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張中行 文

我眼中的張中行 文/季羨林

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以八十七歲的高齡,每週還到工作單位去上幾天班。

我與中行先生同居北京大學朗潤園二三十年,直到他離開這裡遷入新居以前的幾年,我們才認識,這個“認識”指的是見面認識,他的文章我早就認識了。但是,也是由於因緣和合,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認識了中行先生。早晨起來,在門前湖邊散步時,有時會碰上他。我們倆有時候只是抱拳一揖,算是打招呼,這是“土法”。還有“土法”是“見了兄弟媳婦叫嫂子,無話說三聲”,說一聲:“吃飯了嗎?”這就等於舶來品“早安”。我常想中國禮儀之邦,竟然缺少幾句見面問安的話,像西洋的“早安”、“午安”、“晚安”等等。我們好像捱餓捱了一千年,見面問候,先問:“吃了沒有?”我同中行先生還沒有飢餓到這個程度,所以不關心對方是否吃了飯,只是抱拳一揖,然後各行其路。

有時候,我們站下來談一談。我們不說:“今天天氣,哈,哈,哈!”我們談一點學術界的情況,談一談讀了什麼有趣的書。有一次,我把他請進我的書房,送了他一本《陳寅恪詩集》。不意他竟然說我題寫的書名字寫得好。我是頗有自知之明的,我的“書法”是無法見人的。只在迫不得已時,才泡開毛筆,一陣塗鴉。現在受到了他的讚譽,不禁臉紅。他有時也敲門,把自己的著作親手遞給我。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有一次,好像就是去年春夏之交,我們早晨散步,走到一起了,就站在小土山下,荷塘邊上,談了相當長的時間。此時,垂柳濃綠,微風乍起,鳥語花香,四周寂靜。談話的內容已經記不清楚。但是此情此景,時時如在眼前,亦人生一樂也。可惜在大約半年以前,他喬遷新居。對他來說,也許是件喜事。但是,對我來說,卻是無限惆悵。朗潤園輝煌如故,青松翠柳,“依然煙籠一里堤”。北大文星依然薈萃,我卻覺得人去園空。每天早晨,獨缺一個耄耋而卻健壯的老人,荷塘為之減色,碧草為之憔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中行先生是“老北大”。同他比起來,我雖在燕園已經呆了將近半個世紀,卻仍然只能算是“新北大”。他在沙灘吃過飯,在紅樓念過書。我也在沙灘吃過飯,卻是在紅樓教過書。一“念”一“教”,一字之差,時間卻相差了二十年,於是“新”“老”判然分明瞭。

至於沙灘的吃和住,當我在1946年深秋回到北平來的時候,斗轉星移,時異事遷,相隔二十年,早已無復中行先生文中講的情況了。他講到的那幾個飯鋪早已不在。紅樓對面有一個小飯鋪,極為窄狹,只有四五張桌子。然而老闆手藝極高,待客又特別和氣。好多北大的教員都到那裡去吃飯,我也成了座上常客。馬神廟則有兩個極小但卻著名的飯鋪,一個叫“菜根香”,只有一味主菜:清燉雞。然而卻是賓客盈門,川流不息,其中頗有些知名人物。我在那裡就見到過馬連良、杜近芳等著名京劇藝術家。路南有一個四川飯鋪,門面更小,然而名聲更大,我曾看到過外交官的汽車停在門口。順便說一句:那時北平汽車是極為稀見的,北大隻有胡適校長一輛。這兩個飯鋪,對我來說是“山川信美非吾土”,價錢較貴。當時通貨膨脹駭人聽聞,紙幣上每天加一個“0”,也還不夠。我吃不起,只是偶爾去一次而已。我有時竟坐在紅樓前馬路旁的長條板凳上,同“引車賣漿者流”擠在一起,一碗豆腐腦,兩個火燒,既廉且美,舒暢難言。

中行先生至今雖已到了望九之年,他上班的地方仍距紅樓沙灘不遠,可謂與之終生有緣了。因此,在他的生花妙筆下,其實並不怎樣美妙的紅樓沙灘,卻彷彿活了起來,有了形貌,有了感情,能說話,會微笑。中行先生懷著濃烈的“思古之幽情”,信筆寫來,娓娓動聽。他筆下那一些當年學術界的風雲人物,雖墓木久拱,卻又起死回生,出入紅樓,形象歷歷如在眼前。

中行先生的文章,我不敢說全部讀過,但是讀的確也不少。這幾篇談紅樓沙灘的文章,信筆寫來,舒捲自如,宛如行雲流水,毫無斧鑿痕跡,而情趣盎然,間有幽默,令人會心一笑。讀這樣的文章,簡直是一種享受。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極富有特色的。他行文節奏短促,思想跳躍迅速;氣韻生動,天趣盎然;文從字順,但決不板滯,有時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彷彿能聽到節奏的聲音。中行先生學富五車,腹笥豐盈。他負暄閒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在許多評論家眼中,中行先生的作品被列入“學者散文”中。這個名稱妥當與否,姑置不論。光說“學者”,就有多種多樣。用最簡單的分法,可以分為“真”“偽”兩類。現在商品有假冒偽劣,學界我看也差不多。確有真學者,這種人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跡韜光,與世無忤,不事張揚。但他們並不效法中國古代的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他們也寫文章。順便說上一句,主張“不立文字”的禪宗,後來也大立而特立。可見不管你怎樣說,文字還是非立不行的。中行先生也寫文章,他屬於真學者這一個範疇。

對於散文,我有自己的偏見:散文應以抒情敘事為正宗。我既然自稱“偏見”,可見我不想強加於人。學者散文,古已有之。即以傳世數百年的《古文觀止》而論,其中選有不少可以歸入“學者散文”這一類的文章。最古的不必說了,專以唐宋而論,唐代韓愈的《原道》《師說》《進學解》等篇都是“學者散文”,柳宗元的《桐葉封弟辨》也可以歸入此類。宋代蘇軾的《范增論》《留侯論》《賈誼論》《晁錯論》等等,都是上乘的“學者散文”。我認為,上面所舉的這些篇“學者散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文采斐然,換句話說,也就是藝術性強。我又有一個偏見:凡沒有藝術性的文章,不能算是文學作品。拿這個標準來衡量中行先生的文章,稱之為“學者散文”,它是決不含糊的,它是完全夠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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