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跟你有什麼關係?|佳作重讀

大象席地而坐,跟你有什么关系?|佳作重读

李安頒獎後擁抱代子領獎的胡波媽媽

導演胡波自殺後第401天,《大象席地而坐》斬獲第55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改編劇本兩個大獎

年輕導演試圖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中說盡人和世界的一切關係。人如何看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似乎是電影作者為自己命運設下的隱喻。如果痛苦和你沒有關係,那麼夢想也和你無關

(原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4期)

“我按流程來的”

大象席地而坐。一頭失掉尊嚴的龐然大物,紋絲不動地坐在馬戲團,一點不輕盈,甚至有點蠢。可是這個跟生活完全沒有關係的場景,卻具有謎一般的魅力。在《大象席地而坐》(簡稱《大象》)被宣佈獲得68屆柏林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特別提及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之前,它已經成為這屆柏林電影節的“爆款”之一。通常情況下,當我報出一部影片,售票人員需要重複一遍片名,再開始翻箱倒櫃查詢餘票。這次,我才剛剛說出“大象——”,工作人員就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沒有票了。”

於是我按照流程,提前45分鐘去現場排隊,如果有空位,便可以成為幸運的補位觀眾。然而《大象席地而坐》的“世界首映”被安排在了週五晚飯後一個不太大的影廳,最終只有排在隊首的兩張西方面孔補位成功。剩下包括我在內的部分無票群眾仍不願就此散去,來自土耳其的檢票人員極富人情味地勸退:“生命短暫,不要再等待。請大家另找地方享受人生。”

對有些人來說,在短暫的生命中,一小時的等待不算什麼。對另一些人來說,將近四小時的影片在漫長的生命中卻顯得太長了。沒人確切知道《大象》的導演胡波為何自殺,據《深焦》報道,“胡波四個小時的剪輯版遭到了出品方的抗拒”,在出品方看來,如此長度是“反市場、反觀眾”的,他們建議胡波把影片長度縮減到兩小時之內,否則就將剝奪他的署名權。在攝影師範超看來,這可能就是壓垮胡波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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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海報

如果說出品方是出於職業“理性”得出“反市場”的評價,而被“主流”院線電影敘事模式培養起來的觀眾,似乎也熟悉了所有電影該有的“流程”,即使還沒看過《大象》。市場意識形態被資本從上而下塑造之後,開始自下而上生長,最終內化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有機的文化邏輯:對大眾美學規範的捍衛即是對自我身份的辯護。大眾文化“代言人”不斷取悅大眾,作為回饋,消費者主動替資本考量。

我最終看了《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的第二場放映。將近四小時的影片講述了四個主角一天中的故事:中國北方縣城,高中生韋布被粗暴的父親趕出家門,在學校倒閉的最後一天為朋友打抱不平時將校霸誤傷。韋布的暗戀對象黃玲和已婚的副教導主任曖昧,只為逃避歇斯底里的母親。韋布的鄰居老金睡在自家陽臺上,在兒子處心積慮勸其去養老院的時候,惟一陪伴他的狗被惡犬咬死。校霸的哥哥於成是一個街頭混混,被心儀對象拒絕,勾搭了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並目睹朋友跳窗自殺。四小時的故事,完整地細述每個人怎樣一步步走向絕望。

“為什麼打他?”

“我剛剛才知道,我爸是因為受賄才回到家裡的。”

“跟你打人有什麼關係?”

“我聽到這些,就覺得應該動手。就跟流程似的。打人我不覺得什麼。李凱偷沒偷手機我也不覺得什麼,他是我朋友。我按流程來的。”

這是韋布打傷校霸之後,逃亡去滿洲里看大象之前,和黃玲在縣城動物園“猴子籠”的對話。這看似順理成章的“流程”,既是人性本能的自然生髮,也有個人行為之後的集體助推。影片中,一條白色惡犬宛如社會戾氣的象徵,幽靈似的在街上游蕩,隨意附著在路過的人身上,人們的氣息相互疊加相互摩擦後順應而發。這時候幾乎不能分辨,誰才是始作俑者了。但正如鮑曼《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提到的一個電擊實驗的隱喻,誰都以為自己只是按照流程間接按下了一個按鈕,彷彿不見按鈕另一端受電擊折磨的人,自己便不是直接作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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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2016年,胡波帶著還在劇本階段的《大象》參加了First青年影展創投會。劇本最初的名字叫《金羊毛》,當時發佈的概念海報上,少年的面孔讓我想起另一部將近四小時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楊德昌的《牯嶺街》有著相似主題:少年殺人了,社會上的每個人都是兇手,甚至連被害者也是殺害自己的兇手。這部電影1991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以及東京電影節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即使已被部分影迷及業內人士推崇為臺灣影史經典,但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237分鐘的修復版時,當少年殺人那一幕上演,觀眾席上竟然發出了笑聲。試圖在電影中找樂的觀眾如果找不到癢癢撓,便試圖將快感建立在嘲笑比自己更弱的弱者身上。

“當時我看到一個人在用石頭砸一隻貓,問他為什麼砸,他說砸貓讓他感到很快樂。我本想制止,但是就這麼看著他砸,我也覺得好像快樂起來。”

電影《大象》中副教導主任說著這些臺詞的時候,表情並不快樂。影片中的人物從頭到尾沒有露出過笑容——人與人之間和動物之間的相互欺凌一點也不好笑。放映時間在正午,觀眾有睡著的,有中場走掉的,也有人出去買了咖啡或者啤酒又回來。大部分觀眾全神貫注,沒有人笑。

巧合的是,《牯嶺街》裡的“小四”張震因《繡春刀2》獲得“亞洲璀璨之星”最佳男演員獎來到了柏林,而《大象》卻沒有任何主創團隊前來,只有導演胡波的母親出現在聚光燈下。看過首映的觀眾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她(胡波母親)表示能來柏林電影節既高興又悲傷,悲傷是因為兒子為了這部‘大象’失去了生命。簡短的發言後,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向觀眾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被攙扶著下了臺,有人為她獻了一束花。”

這不是按照流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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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17日,第55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大象席地而坐》主演彭昱暢與導演胡波的母親一起走紅毯

“你哭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和胡波同名小說中的單線人物敘事不同,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是糅合了眾多內核的一個寓言,年輕導演試圖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中說盡人和世界的一切關係:和愛人,和家人,和朋友,和動物。電影用一種獨特的語言視覺化了這種關係:極淺的景深將人物隔離在自我被極度壓縮的空間裡,環境則虛化成模糊一片。只有當人物關係互相牽動,進入(闖入,融入)主角的世界時,“他者”才有了較為清晰的面孔。這種隔離和進入又是通過精心調度的運動長鏡頭實現的:平均七分鐘一場戲,一場戲基本只有一個長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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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波(中)在拍攝現場

鏡頭語言強化了影片的壓抑氣氛。人物侷促於陰暗狹小的空間,空間之外更是毫無氣息的存在。“我的世界是一片荒原。”片中一位被校園惡霸欺辱的學生從韋布身邊走過時念了一句,唸詩者的臉仍然沒有進入焦點。《荒原》是美國現代派詩人T·S·艾略特1922年創作的詩歌,百年之後,世界依舊寸草不生。

“他不是因為我才跳樓的,所以我不會感到愧疚。”

“因為你不見我,所以他死了。都是你的錯。”

“學校出了事,最後都會變成我的問題。”

“你哭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到底在難過什麼?難過之後會遇到的麻煩?”

一旦出現麻煩,《大象》中的人物的第一反應就是迅速將自己從中抽離出來。冷感和孤獨互相成就,世界最終成為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荒原。正是這樣一種普遍的孤獨感,而非所謂的中國奇觀,引起了不同文化背景觀眾的共鳴。費比西國際影評人協會(FIPRESCI)此次在柏林電影節的評審之一Teresa Vena 對《大象》評價如下:“近四小時的運行時間超過了傳統的影院格式,但沒有一分鐘厭倦。電影讓觀眾深入沉浸在一個外部情感世界中,因為這個外部世界提供了使觀眾產生自我認同的接觸點。他以極大的同情心追蹤角色所遭遇的冷漠、忽視、拒絕和暴力,似乎這幾個角色是他自我的幾個分身,用電影對環境進行悲觀的盤點。故事的嚴肅性和悲劇性融於利落而不矯情的對白中。攝像機輪流緊貼每個角色,靜態地捕捉動態。《大象席地而坐》是導演留下的非凡遺作。”

“我要去滿洲里了。”

“為什麼?”

“那裡坐著一頭大象。”

“和你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

《大象》獲得國際好評後,國內從之前的冷眼觀望轉向對集體榮譽感的想象。《大象》中的主人公自語:人如何看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似乎是電影作者為自己的命運設下的隱喻。如果痛苦和你沒有關係,那麼夢想也和你無關。個人只顧自掃門前雪,滿洲里就不指望有生機勃勃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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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我會想我還能做什麼”

所以,為什麼要去看大象?“動物坐在動物園裡,拒絕進食或移動,彷彿試圖否認自己的存在;對於這四個角色來說,這似乎是回應了他們自己異化的存在。”前《南華早報》電影編輯Clarence Tsui在《好萊塢報道》中如此解讀。

物傷其類。校霸的哥哥於成最後找到韋布,他這樣問:

“如果讓你從這裡跳下去,你會想什麼?”

“我會想我還能做什麼。”

聽說韋布要去滿洲里看大象,於成眼神漏出了光。“我還能做什麼?”他叫手下替韋布買來火車票,不再計較弟弟的恩怨。

中年教導主任和黃玲約在咖啡館,唸叨“人是不會好的。”少女露出一臉不屑。當她和主任的關係公之於眾,面對上門的羞辱,她拿起鐵棒,痛擊成人世界的規訓,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義無反顧地走向了車站。

被兒子的冷漠傷透心的老金下定決心去養老院,卻看見黑洞一般的格子間裡一個個垂暮的黑影,生命盡頭已經毫無尊嚴可言。“我還能做什麼?”經過黑暗中的靜默的超長凝視,老人決定加入看大象的隊伍,和韋布交換了衣服,像是一次生命的轉世。

金基德攜新片《人,時間,空間,人》(Human,Space,Time and Human)在柏林首映時介紹說,我的故事很簡單,除了殘忍就是殘忍。對人性之善尚有殘念的觀眾質疑:人物太極端了,社會哪有那麼陰暗?金基德抱以狡黠的微笑。成年人可以坦然與惡共處,但胡波的少年氣就在於,他不能。他一直在想他還能做些什麼可以站在惡的另一面。胡波最初在First創投時解釋,這部作品不是關於絕望,而是關於愛的:“愛是沉默的行進與犧牲。”少年的犧牲無法撼動受傷的龐然大物,但他卻用有限的輕盈攪動了那攤渾濁的死水。被父親趕出家門的韋布將唾沫黏在火柴上,再將點燃的火柴拋向狹窄樓道里低矮的屋簷,屋頂上,蜘蛛一樣張牙舞爪的紋路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大象席地而坐》在主人公聽到大象叫聲時戛然而止,而小說結尾比電影更加殘酷:“等我貼著它,看到它那條斷了的後腿……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那幾個動物園的人跑過來的時候,我還能看見他們嘴裡罵著什麼呢。”

但這已經是電影之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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