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此詞深刻地概括了一個抗金名將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悲慘遭遇。上片從豪氣入詞,慷慨激昂;下片寫心傷透骨,沉鬱蒼涼。雖然作者自稱戲作,實際上感慨遙深。

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宋代豪放詞以蘇、辛並稱,其實兩人的詞風很有差別:蘇軾的豪放是文人的豪放,辛棄疾的豪放卻是英雄的豪放。

用王國維的話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前者或如"老夫聊發少年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後者則如"獨立蒼茫醉不歸""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蘇軾的豪放,是文人模仿英雄的豪情;辛棄疾的豪放,恰恰是英雄本色。

今天我們很容易給辛棄疾更高的評價,然而在宋人看來,辛棄疾身上的武夫氣太重,缺少文士所應有的雅馴。這也許是早年的成長環境所致——以今天的概念而言,辛棄疾並非純正的宋人,而是一位"宋籍金人",自落生到整個青年時代都是在金國度過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帶著金國的文化基因,頑固卻不易為本人覺察。

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

金熙宗天眷三年(1140年),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歷城(今濟南),這一年在南宋是宋高宗紹興十年。站在南宋的角度,辛棄疾生長於淪陷區,只有從故老相傳裡瞭解宋朝的模樣;站在金國的角度,金國才是辛棄疾的祖國,歷城才是辛棄疾的故鄉,愛國與愛家鄉都是不需要理由。

辛棄疾的祖父辛贊是一位由宋入金,被迫滯留淪陷區的士大夫。為了保全家族,他忍恥接受了偽職。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漢奸這個概念,但做漢奸的恥辱感終生在辛贊心中揮之不去,以至於當孫輩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金國子民的時候,他依舊不忘以宋朝的立場對之做苦口婆心的"愛國教育",辛棄疾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被薰陶出來的。

然而社會的大環境畢竟不同了,金國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完成著漢化歷程。對金國的漢人新生代而言,大宋文明只是一個悠久的傳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金國子民的身份,努力學習儒學,參加金國的科舉考試,爭取將來能在金國的官場出人頭地。辛棄疾的同學党懷英就是這一類人的代表,當辛棄疾率兵南渡,在南宋朝廷謀求興復大業的時候,党懷英在金國順利地科舉及第,入翰林院為官,終於成為北方一代文壇宗主。儒家事業,在金朝並不遜於南宋。

倘若不是志大才疏的完顏亮做了皇帝,辛棄疾也許一生都等不到南渡的機會,很可能就留在金國,走上與黨懷英一般的道路了。完顏亮的倒行逆施在金國激起了太大的民憤,非但漢人恨他,女真人一樣恨他。於是,一方面出於好大喜功之心,一方面為了轉移國內矛盾,完顏亮發動數十萬大軍南侵要實現統一寰宇之志,完成"統一"的宏圖偉業。

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理想主義者被殘酷現實狠狠打擊的事情往往會令人同情,但完顏亮是個例外。他驚詫地發現自己的宏偉理想才一開始,竟然引發了太多的動亂:漢人造反,契丹人造反,就連女真人都造反了。完顏亮兵敗採石磯,隨即被厭戰已久的部將謀殺,金人另立了一位穩妥可靠的新君,即金世宗完顏雍。就是在這樣一場大動盪裡,辛棄疾也急不可耐地加入起義者的行列,親率五十餘名豪傑馳突於五萬金軍之中,生擒叛徒張安國,然後一路與追兵周旋,終於南渡大江,迴歸宋境,使張安國在臨安鬧市問斬。

這一壯舉迅速轟動宋金兩地。這一年,辛棄疾年僅二十三歲。多年之後洪邁《稼軒記》以激昂的筆法概述其事:"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間關西奏淮,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

如此一位英雄豪傑,終生懷抱著興復之志,旦夕以北伐為念,於是註定他後半生的偃蹇坎坷,也註定了他所有詞作的基本基調。

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

南宋陳模記載有一則傳聞:辛棄疾早年在金國的時候,曾經帶著自己的詩詞作品向填詞名家蔡光請教,蔡光說:"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故而辛棄疾歸宋之後,晚年詞筆尤高。

蔡光其人於史無考,有學者懷疑蔡光是蔡松年之誤。蔡松年是由宋入金的文壇巨擘,在金國累官至右丞相,封衛國公。據《宋史·辛棄疾傳》,辛棄疾少時正是拜蔡松年為師的。

士人可以詩詞兼擅,但"以詞名家"卻寫不好詩這總不是什麼光彩事,柳永、晏幾道都是這樣的反面教材。辛棄疾竟然瞠出了一條新路,專意填詞卻不失士大夫風範——不同於蘇軾"以詩為詞",辛棄疾"以文為詞",以古文筆法填詞,而且時而騷體,時而集句,嘗試各種跨界創新的手段,用典也用得縱橫捭闔,題材更開闊到無語不可入詞的地步。於是詞在辛棄疾的手裡,再也不是淺斟低唱中的輕薄文字,簡直比詩還要厚重些。

他的詞最具英雄本色,在當時卻被認為武夫氣太重

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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