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他的手底下,對方的女兒死在河中,這次他難逃其咎了

故事:在他的手底下,對方的女兒死在河中,這次他難逃其咎了

法國領事署位於法租界黃浦灘路和公館馬路的交匯處。大樓是典型的歐洲新古典主義風格,領事愛棠的辦公室就位於大樓的頂層。平時閒暇時,愛棠喜歡長時間地站在窗前,向南俯瞰,邊呷著美酒邊靜靜地欣賞著繁華熱鬧的城景和那條擠滿了各國輪船和舢板的黃浦江。

室內寬大、豪華,鋪著虎皮地毯,愛棠正坐在大班臺上看文件。

門外起了一陣喧譁聲,龜井商社社長龜井太郎推開擋駕的秘書,徑直闖進來。

秘書緊跟在後面進來稟報道:“領事先生,龜井太郎先生求見。”

愛棠看見龜井長滿橫肉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和怨氣,想了想,擺擺手道:“龜井先生,既然不請自來,那麼有話就請講吧。”

龜井氣勢洶洶地說:“領事先生,聽說你的秘書、我的女兒龜井菊子慘遭不幸,被人害死在蘇州河裡,有這回事嗎?”

愛棠聳聳肩道:“龜井先生,白菊的確不幸罹難,死於非命,我為此感到十分震驚和痛心。作為她的頂頭上司,我沒有保護好她,領事署和我本人都負有一定的責任,為此我向您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歉意。”言罷,愛棠裝模作樣地深深鞠躬。

龜井不耐煩地一揮手道:“行了,別來假仁假義那一套了,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誰害死了我的菊子?!”

愛棠啞然失笑道:“龜井先生,白菊的死事發突然,我們警務處鑑識室正在進行屍體解剖和法醫鑑定,現在還不能排除各種可能性,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不能輕率地做結論。至於您說的‘是誰害死了菊子’嘛,要等到案件偵破以後才能知道。”

龜井的刀子眼幾乎冒出火來:“什麼,自殺還是他殺?我女兒怎麼會自殺?笑話!她不可能自殺,絕無可能!”

愛棠苦笑著直搖頭,道:“您說不可能就不可能了,這未免太主觀了吧?要知道,屍體解剖和法醫鑑定是一門科學,科學,你懂嗎?一切都要按程序、憑證據來說話,請您相信我們,一定會做出客觀、公正的結論,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

龜井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可是我現在不滿意,很不滿意,非常不滿意!”

愛棠裝作無辜地說:“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企圖掩蓋真相的態度讓我不滿意,你不讓我見女兒最後一面也讓我不滿意!我要……”

“對不起,你現在還真見不到她,”愛棠踱步到窗前,轉過身來,正兒八經地說,“因為正在驗屍,明白嗎?作為破案來說,屍體本身是一個重要線索,據此可以推出死因和死亡時間。按照程序,驗屍是案件偵破的第一個環節,也是最為關鍵的環節,如果您不想影響案件偵破進程的話,就不要提出這些無理的要求。”

龜井的肺都要氣炸了:“我想提醒你,領事先生,你們法租界作威作福、一手遮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大上海已是太陽旗的天下,我們的大日本皇軍才是上海灘真正的主人。”

愛棠冷笑一聲,回敬道:“我也想提醒你,龜井先生,不管你的後臺是誰,起碼現在,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是屬於法蘭西的,我,愛棠,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來人哪,送客!”

龜井討了個沒趣,忍住滿腔怒火,鐵青著臉,憤而轉身離去。

愛棠望著龜井離去的背影,心裡發怵,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與福州路相鄰的望平街,被上海人稱作“報館一條街”。

街頭報販在叫賣:“看報啦,看報啦,幽靈神槍重出江湖!正義之神再展神威!”

——“看報啦,看報啦,不做亡國奴,‘紅桃K’再下戰書!”

——“看報啦,看報啦,幽靈殺手再顯靈,上海灘續寫新傳奇!”

——“看報啦,看報啦,最新消息,蘇州河發現無名豔屍!無名豔屍啊!”

一輛黑色豐田轎車停下,車窗搖下,露出龜井的頭,叫報販:“喂,小販,買報。”

報童問他:“你要‘紅桃K’還是蘇州河豔屍?”

龜井說:“各來一份。”

龜井接過報紙,下了車,和黑澤向不遠處的蓬萊閣茶樓走去。

早市的蓬萊閣茶樓,高朋滿座,人聲喧譁。

這是茶樓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一樓散座,正聚集著許多品茶聊天的市民。

龜井和黑澤從桌子中間穿過,向角落裡的一張臺子走去。侍者走來抹桌,茶博士為之倒茶。

一桌市民聚集在一起海吹神聊,一長衫客對眾人道:“哎,街坊鄰居們,聽說了嗎?昨天晚上,那個幽靈殺手又現身了,一次就幹掉五個日本騎兵!”

一西裝客從旁插話:“你的消息不準,不是五個是七個,而且都是騎兵。”

一老者激動地拍桌道:“嘿!痛快!真是大快人心哪!小鬼子不氣瘋才怪!”

另一老者說:“聽說他每殺一個鬼子,就扔下一張紅桃K,真瀟灑,簡直就是古代的俠客嘛。”

一中年男子湊過頭來道:“聽說他用的槍都與眾不同,不是狙擊槍,而是老式獵槍,叫什麼什麼頓。”

西裝客糾正道:“雷明頓。”

中年男子一拍大腿,道:“對對對,雷明頓雙筒獵槍。據說他用的火藥更是一絕,子彈出膛聲音極小,就像開香檳酒瓶蓋一樣,‘嗤’地一下。”

另一人問:“不是聽說他早就死了嗎?”

中年男子扒了他一把道:“咳,他怎麼會死,他是死過翻生的鬼魂,不然怎麼會叫‘幽靈殺手’。”

西裝客道:“死?那是日本人造的謠,你也信?小鬼子怕了他了,巴不得他早點兒死。”

中年男子道:“哎,哥們兒,你們知道他的目標是消滅多少日本鬼子嗎?”

眾人齊聲問:“多少?”

中年男子得意地伸出一個指頭:“據說是一千,一千個呀!”眾人激動的情緒被點燃了,議論紛紛。

龜井和黑澤聽到這些話,對視一眼,強忍怒火,甩手離席而去。

佔領軍司令部,戒備嚴密,戾氣森森。

豐田轎車停下,龜井和黑澤下了車,匆匆走進司令部大樓,來到一樓師團長辦公室門口,聽見裡面有人在大聲訓話。

龜井推門走進去,訓話人是武田司令官。

警察廳廳長、憲兵隊隊長鈴木善幸,特高課長官、弘報處處長等正斂聲噤氣地肅立在他面前。

武田的臉上滿是殺氣,道:“紅桃K,紅桃K!上海已經叫紅桃K攪得鬼哭狼嚎,烏煙瘴氣了。一個槍匪,竟敢叫板皇軍,簡直可恨至極!你們這群蠢豬,軍中的白痴,居然無所作為,捂著屁股暈頭轉向,皇軍的臉面都叫你們丟盡了,我的聲望和威信統統被你們葬送了!”

幾名日軍軍官都低著頭聽訓。

武田繼續訓斥道:“你們誰能告訴我,這個紅桃K三個月內斃殺了我多少皇軍官兵?”

警察廳廳長怯怯地道:“報告司令官閣下,據統計是……是396名。”

武田咆哮道:“簡直駭人聽聞,奇恥大辱!”

憲兵隊隊長鈴木說:“據鑑識室驗證,紅桃K用的不是狙擊步槍,而是一支老式雷明頓雙筒獵槍,他用的槍彈出膛時幾乎沒有聲音,擊中的部位,只有碎肉、傷口和鮮血,沒有彈頭……”

武田一愣:“嗯,真的沒有彈頭?難道出鬼了?還是你們愚蠢,查不到彈頭?!”

鈴木回答:“確實……沒有彈頭。”

武田聲嘶力竭地吼著:“連一個槍手都查不出來,連一個彈頭都搞不明白,我們佔領上海有什麼用?!我們養三十萬部隊有什麼用?!要你們這群蠢豬、飯桶有什麼用?!”

眾軍官戰戰兢兢,冷汗淋淋。

龜井跨前一步說:“司令官閣下,我來斗膽說兩句。日本古代有忍者,中國古代有俠客,偌大的戰場,出一兩名異類,本不足為奇。那紅桃K其實不是撲克牌,而是挑戰書,是根植於中國人靈魂深處的反抗的精神圖騰,是蔑視我大日本帝國的宣言書。所以,要征服中國,必先征服中國人,要征服中國人,必先征服其人心,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後的征服。怎樣征服中國人的心,我想,必先從思想、精神、文化入手,抽掉他們的精神脊樑,消滅中國人的精、氣、神,我們就能不戰而勝了。”

武田聽了這話,臉色稍霽,轉頭笑著說:“龜井君,你說得很好。下面,傳我的命令,從今天起全城搜捕紅桃K,各車站、碼頭、交通要道懸賞通告,限一個月內必須破案,如有違令,統統槍斃!”

“是!”眾軍官鞠躬退出。

武田向龜井擺了下手,一起走進旁邊一間密室。

武田用讚賞的眼光望著龜井:“龜井大佐,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呀,你的話很有哲理,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後的征服,多麼精闢的論斷哪。龜井君,聽說你領受了一項重要任務?看樣子,你對‘鯨鯊行動’的要義領會深刻,深有心得。”

龜井苦笑了一下:“上面讓我找一部中國古代的線裝古書,可我根本無從下手,現在這部書,還是一個裹著神秘面紗的謎中之謎。”

武田揹著手在屋裡踱開了兩步:“解謎需要高手,而我堅信,你就是這樣的高手,不然,皇室就不會把‘鯨鯊行動’交給你。我可是聽說了,你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龜井鞠躬道:“對不起,司令官閣下,‘鯨鯊’這盤大棋目前還只是個大框架、大目標、大輪廓,未形成具體步驟和行動方案,因為具體目標還不明確,不知道它的確切地點。不過,我腦子裡已經開始通盤策劃了,準備按五大步驟逐次展開,第一步棋我已嘗試著在走了。”

武田臉色十分嚴肅地道:“很好,但要注意保密,‘鯨鯊行動’是我們佔領上海後,帝國最重要、最迫切、最隱秘的一次行動,是皇室交辦的最重大的任務,你和你的機關務必全力以赴,出色地完成它。”

龜井深深鞠了一躬道:“武田長官,我一定不辜負您的重託,堅決完成此項任務。”

武田轉換了話題,道:“昨天晚上西藏路的事是你的人乾的吧?”

龜井一愣,本來想說不是,但脫口卻說:“是……是的,是黑澤君帶人搗毀了一個國民黨的文物保護協會,搶回了一些貴重古董。”

旁邊的黑澤慌忙一鞠躬:“報告長官,是我帶人乾的。這個文保會一直在暗中與我們作對,爭搶古玩市場,是我們前進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我不得不首先剷除它。”

武田的眼裡射出銳利的芒刺:“你們這樣做會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你們要記住大本營制訂的一條鐵的戒律——一定不能公開地在租界裡展開行動。首相近衛文麿多次強調,對於英、美、法等國,必須竭力避免與他們發生摩擦,不要造成衝突和障礙,應分別採取妥協、威脅、安撫等不同的方針和策略。”

龜井鞠躬道:“對不起,司令官閣下,我們下次一定注意。”

武田緩了緩語氣道:“龜井君,我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女兒龜井菊子是不是慘遭歹徒殺害了?”

龜井低下頭道:“是的,閣下,我正在調查真兇。法租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武田提醒道:“牽扯到租界的事,還是要慎重處理為好。為了表彰龜井菊子對帝國的忠心,經大本營批准,特授予她三等瑞寶勳章一枚。”

武田拿起一枚勳章交給龜井,龜井滿臉悲痛地望著手中的勳章。

院子裡,安東尼的奔馳轎車正準備發動,遠遠地,鑑識科科長迪克森急急跑來:“總監先生。”

安東尼鬆開油門兒,抬頭問道:“什麼事?”

迪克森氣喘吁吁:“總監先生,白菊的驗屍已經完成,這是屍體照片和總結報告,請您簽收吧。”迪克森遞上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這麼快?”安東尼接過簽了字,抽出照片看著,“嗯,很好。”

安東尼一張張翻看著驗屍照片,幾張可以明顯看見脖子上勒痕的照片被挑出來放進另一個文件袋,其他的仍放回原來的文件袋中。

辦事回來,安東尼回到警務處總監室,反鎖上門坐下,從文件袋裡拿出那份剛出爐的驗屍報告,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搖搖頭,嘆口氣,露出不滿的神色。自行寫了一份驗屍報告,拿出圖章蓋在法租界警務處的字樣上,這才滿意地吹了聲口哨。

石庫門住宅區的一間公寓裡聚集著七八個男女大學生。他們圍著一名身穿長衫,戴著眼鏡,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叫林風,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上海崑山區行動組組長,掩護身份是上海大學教授。

林風掃了一眼同學們熱切的面孔,壓低聲音說:“同學們,九一八事變之後,東北淪陷了,七七事變之後,北平、華北也相繼失守,現在,上海又被日本人佔領,今後,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重任就落在我輩肩上。淞滬會戰雖然失敗了,但中國軍民浴血苦戰,一寸河山一寸血地奮勇犧牲,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並從上海遷出了大批廠礦、機器及戰略物資,為堅持長期抗戰起了重大作用。”

一位男同學問:“林教授,聽說國軍的撤退跟蔣介石的‘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有關?”

林風嚴肅地說:“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本身並不錯,但真理前進一步就是謬誤。日本鬼子在肆意踐踏我們的土地,大江南北到處都在燃燒、在抗爭,可國民黨軍隊卻在逃跑或乾脆簽訂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真是可憎、可恥和可悲。這哪裡是什麼以空間換時間,根本就是喪師誤國!好了,今天就講到這裡。”

最後,林風叮嚀道:“同學們,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們每個人都要做好應對最壞情況的準備。外出要結伴而行,馬列學習小組轉入地下,發展黨員工作暫停,一切行動等我的通知。”

同學們應聲而去。

響起敲門聲。

林風打開門,看見一個渾身酒氣、神情頹喪的年輕男子扶著門框,歪站在門口。

他是林風的侄子雷鳴遠。

“鳴遠?”林風急忙扶著雷鳴遠進了公寓,“怎麼這個樣子,又喝多了吧?”

雷鳴遠搖晃著坐下,揚起手中的酒瓶,大口大口地灌起來。

林風一把搶下酒瓶:“你不能再喝了,你這是在麻痺自己,我的賢侄呀。”

雷鳴遠根本不聽勸阻,一把搶過酒瓶,照喝不誤。

林風鄭重地說:“鳴遠,你回國這半個月來,我一直忙於校際公務,沒顧得上找你深談,這是三叔的不對。你父親我大哥不幸遇難,你千里迢迢回國奔喪,一直深陷痛苦之中,我完全理解,但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放開胸襟,坦然面對,絕不能自暴自棄,喪失生活的勇氣呀。”

雷鳴遠瞪著血紅的眼睛:“三叔,我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風痛苦地說:“你父親從駐法國公使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辭去一切公職來了上海,辦了一家五洲貿易公司,親任董事長。一直以來,大哥說有一件大事要交代給我,但總沒有合適機會。他預感到危險正在迫近,時間不多了,剛巧老家你二爺與人爭奪田產起了糾紛,我趕回去處理,雙方打了場官司,把時間耽誤了,這邊黑龍會的人就來鬧事。據鄰居說,日本人氣勢洶洶,說不交出東西就放火燒房子,威脅你爸交出什麼東西,你爸堅持說沒有,請他們離開,但日本人糾纏不放,最後真的放火燒了房子,你爸的性格你知道,他一氣之下,跳進火堆,被大火活活燒死。”

雷鳴遠仰望蒼天:“父親呀,您的不孝兒回來了……可我永遠也見不到您了呀……”他已泣不成聲。

林風痛惜地說:“賢侄呀,你一定要節哀順變,日本鬼子欠我們的血債,最後一筆一筆都要清算,你這樣深陷心理陰影,無力自拔,無異於自毀前程,自認失敗。你不能再喝了,聽三叔的話。”

警務處總監室。安東尼放下電話,隨手翻看著幾份報紙,幾個大標題觸目驚心:

蘇州河豔屍案,震驚上海灘!法租警方拖延辦案,尸位素餐!

真相曝光:蘇州河豔屍系法國領事署一秘白菊。

白菊慘死,法租警方拖延破案,黔驢技窮!

安東尼苦笑著放下報紙,從抽屜裡拿出幾份稿件,想了一下,起身走出門去。

《新聞報》總編室裡,吳總編正在與要聞部主任白梅交談,語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吳總編指著一篇稿件憤然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的白大主任,又塞來一大堆烏七八糟的稿件,我是下水道、垃圾桶嗎?你看看,一篇新聞稿,居然寫成了社論,荒唐嘛。白梅小姐,你是‘要聞版’的主任記者,不是‘政論版’的政治分析師,更不是時事評論員。”

白梅覺得委屈,噘起了嘴:“總編大人,我是摸著良心寫的。”

吳總編橫瞪了她一眼:“良心?我們報社靠什麼撐著?什麼社會良心,什麼媒體責任,什麼清風正氣,統統給我打發到魔鬼那兒去!我們的米飯班主是誰?是前清遺老,是軍閥舊僚,是銀行白領,當然還有那些長著烏雞眼的暴發戶。他們最想要什麼?他們搓著麻將,剔著牙花談論的是什麼?是霞飛路上的豪門恩怨,是十里洋場的聲色犬馬,是正在走紅的電影明星的風流韻事,懂嗎?”

白梅辯解道:“可我認為我寫的是租界黑暗的現實。”

吳總編苦笑道:“租界是個什麼東西?是冒險家的樂園,是角鬥士的競技場,是青春美女的選美會。我們靠什麼在租界裡混?租界的哲學就是一夜暴富,醇酒美人,笑貧不笑娼!租界摒棄悲劇,鄙夷正劇,只唱花團錦簇大團圓的喜劇。”

“可是,總編大人,我們報人總不能……”

有人進來通報:“總編先生,法租界警務處處長安東尼先生前來拜訪。”

安東尼走進來,和白梅打了個照面,一下子愣住了,有些驚奇地看著白梅。白梅淺淺一笑,與他擦身而過。

安東尼與吳總編客氣地握了握手,二人互致問候後落了座。

安東尼扭頭問道:“剛才那位小姐,怎麼看上去這麼面熟?”

“哦,你是說白梅吧,”吳總編笑道,“這不奇怪呀,她是白菊的雙生姐妹呀。”

白梅走進要聞部辦公室,喪氣地扔下稿件。

桌上有一幅照片,是姐姐白菊和自己的合影。照片上兩姐妹笑意盈盈,幸福相擁。

白梅緩緩坐下,定定地看著桌上和姐姐白菊的合影,眼淚忍不住流下來。白梅走進盥洗室,擦乾眼淚,望著盥洗臺上方的鏡子,鏡子裡那張臉一臉無奈地回望著自己。

鏡子裡是個美貌的摩登女郎,身穿湖藍色絲綢棉旗袍,外加一件鵝黃色呢子外套,襯托著柔嫩白皙的肌膚和曲線畢露的身材,更加顯得端莊文雅、氣質高貴。長而密的睫毛下生著一雙丹鳳眼,如明亮的珍珠鑲嵌在鴨蛋形的臉龐上,一頭波浪鬈髮自然地舒展在肩頭,是個典型的知識女性。在她身上,存在著一種罕見的挑釁與放達,從她凝視的眼神、鮮豔的紅唇和伶俐幹練的舉止中顯露出來。

白梅最引以為豪的是那雙眼角微翹的丹鳳眼,可現在,那眼裡卻注滿了迷惘、委屈和悲傷。有人說,有信仰的人眼睛是雪亮的,有閃爍如火焰般的輝光,可現在那亮光熄滅了。都怪那個討厭鬼、老滑頭,那個不講情面的主編大人,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讓她感到無法理解。她花了一週時間寫的三篇稿子,一下子變成了廢紙一堆,她恨不得甩手不幹了,甚至連跳樓的心都有了。

本來她完全可以不幹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的,白梅想。她天生就有文藝細胞,對錶演藝術情有獨鍾。中學時代的夢想是當個電影明星,而她的確在“明星影片公司”的幾部電影裡跑過龍套,還參加了“聯華”演藝培訓班。她痴迷那種一夜成名的感覺,從寂寂無名到萬眾矚目,無須經過長年艱苦的努力和奮鬥,只下了一場花瓣雨就什麼都有了。她那些開著花的理想一路爛漫到了高中時代,又突然迷戀上了舞蹈,還在上海第三屆青年舞蹈大賽上奪過錦標。可當她進了上海大學的時候,她的志向改變了,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從一個只關心個人前途、滿腦瓜名利思想的黃毛小丫頭,變成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有信仰的進步青年,開始關心起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腦瓜兒裡裝滿了“抗爭”“奮鬥”“犧牲”“革命”這些詞彙。從此後,她從貼標語、散傳單、傳遞密信、掩護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開始,逐步走上了革命道路,在殘酷慘烈的地下抗日鬥爭中鍛鍊摔打,一步步成熟起來,後來在大學教授林風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6年10月,林風想派她代表上海地下黨東區第三支部去延安學習諜報,後來,形勢突然逆轉,日本人調集了幾十萬大軍圍困上海,淞滬戰爭一觸即發。組織上改變了初衷,派她留駐在上海法租界,並安排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崗位,讓她在《新聞報》當一名記者。這個崗位的好處是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消息靈通,行動自由,可以為黨收集大量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情報。還可以以公開、合法的身份,接觸到美國、法國、英國和日本的政商名流和軍界人物,對地下黨的抗日鬥爭起到關鍵的樞紐作用。

一開始,她在《新聞報》熬過了一段遭人白眼、受人排擠的日子,好在她憑藉堅強的信念和頑強的毅力挺了過來,文字功力也有了量的積累和質的飛躍。可最近一段時間,她不僅遭遇了事業的低谷,更蒙受了情感的重創。她的同胞姐姐白菊莫名其妙地被人殺害了,兇手至今逍遙法外。這個噩耗使她傷心欲絕,她的世界在一瞬間坍塌了。她很長時間都不敢看鏡子,因為鏡子裡的那張臉孔,分明就是姐姐活生生的面容啊!

她能不能堅持下去?能不能守住崗位?她不知道。她還太年輕,才二十五歲,對於革命的事業和歷史的重擔來說還顯得太稚嫩、太淺薄、太無知。她經常會莫名其妙地迷惘、失落和沮喪,如果沒有“組織”,沒有“任務”和“使命”這些詞兒,沒有林風的諄諄教誨和殷殷鼓勵,她也許早就崩潰了、摧折了、毀滅了。她知道自己有時候挺愛哭,有感情脆弱的一面,那是早年喪母帶來的陰影使然。也有她的生身父親,那個叫龜井的日本人,為爭奪姐姐反覆糾纏而留給她精神上無法癒合的創傷。

總編室裡,安東尼恍然大悟:“哦,她和白菊是雙生姐妹,怪不得長得一模一樣。”

吳總編隨口說道:“她在要聞部當主任。”

安東尼點點頭:“好。總監先生,我帶來幾篇稿件,希望能夠儘快見報。”說著,遞上三份稿件。

總編接過三份稿件,邊看邊小聲念出來:“《法租界領事秘書白菊系自殺身亡!》《警方初步判斷白菊案系情殺案》《劫財劫色,黑社會手段兇殘!》。”吳總編抬頭,不解地望著安東尼說:“總監先生,這三篇稿件題目是相互矛盾的,一個是自殺,一個是情殺,一個是謀財害命,這,難道還要登嗎?”

安東尼狡黠地一笑:“照登不誤,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唯其如此,兇手才會自己跳出來。”

吳總編會意一笑:“哦,我明白了。像以往一樣,照登不誤。”

安東尼陰笑著把一個厚厚的大信封放在臺面,推了過來:“一點小意思,敬請笑納。”

吳總編貪婪一笑,一把塞進抽屜裡。

要聞部裡,白梅仍端坐桌前,盯著照片,她腦海裡回想起兩年前的一天,十六鋪碼頭,一艘法國輪船已經靠岸,一身洋裝的白菊走下舷梯,她迎上前去,和姐姐白菊熱烈擁抱,二人激動得熱淚盈眶。

養父白茂堂走上前來,白菊眼神複雜地望著白茂堂。二人對視良久,白茂堂默默地接過她手裡的箱子,三人一起走出碼頭大門。

馬路邊,龜井太郎蹺著腳斜靠在轎車邊,白菊向龜井奔去,投入龜井的懷抱。父女倆親切相擁,開始親熱地交談起來。

白梅和養父遠遠地望著他們,眼神悲涼,龜井打開車門,白菊上車前向妹妹和養父揮手作別。

想到這裡,白梅回到現實中,她的眼眶裡噙滿了傷心的淚水。

在望平街的拐彎處,有一棟小型花園洋房,這裡是古董商白茂堂的家。

二樓,白梅的養父白茂堂望著白菊的遺照,嘴唇不住地哆嗦著,禁不住老淚縱橫。

聽見樓下有動靜,白茂堂順樓梯顫顫巍巍地走了下來。

樓下客廳裡,白梅拿著一沓報紙,無言地望著他。

白梅語帶哽咽地說:“父親,姐姐她,遭遇了不幸……”

白茂堂沉默良久,沉痛地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古人說得一點不錯。”

白梅說:“父親,我知道,我和姐姐白菊從小是一對孤兒,是您好心收養了我們,把我們一天天養大。可突然有一天,憑空裡冒出一個親生父親——那個日本富商龜井太郎,後來,姐姐是怎麼回到龜井身邊的,您一直沒有告訴我。”

白茂堂無限傷感地說:“是的,白梅,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你還小,我不想讓那段傷心的往事影響你的成長,現在,你姐姐不在了,我可以說了。二十六年前,你母親馬玉蘭過馬路時不慎被一輛車子撞倒,那個撞倒你母親的人就是龜井太郎,後來才知道他是日軍上尉。他將你母親留在身邊做用人。你母親在生下你們後便去世了,龜井為了自身名譽,當時並不打算認你們。院方將你們委託給一家收養機構,半年後正式轉給了紅十字會社會福利院。我通過福利院辦理了正式收養手續,收養了你們。但五年以後,龜井開始四處打聽你們的下落,找到我之後,竟然要硬生生地從我手裡奪走你們兩個!我和他打了場官司,你姐姐被判給了龜井。”

白梅眼泛淚花,揪心地聽著,生怕漏聽了一句。

白茂堂繼續道:“你七歲那年,龜井突然找上門來,要把你也強行帶走,說你是他的親生女兒。我當然不答應,向巡捕房報警,在警方的干預下,他沒有達到目的。”

白梅憤憤不平地說:“父親,我們姐妹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我絕不相信我和姐姐是日本人的女兒,我恨死這個龜井太郎了,我不要做他的女兒!正是因為他,姐姐才會進入領事署,我甚至懷疑這是他的陰謀,姐姐的死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不承認是他的女兒。我看姐姐一定是被人迫害死的,我準備去找法國領事討個說法!”

白茂堂趕緊阻攔她:“別別別,法國人可不好惹,你可千萬別去,我們無權無勢,說話辦事都要小心謹慎哪。”

白梅的目光堅定地道:“您放心,我是記者,我知道該怎麼說。”

龜井公館二樓臥室裡,龜井捧著裝有白菊照片的鏡框,淚眼模糊地望著她燦爛的笑靨,痛心疾首地自言自語:“親愛的女兒啊,我不該送你上中野學校,不該讓你加入軍方特高課,不該送你進法國間諜學校,不該讓你去法國領事署臥底……千錯萬錯都是為父的錯,讓你一個女孩子去冒男人該冒的風險,從事間諜該從事的危險事業。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龜井輕輕把鏡框放在桌上,望著女兒的遺照繼續道,“……我不配做你的父親,我恨我自己的心為什麼冷硬得像塊石頭?是我把你領上不歸路的,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我要用這條老命換回你的重生……”

龜井舉起了一支南部十四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他頓了一頓,終於扣動了扳機……可是,槍沒響,他奇怪地抬起頭,發現是黑澤用手指擋住了擊錘。

黑澤從龜井手裡搶過手槍,大聲說道:“龜井先生,您可不能幹傻事,人死不能復生,您不必太自責。菊子是帝國忠誠的戰士,她的死像櫻花一樣燦爛,雖死猶榮。”

龜井癱倒在地,巨大的悲哀像一座山一樣把他徹底壓垮了……

法租界領事辦,愛棠領事正坐在大班臺前看文件。

安東尼推門走了進來,“領事先生,白菊的驗屍報告已經做完,我已清理過了,請您過目。”

愛棠從大班臺後面接過文件袋,抽出照片看了看,又拿出報告,看了一遍。

愛棠讚許道:“嗯,很好,這樣做就天衣無縫了。”

安東尼在桌上放下一堆報紙:“報上火力越來越猛,領事署和我們警務處成了眾矢之的。”

愛棠厭惡地翻了翻報紙,想了想:“你在警務處七個重案科隨便找一個探長來破案吧。”

“我已經找過了,沒人願意接案,好像都躲著。”

“那就登廣告招聘一名華人探長來破案吧,要注意,這只是一個幌子,是用來搪塞輿論、轉移視線的,你明白嗎?”

安東尼狡黠地一笑:“我當然明白,社會上,行家裡手不好找,但笨蛋蠢材還不多得是。我這就去報社登招聘廣告。”

愛棠用命令的口吻說:“白菊要儘快下葬,以免夜長夢多,再出事端。”

“是!”安東尼敬了個禮,急步離去。

深夜,林風正在公寓裡批改學生作業。

突然,樓下響起敲門聲,三長兩短。

林教授聽出這是暗號,急忙下樓打開門,原來是他的上線錢大夫。錢大夫揹著藥箱,一副出診的模樣。

林風把錢大夫領進一樓客廳。警惕地向外窺伺一眼,回身關嚴了門。壓低聲音說:“老錢,你怎麼來了?這幾天路上可不安全,到處都是日本密探。”

錢大夫鎮定地說:“我來傳達崑山區委的指示,根據內線報告,在法國人的銀行裡,押款了一部佛經,叫《趙城金藏》,它是佛教偉大典籍《大藏經》中的一個版本,而且是海內孤本。區委指示我們,要派一個同志打進法租界,摸清楚《趙城金藏》到底押款在哪一間法國銀行中,然後想辦法竊取出來。”

林風機警地說:“佛經可是我們的國寶,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它,以免被法國強盜偷運出境。”

錢大夫問道:“我記得三年前你已經派人打進警務處了,怎麼樣,這個同志有機會接近核心層嗎?”

林風答道:“這位同志代號‘鯰魚’,在警務處密探組當組長,目前職位太低,還不能接觸核心機密。”

錢大夫想了想:“我們需要一位精通法語,又有在法國工作經歷的人打進去,但一時很難找到這樣的人才,你手頭有人選嗎?”

林風想了想道:“其實我侄子倒符合這個條件,只是他目前精神狀況不佳,我正在做他的工作。”

“他叫什麼名字?”

“叫雷鳴遠,是我大哥的孩子,留學法國五年,最近我大哥被日本人害死了,他是回國來奔喪的。”

錢大夫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哎呀,好啊,我們正需要這種留學歸國的進步青年,如果你能做通他的工作,他應該是我們的最佳人選哪。”

“我會盡量爭取他為我們工作,適當的時候我會把他發展成黨員。”

“我記得你好像認識法國駐上海領事署總領事愛棠先生?”

“是的,我大哥原來是中華民國駐法國公使,他和愛棠是在法國認識的,而且關係不錯。我也是通過大哥認識愛棠的。”

“這種關係真是太難得了,你要善加利用。”錢大夫拿起藥箱,準備離開。

林風送錢大夫到門口,叮嚀道:“我會的,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錢大夫點點頭,乘黃包車悄然離開。

華懋公寓是林風為侄子雷鳴遠單獨租的房子,林風打開房門,喊了一聲:“鳴遠。”沒人應答,見桌面放著一個空酒瓶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行字:“親愛的叔叔,永別了。不孝侄雷鳴遠上。”

林風大驚,腦袋“嗡”地一下就炸開了,急忙跑出門去。

大街上。夜風四起,樹葉亂飛。

林風急切跑來,焦急地四處張望,邊跑邊發了瘋似的呼喊著:“雷鳴遠……雷鳴遠……”

黃浦江上,悽風冷雨,濁浪翻滾。

“阿波羅號”正行駛在江面上,遊船已經進入外灘附近江面。

船頭上,有一個男人的背影,正俯身下望,手裡拿著一個酒瓶,不時地向嘴裡倒酒。

天上正下著凍雨,灰濛濛的雨簾遮蔽了江面。前甲板上的柱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不遠處就是那個被早期殖民者命名的“外灘”了。那道著名的江灣弧線,順著江流,飄然向東,一路壯闊展開,不禁使人想起古希臘維納斯女神像腰部的那條最醉人、最高貴、最性感的弧線。

遊船在船陣裡穿行,船頭的“雕像”仍舊一動不動,像一個黑色的大問號。

遊船終於駛過了太古碼頭,“雕像”噓出一口長氣,靈魂甦醒。他知道,這就是那個闊別了十一年的外灘了。他從風衣的硬領中抬起頭來。這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見稜見角,四四方方,眼眉和雙唇都顯得硬邦邦的,像鋼澆鐵鑄般冷峻和剛毅。特別是那雙目光犀利的眼睛,有一股火苗在裡面隱隱竄動。在他身上,東方人的倔強和西方人的瀟灑兼而有之,整個人顯得肅穆凝重、氣宇不凡。

風,掀動他漆黑、濃密的長髮,鼓起了他的風衣,悲哀和迷茫像山一樣傾軋過來。他仰頭凝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和那一排像巨人一樣矗立的大廈,眼眶中溢滿了憤懣的淚水。

酒,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了,彷彿有什麼東西把這個無聲的“雕像”和這個喧囂的世界隔絕開來。

他正是雷鳴遠,他叔叔正像瘋了一樣滿上海到處找他,他卻躲在船頭上。他今天是第一次來黃浦江乘夜航船,但絕不是來遊覽的,那他來幹什麼?這一點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一股看不見的推力,把他推上了這條船。

這也許是一條命運之舟吧!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數,一切彷彿都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船在往哪裡開,哪裡是航程的終點,他上船來幹什麼,全都不知道。懵懵懂懂的他,彷彿掉入了命運的怪圈,掉入了一個翻卷著暗湧和旋渦的迷魂陣。

迷茫,迷茫,舉目都是迷茫。

這眼前的大上海,不正是他十一年來魂牽夢縈的故國家邦嗎?不正是他在異國的土地上千呼萬喚的溫馨家園嗎?他抬起頭來,仰望上蒼,噢,大上海,我的故土,我的青春夢想的起飛之地,我的家人和朋友們啊,現如今,你們都在哪裡?闊別已久的家園故土,為什麼已經變得滿目瘡痍,哀鴻遍野,百孔千瘡?

一個月前,當雷鳴遠在巴黎踏上“北極星號”郵輪駛向上海時的激動、忐忑和近鄉情怯之心早已蕩然無存。當他腳踏故土之時,錯愕之間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從一個歸鄉的遊子,變成了一個陌生的闖入者,一個浪跡天涯的漂泊者,一個地地道道的他鄉異客。那座帶著母親體溫的城市,已變得冰冷徹骨,面目全非。

眼下的故鄉,是一座被戰火洗劫的城市,一座畸形糜爛的堡壘,一窟群魔亂舞的鬼蜮。滿眼是煉獄般的景象——戰火紛飛交織著醉生夢死,飢寒交迫對應著花天酒地,正人君子混跡於鬼蜮小人,人類最高尚的、最低賤的、最美麗的、最醜惡的全部匯聚在這裡。

雷鳴遠的心裡塞滿了亂麻。

“這個世界的確沒什麼值得留戀了。”

這可怕的、絕望的念頭從腦際倏忽閃過,雷鳴遠不由得從心底裡打了個寒噤。他被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嚇著了。這句話,難道不是那些想赴黃泉的人送給自己的最後一個理由、最後一番決心?然後就斷然地和死神做了擁抱?

縱身一跳,一了百了?

縱身一跳,一了百了!

可,死,對於一個絕望的人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但臨死前,雷鳴遠還想搞清楚,究竟是什麼力量,是什麼原因,是什麼人,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的親人們舉起了屠刀?殘忍而又血腥。是什麼力量導致自己落入今天這般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絕境?這一切的背後,有沒有一個充滿了欺詐的圈套?

他心中有一千個為什麼,一萬個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特別是面對魔鬼召喚的時刻。回答他的,只有陣陣嗚咽的濤聲和在江面上呼呼肆虐的江風。

是生,是死,只在一念之間。

外灘江邊,江水拍打著堤岸。

渾身被大雨淋透的林風急速跑來,四處張望著,把雙手做成喇叭狀,向著江面大喊:“雷鳴遠……雷鳴遠……雷鳴遠……雷鳴遠……”可他的叫聲早被江風淒厲的呼吼聲淹沒了。

“阿波羅號”停靠外灘輪渡碼頭。

人流擁擠。雷鳴遠擠到了下船人流的最前面,第一個踏上了碼頭的水門汀地面。在一片片璀璨燈火的吸引下橫穿馬路,跌跌撞撞,在車流中闖出一條路來。

南京路上,大上海的夜生活剛拉開雄渾瑰麗的帷幕。

雷鳴遠彷彿一下子置身於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上。人頭湧動之中,喧譁之聲不絕於耳,所有的電燈都在大放光明。街兩旁的高檔商店一家挨著一家,足有幾百家之多:有咖啡館、西餐廳、麵包房、時裝店、皮貨店、電器店、樂器店、照相館、鐘錶首飾店、傢俱店、糖果店,還有全上海最高級的外國人時裝店、珠寶店和美容院等。

雷鳴遠在一間高檔餐廳門前駐足凝望,櫥窗裡擺著各式美食:意大利濃湯、德式冷餐肉、美式烤雞、俄式白汁鱖魚、加式橘子布丁和德國黑啤酒。在這些可口食品面前,他更加感到飢腸轆轆。但他從衣兜裡只掏出二百個法郎,全部家當就這麼多了,想到這個月的房租,想到還要馬不停蹄、四處奔波去找工作,想到今後的生活還無著落,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咂咂嘴,拐進了一條小街。

與剛才燈火通明的馬路不同,走在小街上,彷彿置換了一個世界。這裡是英美租界,馬路兩邊都是紅磚樓房,參差錯落的樓宇上招牌林立,雖然寫的都是漢字,還是使他想起巴黎那些古味濃郁的老街區。他沿著人行道的邊緣往前走,免得穿過忙忙碌碌的身穿灰色或藍色油汙衣服的水手、苦力和搬運工的人潮。

雷鳴遠踉踉蹌蹌地走來,不停地往嘴裡倒酒,歪歪倒倒地向一棟大廈的頂樓爬去。

街道上,林風焦急地走來,四處高喊:“雷鳴遠……雷鳴遠……”

突然,從空中掉落一個啤酒瓶,在他腳前摔得粉碎,林風急切抬頭,猛然醒悟到了什麼,匆匆向大廈的電梯間跑去。

大廈頂樓平臺。

腳下是萬家燈火,頭上是壯麗星空,雷鳴遠站在樓頂欄杆上,最後看了一眼這片熱土,縱身向著無底的深淵躍了下去……

突然,一雙大手從後邊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那是林風的手,林風死死地拉住他,拼盡全力把他從欄杆邊拉了上來,林風氣得大吼:“你瘋了?幹這種蠢事!”

雷鳴遠掙開林風的手,再次向樓下躍去。

林風一把抱住雷鳴遠的後腰,二人撕扯起來,林風急了,順手抄起一根木棍,一下把雷鳴遠擊昏過去。

半個小時之後,在林風公寓裡,雷鳴遠躺在大床上,昏迷不醒,林風痛惜地望著雷鳴遠,把一條熱毛巾敷到他的額頭上。

良久,雷鳴遠幽幽地醒轉來,一時分辨不清身在何處。

林風痛惜地說:“好侄兒,你醒啦。”

雷鳴遠懵懂地問:“我……這是在哪兒?在天堂,還是地獄?”

林風苦笑一聲道:“傻瓜,你還活著,你看清了,我是你三叔啊。”

雷鳴遠揉揉眼睛道:“你為什麼要救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林風拉下臉子道:“好,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如果回答得讓我滿意,你要去死我絕不攔你。”

雷鳴遠愣愣地望著三叔。

林風問道:“第一,你母親在日本時慘死於歹徒之手,你就不想讓母親的冤情得到昭雪,讓作案的兇手得到懲罰嗎?第二,這次你父親慘死於黑龍會歹徒之手,難道你就不想為父親復仇,為父親昭雪冤案,討還公道?第三,眼下國難當頭,山河破碎,你難道只願當一名心胸狹隘、自尋短見的蠢人,而不願意當一個熱血報國的勇士?請你回答我!”

雷鳴遠愣住了,張了幾次嘴,卻無言以對。

林風緩了緩口氣:“蔑視死亡是勇敢的行為,但當生比死更可怕時,敢於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面對災難,面對敵人,動不動去自殺,是懦夫!就這樣稀裡糊塗地去死,你何以告慰先人,何以面對父母的在天之靈啊?”

雷鳴遠漸漸有所觸動:“三叔,你說得可能對,可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該怎麼走。”

“前面沒有路,唯有靠自己的雙腳蹚出一條路來。你眼下沒有工作,可一個海外留學生,怎麼可能在中國最現代化的都市找不到差事做呢?比方去聖約翰大學當個法語教師?或去國際禮拜堂當個執事?最不濟去《字林西報》當個法語翻譯總是可以的吧?”

“可他們不招人,我身上的現金基本花光了,就是返回法國連張船票都買不起……”

林風寬容地笑了:“這個你多慮了,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捱餓。鳴遠啊,一個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要有使命感。你是帶著使命回來的,國家和民族正需要你。你看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那個心裡一有火種就會燃燒,就會奮起,就會醞釀成復仇的火而最終爆發的人,他就是你的榜樣。”

林風不停地勸說著,雷鳴遠沉思半晌,感慨地說:“三叔,你的話有道理,它讓我猛醒了,我知道自己冷卻的血液還會重新燃燒,前進的道路上還有使命在引領,我還有更多活下去的理由——尋兇、復仇和雪恥!”

“對嘍,”林風誇讚道,“這才像我的侄子,鳴遠啊,我知道你會重新振作起來的!”林風一把把雷鳴遠緊緊摟在胸前。

法租界領事官邸裡,愛棠和安東尼正在客廳議事,突然管家來報:“領事先生,龜井先生求見。”

愛棠一愣,喃喃道:“既然來了,那就見吧。”

很快管家領著龜井走了進來。

愛棠上前想與龜井握手和擁抱:“您好,龜井先生,我尊貴的老朋友,見到您真高興。”

龜井並沒有伸手的意思,只向愛棠鞠了一躬,那個躬鞠得生硬、勉強。

安東尼並未起身,只在一旁冷眼旁觀。龜井的目光憤怒中暗藏殺機:“領事先生,總監先生,廢話我就不想說了,我是為菊子的兇殺案而來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嘛。”愛棠順手遞給他一杯紅酒,“社長先生,不急不急,案子的事兒回頭再說,還是先嚐嘗我們法國的波爾多葡萄酒吧,這可是人間至味呀。”

龜井毫不領情地一擺手,道:“我今天不是來品嚐美酒的,我想請問二位大人,我女兒菊子的兇殺案,到底偵破了沒有?什麼時候才能偵破?你們還想拖多久?”

“這個‘拖’字未免有些荒腔走板嘍,”愛棠甩著半陰不陽的腔調說,“龜井先生,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一個失去了心愛女兒的父親,沒有什麼痛苦能夠與之相比了。我也身為人父,他也是,我們感同身受啊,都為菊子的死而感到傷心和遺憾。”

龜井憤憤不平地板起臉道:“別廢話了!明眼人都知道,菊子的死,領事先生您是有責任的。而這位總監大人,更有責任!”龜井的口氣十分強硬,言語之間以挑釁的目光死盯著二人。

愛棠聳聳肩,反唇相譏:“當然當然,我們都有責任。而作為社長兼父親的您,也有責任,而且是更大的責任,不是嗎?”

龜井橫瞪一眼,厲聲質問:“什麼?我有責任?領事先生,我對您推搪塞責任的本事真是佩服到家了。堂堂一國領事,竟連自己的僱員都保護不了,讓歹徒肆意逞兇,殺人都殺到你們眼皮子底下了,這難道不是對你們警察權威的公然挑釁?這難道不是你們最大的失職嗎?你口口聲聲說公眾安危,社會安定,豈不是一堆屁話而已?!”

安東尼一聽龜井罵了句髒話,忍不住插了嘴:“龜井,講話也不注意衛生,你張嘴就放屁呀?!”他頓了頓繼續道,“其實您女兒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您大可以放心,這案子我們定會一查到底的,我們定會追出真兇,並將其繩之以法,給您一個安慰和補償,給公眾一個明白的交代。”

龜井轉頭逼視著安東尼道:“總監先生,你這些廢話把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從案發到如今,五天都過去了,歹徒至今逍遙法外,流言蜚語滿天飛,可你們連個鬼影都沒抓著。而且,話說白了,這案子究竟是不是歹徒所為,或者作案者另有其人,還不一定呢。”

愛棠鄙夷地冷哼了一聲:“聽你言下之意,另有其人?難道你在懷疑我們?”

“你們還用得著懷疑嗎?清者自清,誰有鬼誰自己心裡有數!”

愛棠暴叱一聲:“你把話說清楚!”辭色冷峻地在沙發上怒擊一掌。

龜井獠笑一聲:“哼哼,誰在蒙著面具跳舞誰就是鬼,久久查不出鬼來,本身就是鬼!哼,監守自盜、賊喊捉賊的把戲我見得多了,別跟我玩兒這些老橋段。如果再過半個月還查不出鬼來,哼哼,就別怪我龜井翻臉不認人!”

愛棠的語氣陡然強硬起來道:“你現在就翻一個臉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狗臉還是驢臉!哼,不講情面,你們哪一天講過情面,殺人、放火、強姦、搶劫,大上海都變成你們的屠宰場了!你那些屁話嚇嚇中國人可以,竟然敢上門威脅我?你忘了誰才是法租界的老大?要不要通過外交部來個照會?再不然就拿挺機關槍堵住我的大門?想要玩硬的,看看誰怕誰!”

龜井毫不示弱地道:“你以為我不敢?今天我就把話挑明,你們,一個執政當局,一個司法當局,給我聽清楚,再不破案,下次我就帶著佔領軍司令部的人一塊兒來!還有憲兵隊!”

愛棠露出滿面鄙夷之色地道:“喲喲喲,看你那架勢,要吃人是吧?佔領軍的人?我還以為搬的是內閣府總理呢。動不動拿憲兵隊嚇唬人,老鼠放屁嚇唬貓,老子可不吃你那一套!”

龜井冷哼一聲,黑著臉,扭過頭去。局面僵住了。

安東尼乾咳了兩聲,打開了圓場:“龜井先生,用不著動怒嘛,有事好商量。案子嘛,總得一步步來破,急是急不來的。您看這樣行不行,前天,我們已將懸賞獎金提高到一萬法幣了,當然,這還不夠,現在要再加一條:不論任何人,只要提供有用線索,協助巡捕房擒兇定案,即發給獎金兩萬法幣;如果多人涉案,只要供出其中一名罪犯,發獎金兩萬法幣;如果有命案共犯供出犯案同夥,本人可免除罪行,並獲得獎金兩萬法幣。您看這樣如何?”

龜井不再頂牛耍橫:“不,還不夠,我在你們懸賞金的基礎上,再加一萬法幣!”

安東尼臉上頓時綻開了花道:“好好好,很好嘛,現在懸賞金提高到三萬了,報上一登,上海灘不開鍋才怪,過不了幾天,案情一定會有突破性進展!”

龜井一拂袖子說:“哼!”轉身離開。

愛棠問安東尼:“招聘華人探長的廣告何時見報?”

安東尼說:“明天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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