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黃裡 文

醉臥黃裡 文/張永濤

我乃一介馬伕,自長安出發,沿絲路,向西域而行。

初秋晌午,經雍城,過柳林,在飯館點了一碟臘驢肉,一碗油潑面。透過館子的窗欞,見街頭的碑石上,刻著吏部侍郎裴行儉的詩:“送客亭子頭,蜂醉蝶不舞。三陽開國泰,美哉柳林酒。”這是他護送波斯王子回國,路過此地時,老遠聞見酒香而發的感嘆。這雍城的官老爺,倒是挺會借京官來做代言。

馬車上裝滿絲綢、茶葉。當然,還捎帶一些稀罕的小雜件。我得用這些貨物,換取西域的葡萄乾、香料,或是長安城高門大戶青睞的珠寶。馱回去銷售,維持家人的生活。

伴著風向西,五里坡等著我。此刻,有人牽著牛,早已在坡口等候。我的馬被夾在中間,兩邊各一頭牛。它們的主人揚起鞭子,吆喝一聲“嘚兒駕……”於是,腳下的砂石與車輪發出“咯吱吱”的聲音。這聲音告訴我,五里坡急不得,需要牛馬合力,慢慢爬。

付過牛主人小費,彭祖塬紅黃相間的秋色闖進我的眼簾,晾經寺的陣陣梵音傳入我的雙耳。這些,我無暇留戀。天黑前,我得趕到黃裡鎮。

雍城與隴州交界的千水,是先秦時期的古物“千沔鼓”石鼓所記載的地方,而黃裡鎮就在千水岸邊。除了得天獨厚的自然山水和被前人用腳步踩出的通衢大道,長久以來,黃裡穩定的社會秩序、淳樸的民風,更加成就了此地的繁華。

此刻,夕陽已去。暮煙中,偶有漁船靠岸,百姓人家,炊煙漸起,燈火始明。車馬店的柴堆旁,黑狗起身,搖著尾巴,它熟悉從此經過的每支馬幫或者駝隊,當然,也包括我。老嫗坐在門檻上撿著蒲籃裡的紅辣椒,孩童趕著幾隻鵝鴨,把時光歸欄。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零星雨。

一串悠長的駝鈴聲,從西邊飄然而來。載滿西域物品的駝隊,和大眼捲髮的波斯人,與我不期而遇,一同入住了車馬店。晚飯時,那幾個波斯人與我互探貨物的交易行情,沿途的關卡稅務,或者奇聞匪事。同為路人,東西往來,所聞有別,滋味不同,好在今夜有緣相逢。他點千水魚,我斟柳林酒。慶功也好,消愁也罷,互訴衷腸。席間,有身姿妙曼的波斯女子抱琴起舞。我不解,這大老遠出門,怎還帶一女子?坐在我對面的波斯男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這是他的女兒,臨行前,騎上駱駝就是不肯下來,她說,大唐是她此生最大的嚮往,她得去看看。

“大唐盛世,萬邦來朝!”波斯人話說得激昂,使油燈的火苗撲閃。瓷盤中的魚漸消瘦,壺中的酒卻溢了桌面。

我聽見窗外雨打葉子的聲音,想起長安城郊那年邁體衰的母親,操持田間灶臺的妻子,咿呀學語的幼兒,他們盼我平安出行,滿載而歸。剛上路,心酸怎就潤了我的眼?我只得擺手說,不能再喝了。而端著一盤青菜走來的老闆娘說,喝吧,明天道路泥濘,你們都走不了。那就喝,醉了,醒來,別說窮途,也莫道路遠,只要心神嚮往,閉著眼都能走到。波斯人說這話時,已拿不穩酒杯。

夜深,我做了一個夢:我揚起馬鞭絕塵而去。遇見大秦的使者,他們與我傳遞友好的微笑。我遇見大食國的將軍和士兵,他們雖戍守邊疆,卻多年不曾有戰事。我遇見天竺的僧人,他們為我加持、祈福。我還遇見不甘平庸的大唐詩人,他們作詩填詞,邀樓蘭女子彈唱。我也遇見大唐某個公主,她把農耕文明沿途播撒,為每個行者指引方向。後來,我還遇見風雨陽光,喜樂悲愁,但這些都不在話下。

這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至於那趟西域之行,掙得多少銀兩,我已不記得。但是,黃裡的那一夜,是入了我的心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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