將與牛力的微信、短信記錄刪除。

劉曉龍在案情通報會上表示,中央明令禁止僱傭黑保安截訪,但牛力合法註冊了公司,恰恰因此賴學文才敢僱傭牛力遣送訪民。“如果我們的幹部陪著你父親(陳裕鹹)坐這個公司的車回來,是正常的。這個事情,過錯就在於沒有幹部陪著。”劉曉龍表態稱,關於賴學文的問題,縣委縣政府“不袒護、不遮掩、不包庇”。

據上猶縣政府官網信息,上猶縣委於2017年9月11日作出決定,免去賴學文的中共上猶縣委、上猶縣人民政府信訪局局長、中共上猶縣委辦公室副主任職務。筆錄顯示,賴學文目前在上猶縣新城鎮化辦公室任職員。

記者就此事致電賴學文,賴學文表示其不便接受採訪。上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曾薇向新京報記者表示,縣委對賴學文作出免職處理,主要是考慮社會影響問題。對賴學文的進一步處理,將根據牛力團伙的判決結果而定。

劉曉龍在案情通報會上透露,因信訪局承載的工作壓力巨大,信訪局長崗位一般兩到三年做一次輪換。事發前,賴學文已在上猶縣信訪局長任上4年有餘,他曾多次向組織申請調換崗位。陳裕鹹出事後,賴學文意識到事態嚴重,“整個人魂都沒有了。”

截訪公司的“火熱生意”(下篇)

63歲的江西上猶訪民陳裕鹹死亡後,以牛力為首的截訪團伙浮出水面。在北京警方的迅速行動下,牛力等12名主要成員全部落網,目前正等待判決。

牛力,這個河北承德出生的農民之子,用短短4年時間在北京的截訪圈內佔據了一席之地。從2012年從事截訪以來,牛力抓住了截訪的巨大商機,在2014年自立門戶,直至2016年成立北京神州暢行汽車租賃有限公司,構築起一條包括地方政府、信息員、截訪司機、黑保安在內的截訪利益鏈條。

目前,牛力、牛鐵光等12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分別以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由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訴,案件於2018年5月24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至今尚未判決。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犯罪嫌疑人牛力的父親牛寶華呆坐在牛力與前妻的結婚照旁。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截訪致死案12人被抓

陳裕鹹死亡後,北京警方迅速行動,將牛力等12名主要人員在一個月內控制。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起訴書顯示,12被抓人員為:陳雲、郭林鋆、張法輝、蘇日力格、張立陽、牛鐵光、於雪彬、陳家全、牛力、康瑞超、張盼、李鑫星。

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顯示,2017年6月4日,陳裕鹹死亡當晚,牛力與女友高珍豔正驅車趕往山西陽泉,為前妻季芳母親慶賀66歲大壽。

牛力母親崔桂芝告訴新京報記者,牛力與季芳婚後育有一女,今年13歲。雙方離婚後,由於孩子的緣故,兩家還互有走動。2017年6月5日,陳裕鹹死亡後僅一天,牛力趕到了山西陽泉,牛力父母也在場。

崔桂芝回憶,6月6日清晨,她看到牛力與季芳面色凝重,一問才知是北京截訪出了事。當天,牛力即開車前往江西。崔桂芝稱,當時老兩口還不知道是出了人命,但也意識到事態嚴重,牛力的火速離開即是為了去“求援”。

據牛力供述,雖為“求援”而去,自己這趟江西之旅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還是“悠然自得”,與江西多地信訪官員進行了互動。

6月7日,牛力到達南昌,當晚與青山湖區信訪局工作人員吃了飯;6月8日,鉛山信訪局有關負責人通過微信朋友圈獲悉牛力在江西,後該負責人安排牛力爬山,並在山上住宿;6月10日,牛力到達上饒縣,時任上饒縣信訪局局長安排牛力體驗農家樂的摘楊梅。

表面上的悠閒未能掩蓋牛力對嚴重事態的不安。牛力供述稱,6月6日,陳家全給其致電,詢問陳裕鹹事件該如何處理,雙方約定見面商量。6月7日,牛力與陳家全會合後,駕車前往江西。這期間牛力曾多次致電時任上猶縣信訪局局長賴學文,詢問陳裕鹹事件如何處理,但賴學文回應稱,此事由政府處理,讓牛力不要管。

6月11日早間,牛鐵光媳婦致電高珍豔稱,牛鐵光已被北京警方抓獲。當天,牛力吩咐陳家全馬上趕回北京,因為車是陳家全的。牛力稱自己又與賴學文通電話,與賴商量保他的人,其間牛力將牛鐵光、陳家全、於雪彬名字發給賴學文,牛力稱賴表示只能保這3個人。

6月13日,上饒市在德興市梧峰洞賓館召開各縣市區管委會信訪負責人參加的信訪會議,牛力供述稱自己也列席了此次會議,但未進入主會場。上饒縣信訪局負責人否認了這一說法,他稱牛力確實在梧峰洞賓館,但那次會議沒有非政府人員參加,牛力沒有進入會場。

6月14日,牛力在上饒市一家酒店被北京大興警方抓獲。筆錄顯示,牛力的女友高珍豔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刑事拘留,後因證據不足取保候審。

牛力其人

據記者瞭解,陳裕鹹致死案中的主要疑犯牛力,也曾是訪民的兒子。

起訴書顯示,牛力戶籍地為承德市承德縣下板城鎮,父母均為普通農民。其母崔桂芝介紹,雖然起訴書上牛力為初中文化程度,實際其在1991年即因家貧而退學,並未讀完初中。而1991年也是牛家的多事之秋,牛力之父牛寶華因對一起車禍賠償不滿,也成為訪民。

在父親上訪的數年間,牛力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挫折。1995年,十九歲的牛力報名參軍,在通過各項考核的最後關頭,卻不知因何原因落選。隨後,牛力揣著母親資助的200元錢赴石家莊務工。

牛力弟弟牛華回憶稱,在父親1999年赴京上訪無果後,牛力曾勸父親不要再執著於上訪,“他勸我爸不要再為這些事跑了,跑也沒有用。”

自1995至石家莊開始,牛力成為中國工商銀行河北省分行的一名司機,此後十餘年間,牛力購房、結婚、生子,人生走上正軌。2010年,變故來臨。

當年,牛力因賭博欠下鉅額債務,將其在石家莊價值40餘萬的房產抵債後,仍無法償還。崔桂芝回憶,其間牛力甚至產生過輕生念頭,獨自一人在家鄉鐵道上徘徊,後經親友發現及時通知了崔桂芝,才在火車距離僅200米時由4人合力將其拽下。同年,牛力與前妻季芳離婚。

在家鄉停留期間,牛力曾在承德市短暫開過小吃店,不久即再次離鄉。2012年8月,牛力至北京懷柔影視城當司機,為了躲避債主,牛力開始使用前妻季芳的姓名,人稱“老季”。當年9月,牛力結識了自己踏上截訪之路的關鍵人物肖青林。

據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牛力前僱主肖青林最遲在2009年即開始從事截訪,主要截訪福建、安徽、西安訪民。2009年,福建省霞浦縣牙城鎮訪民鄭鴻良曾在京遭肖青林僱傭的截訪人員毆打致輕傷。鄭鴻良出示的北京盛唐法醫學司法鑑定所法醫學鑑定意見書顯示,鄭鴻良為左內、外踝骨折,頭皮裂傷,腦外傷後神經症反應,損傷程度構成輕傷。經警方調查,確認不明人員為肖青林僱傭。

種種跡象表明,牛力在跟隨肖青林從事截訪以後,就上了“軌道”。牛寶華夫婦回憶,那幾年牛力的經濟狀況似乎得到改善,“每年能給我們萬八千”,已完全擺脫了當年因欠債爬鐵道輕生的狀態。

然而,每當家人問起牛力在北京做何職業,牛力都閉口不談。牛力父親牛寶華與弟弟牛華均稱,直至牛力出事以後,他們才獲悉牛力是在北京做截訪。唯一一次例外發生在2016年春節,好奇的崔桂芝問牛力究竟在北京幹啥,牛力坦承,在幫政府做截訪。崔桂芝以自己僅有的人生經驗判斷,這是一項高風險職業,規勸兒子小心,牛力卻斥責稱:媽你什麼都不懂!

其實,彼時的牛力已因截訪出過事。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起訴書顯示,2014年12月18日,牛力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北京市公安局豐臺分局取保候審。崔桂芝稱,那一次牛力就是因為截訪被抓,但似乎不太嚴重,一個月左右就放了出來。牛力的截訪之路並未因此阻斷。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9月20日,犯罪嫌疑人牛力父母在河北承德家中。兩人中間為牛力與前妻季芳的結婚照。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專做截訪的汽車租賃公司

在2012年踏上截訪之路後,牛力“如魚得水”,事業推進速度不可謂不迅速。2014年,牛力脫離肖青林,開始獨立拉人幹截訪。2016年,牛力以女友高珍豔名義,出資200萬元在北京市豐臺區成立神州暢行汽車租賃有限公司。

工商資料顯示,牛力成立的上述公司經營範圍為汽車租賃;技術開發;技術服務;勞務服務;承辦展覽展示;會議服務企業管理服務;經濟信息諮詢;銷售汽車配件、機械設備、電子產品、汽車、日用品、通訊設備。但外界對這家公司真實業務並不知曉。

2018年9月18日,牛力公司註冊地北京市豐臺區豐臺鎮東貨場路38號院物業管理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根據租賃記錄,神州暢行汽車租賃有限公司確實曾在此租賃過辦公地點,但該公司具體從事何種業務他們並不知曉。工作人員透露,該公司在入駐後不久即提出,因公司業務拓展,想在一樓多租一間辦公室,但因一樓空間受限而作罷。不久,該公司搬離。

牛力成立公司背後,是其截訪業務的不斷髮展。據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2014年牛力開始單幹時,其截訪對象還僅限於江西上饒,至2016年成立公司時,其截訪對象已不限於江西,而是擴展至福建省長樂市、漳州市。其間,牛力團伙以合法註冊的公司為幌子,逐步構建成一條環環相扣、各司其職的截訪利益鏈條。

截訪首先要有信息源。牛力公司的信息源第一靠地方信訪部門的通知,在當地有訪民上訪時主動僱傭牛力團伙截訪;第二則靠信息員反饋。在陳裕鹹案件中,牛力承諾給魯建明的信息費為300元,但還未等兌現,就發生了訪民死亡事件。

現年59歲的江西上饒訪民張來水就曾吃過“信息員”的虧。據其回憶,2014年其一行3人至京上訪,多位“信息員”向其推銷住宿信息,只需25元一人。當時,尚缺乏上訪經驗的張來水等人輕信了“信息員”,後被誘騙至無人處,遭多名不明人員強拉上車遣返回京。

第二要有車輛和司機。據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牛力公司共有3輛車:一輛藍色7座商務車,車牌號京N32ZZ9,系牛力以陳家全車牌購買;一輛銀灰色別克7座商務車,車牌號京Q0ZF02,系牛力以朋友孫義盼車牌購買;一輛馬自達6轎車,車牌號閩JQ8510,車主系牛力女友高珍豔。此外,牛力還僱傭多名司機,包括張立陽、於雪彬、陳家全等人。

江西省上饒縣清水鄉訪民楊炳柱透露,自己在2015年赴京上訪時即遭牛力團伙強制遣返,遣返車輛包括上述京N32ZZ9商務車。

楊炳柱回憶,2015年1月10日上午,自己在北京市豐臺區中國建材大院門口遭八九名不明人員強拉上車,當時共有兩輛車,一輛為黑色麵包車,另一輛即為京N32ZZ9藍色商務車,在遣返途中,兩輛車一前一後將其押送回清水鄉,到達後,由京N32ZZ9車輛上人員與清水鄉政府工作人員做了交接。

上饒縣公安局清水派出所2015年1月12日出具的《犯罪嫌疑人歸案情況說明》顯示,楊炳柱是“被清水鄉政府安排的北京送訪人員送回上饒”。

第三要有負責押送上訪人員的“黑保安”。據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牛力僱傭專人安排管理“黑保安”,負責人為牛鐵光與蘇日力格。在陳裕鹹案件中,張法輝、張盼、李鑫星等人則為僱傭來的“黑保安”,其中多人均有犯罪前科。除上述人員外,牛力團伙還僱傭了20餘名“臨時保安”,平時就居住在豐臺區望園東里的“宿舍”,一旦有截訪業務,即有牛鐵光、蘇日力格“派活”,一趟每人酬勞200至300元。

上訪者陳裕鹹之死

▲犯罪嫌疑人牛力與前妻、女兒的合影。新京報記者 王飛 翻拍

“1個月截訪費高達80萬元”

牛力稱,2016年10月,他在北京一次飯局中結識了時任上猶縣信訪局局長賴學文,當時,賴學文尚以為牛力叫“季芳”。結識後不久,雙方就進行了第一次合作,於2016年截訪過一次上猶訪民。但是,雙方的第二次合作就出了事,發生了陳裕鹹死亡案件。而賴學文則稱,雙方合作過“三四次”。

在合作中,牛力公司備有專門的發票簿,以汽車租賃費形式開具發票。陳家全供述稱,每次出車車上都會帶一些發票,發票是汽車租賃行業的手寫發票,有時候直接給對方空白髮票,具體數額對方填。高珍豔透露,有時也將合同和發票快遞給對方,發票內容就是租賃費。

據牛力供述稱,其為了截訪方便,曾在北京西紅門一家複印店做了3個“上饒縣信訪局工作證”,分別由其本人、張立陽、牛鐵光3人持有。但據新京報記者掌握的材料,時任上饒縣信訪局負責人稱,他並未同意牛力辦理工作證。

頻繁的截訪造就了牛力公司的紅火生意。牛力團伙中一位“臨時保安”魏猛在筆錄中透露,在2017年5月3日至6月5日這一月間,僅其本人參與的截訪就多達7次,共押送過至少32人。這其中包括:

5月3日,5個臨時保安,2個司機,押送3個男訪民回上饒市上饒縣一派出所;

5月7、8日左右,6個臨時保安,2個司機,押送男訪民回上饒市上饒縣一派出所;

5月12、13日左右,6個臨時保安,2個司機,押送3男1女回上饒市上饒縣一派出所;

5月15日左右,2個臨時保安,2個司機,押送1位男訪民回福建省漳州市一家精神病院;

5月20日左右,5個臨時保安,2個司機,押送5位訪民回上饒市上饒縣一派出所;

5月25日左右,4個保安,2個司機,押送4位訪民回江西省上饒市上饒縣一派出所;

6月5日下午6點鐘左右,12個臨時保安,4個司機,押送14位訪民回江西省上鐃市上饒縣一交警大隊院內。

賴學文曾在筆錄中表示,在與牛力的合作中,押送一人的費用為2萬元左右,如果以押送陳裕鹹的2.5萬元來計算,僅上述1個月截訪費就高達80萬元。

“非正常上訪”背後的截訪成本

不少訪民稱,因為牛力等人的截訪公司的存在,他們進京需要想辦法躲避這些“黑保安”。

江西上猶訪民張聲華回憶,為躲避火車實名制購票,他想出了分段買票的辦法,在途中換乘後分段買票進京。此外,即使分段買票,終點站亦不能輕易設置成北京,而是買票至距北京較近的河北霸州等地,製造目的地不是北京的假象。到霸州後不必下車,至北京西站再補票。

江西上饒訪民伍雲鳳曾與他人共同出資包車進京,每人包車費達2000餘元。在張聲華與伍雲鳳看來,這種乘車方式給他們帶來巨大的上訪成本。

時任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曾在案情通報會上承認,為遣送陳裕鹹向截訪團伙開出2.5萬元價碼,“成本相當高昂”。

伍雲鳳與張來水均稱,其在上訪被遣送回鄉後,多次見證當地村幹部在接車現場向截訪人員現金支付截訪費用。據其事後瞭解,截訪費用為每人1.2萬元至2萬元不等。

江西南昌訪民邱國民出示的一份當地街道向派出所的報案材料稱,自2013年6月至2015年5月,邱國民兄弟4人多次赴京非正常上訪,累計達120多人次,僅勸返費、差旅費等開支高達40餘萬元,“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

然而,高昂的截訪費用並未讓非法截訪團伙滿足。據牛力供述,交通費按公里計算,每公里8元。如遇截訪人員需要食宿,住宿住低廉賓館,由地方政府實報實銷,餐費每天為20元。

此外,公司本身的人力成本也是一大筆費用,牛鐵光與張立陽在北京豐臺區望園東里租住的房屋亦是由牛力出錢,每月4800元。牛力還為上述兩人按月開工資,每人6000元。在陳裕鹹案件中,每名保安的費用為200至300元。在陳裕鹹死亡後,每名保安還額外獲得了500元“跑路費”。

江西上猶前訪民黃民生自2011年起多次進京上訪被截訪團伙送回,由於遣送次數多,其與截訪人員混得熟了,相互之間有了瞭解。

在2013年的一次遣送途中,一位截訪團伙成員抱怨,截訪成本因油價、交通等原因節節升高,僅送一人成本就高達8000元。抱怨之餘,該成員竟然鼓勵黃民生多到北京上訪,這樣其截訪生意就能更紅火。黃民生曾多次聽截訪人員講,截訪只為求財,“他們也擔心與訪民結仇遭到報復”。

如果截訪團伙在截訪過程中不慎“走火”,導致訪民受傷或死亡,其惡果也往往由地方政府承擔。上述福建霞浦縣牙城鎮訪民鄭鴻良在2011年撤訴後,鎮政府賠償了其6萬餘元醫藥費。

在向家屬的案情通報會上,時任上猶縣政法委書記劉曉龍也道出花費高成本截訪的原委。

他表示,政府僱傭牛力的公司將陳裕鹹接回,主要是怕陳在北京因非正常上訪,進一步受到法律制裁。這也是信訪部門的職責所在。信訪部門的本意是迅速、安全地將訪民接回,絕不存在信訪幹部指使、默認牛力等人非法對待訪民。“訪民到了北京,存在非正常上訪的風險,賴學文的崗位職責,決定了他會去做這件事。換成王學文、馬學文,也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新京報記者 盧通 呂燁馨 編輯 曹林華 潘佳錕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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