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記《一代宗師》與樑紹鴻先生

徐皓峰:记《一代宗师》与梁绍鸿先生

梁紹鴻(左)、梁朝偉(右)在《一代宗師》片場

給我關公赤兔馬——記《一代宗師》與梁紹鴻先生

“給我關公赤兔馬”是清朝末年一句江湖春口(鏢匪共用的暗語),關羽的赤兔胭脂馬是《三國演義》中第一快馬,“快馬”諧音為“筷子”,給我關公赤兔馬——延伸意義為,“到你家來了,來了得管飯。”

與春口一樣,在清朝,武術也是鏢局匪幫共練,有著“諧音轉意、轉而又轉”的特點,最初為保密,後成了思維積習,一轉再轉地教、一轉再轉地學。民國後,武術家老年留書,每每窘於文字,下一代已西化,如何交待給講邏輯的青年?

梁紹鴻先生出書,王家衛原本囑我潤文。因整理《逝去的武林》,我被認為找到了表達武術的當代文法。《逝》書實是特例,口述者李仲軒是我二姥爺(姥爺的弟弟),自小相處,在我生命裡存在三十多年的人。特例難以複製。

固然憑早年拍紀錄片、編輯雜誌學會的採訪法,也能助人寫文,但技巧成就的文章,難有“活出來的質感”。寫得不像文章,才是口述歷史吧?

受王導託付,看過樑紹鴻先生書稿,忙道:“這種活出來的實話,是他人難求的好,潤文修飾,可就破壞啦!”我保證已足夠讓我讀得津津有味,免了潤文之託。

改為寫後記,王導又說:“多寫。”無才助陣,寫事助興吧。

我導演的電影《師父》,2015年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獲獎感言說能編排民國武行械鬥,感謝了二姥爺的師父唐維祿,感謝了梁紹鴻先生,他是我唯一的詠春老師,因他有了片中的詠春刀棍。

跟梁先生結緣於《一代宗師》。作為編劇,要寫詠春,王家衛說:“網上詠春教學的視頻很多,多看吧。”

太多了,不知怎麼看。於是看本源,佛山祖廟裡的葉問堂設有大電視,循環放映葉問打木人樁的百張照片,我便只看葉問了。

在佛山寫劇本時,幾乎每日早晨九點前從賓館步行,沿途吃早點,四五十分鐘到祖廟,看照片到十一點返回寫作。我以形象思維苦猜詠春時,王家衛和鄒靜之老師在酒吧聊劇本,所談對我保密。

我們仨晚上一塊吃飯。知道我又去看照片,王導許諾給我約見梁朝偉的詠春師父。聽聞梁朝偉住不遠賓館,來了已有十天。

我和鄒老師分析王導用意,梁朝偉就在附近,可督促他儘快完成劇本——分析錯了,王導還是命我倆萬花筒般寫著各種故事走向、各種細節,難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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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紹鴻新作《詠春六十年》

後來,聽聞梁朝偉回香港了,我們未曾得見。王家衛約來梁朝偉的師父梁紹鴻給我講詠春。他是葉問在香港早年弟子,美國警局的格鬥教官,退休後回珠海辦學,距佛山有三小時車程。

初見先生,他等在餐廳包間,閉目抽菸,像一位街頭曬太陽的普通老人。我問好,說有幸得見葉問親傳的高手。梁先生有老輩人的謙虛,聽到恭維,要自嘲,說自己“一天四包煙,人好得了麼?”

王家衛取來兩本港式大開本雜誌,裹胳膊上供他打,他小臂抽上,一步退開。王家衛慢半拍地“啊”一聲,應該很痛。

雜誌皺破,如被洗衣板搓過。

梁先生給我講詠春原理,出手襲來,讓我擋,我一抬手,他便喊停,說錯了,多少人習武都誤都在這個“擋”字上。等對方攻擊了再做反應,所有的反應都是無效的,被動就會慢半拍,攔不住躲不開。

預先遮蔽將受攻擊的部位,是詠春的“冚位理論”。比如,我前手被敵人拉下,我頭部露出,成了受攻位,此時我不必再觀察敵人怎麼出手了,他能拉下我前手,動作邏輯就是要擊打我頭,還看他幹嘛?直接保護頭部,啟動另一隻手蓋住頭前空間,我的防守比他的攻擊早一步到位,便防住了攻擊。

他不和我搭手,憑空示範。說完擋再說打,張開手,讓我用拳打,他掌鬆鬆,不受力,說:“你打不是打,我這樣,你才是打。”他掌崩緊,挨我一拳,抖抖手,表示會疼,說一百斤體重的女人打倒兩百斤體重的男人,常理上是不可能的,即便女人力大,但一拳打到人身上,人受擊後會本能後移,這點移動便消化了太多衝撞力,別人看著很猛、自己覺很使勁的一拳其實傷害性很小。

詠春撞門搥理論,受攻時不閃避,迎著對方的衝撞之力去衝撞對方,讓他整個人撞在我的拳、掌、肘、膝幾個硬處上,如同一個人大力推門而出,猛然想起忘了件東西,急轉身要進門,結果撞在門邊上,對撞之力結結實實,沒有緩衝餘地,必受重傷。

詠春拳,讓一百斤女人打倒二百斤男人成了可能。詠春的“打”不是單方面的,“打”是對撞中佔便宜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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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執導影片《一代宗師》劇照

之前看過泰森鼎盛時期的賽後訪談,解釋自己“野獸”綽號的由來,因為他剛出道時愛談拳理,一次說他比賽時會想象一拳能把對手腦袋打穿,驚了記者,覺得他心性殘忍,從此媒體普遍叫他“野獸泰森”。

泰森說“打穿腦袋”的念想,是一種發力技巧,跟殘忍無關。既然媒體不按專業說事,他也不再說拳理了,免得麻煩。但這次訪談,他還是說了點,反駁媒體評價他的另一個常用詞——“力量大”,不怕挨拳地和對手互掄,拼命硬抗,直至擊倒——泰森抱怨說外觀不等於事實,事實是:“你們不知道在拳臺上打裂一個人下巴有多難,重拳不是我的精髓,力量大沒用,得用技巧。至於和對手互掄,我沒硬挨硬抗,我能打疼他們,他們打不疼我——奇怪吧,這是技巧。”

泰森的採訪,表明梁先生所言的“打是在對撞中佔便宜的方法”是真實存在的,別種格鬥術的實踐量夠了,也會發現同一規律。我當年是這麼理解的。

梁先生和王家衛之間說粵語,跟我說國語,王家衛過來講:“沒想到梁師傅國語不好。”要再給我講一遍,我表示剛好聽懂。梁先生似完成任務,坐等上菜了。

拳術無非一打一擋,人家都講了。習武人寡言,拳理是磕頭、流血得來的,說給不相干的人,輕賤了這門拳。之前聽聞,梁朝偉跟他學詠春,臂骨裂了兩次。我未斷骨,不好多求。

午飯後,王家衛帶我倆去頂樓酒吧,他和鄒老師聊劇本的地方,有各式甜點,來人少,幾乎是他倆專用。我聊起老輩武人踢館,要經過挑戰者遞名片、武館回送名片、雙方代理人面議、遞挑戰書、回迎戰書、約公證人等流程,拖一二月,可從容備戰,也易把事拖沒了。

聊出了梁先生的話頭,他講在美國開武館,沒老規矩保護,來者進門便要打,不當場應戰,美國學生會質疑師傅。挑戰者準備好才來,是最佳狀態,開館師傅可能昨晚喝酒應酬,沒睡好,正渾身不舒服——嚴重不平等,但學生們不會這麼想,看師傅說半句軟話,便失去敬意,日後不來學了。

這時候,要用前輩傳下的江湖技巧,設計一個好控制的比武方式,穩贏不輸。比如,師傅豪氣十足地說:“好!你要能打上我胸口,便算你贏!我幾十年功夫白練啦!”挑戰者覺得被小看,會憤而照做,結果不但打不上,還會被師傅抽記耳光,敗興離去。如此吃虧的比武,還能贏這麼漂亮,定受學員崇拜,學習熱情高漲。

真相是,吃虧的是挑戰者,用語言激得他只打你胸口,你防守胸口一處,不用管全身,狀態再不佳,也還能應付。他打你胸口,你直接抽他耳光,他臉上一激靈,手就打不到你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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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術動作解析

比武是電閃雷鳴的瞬間事,人捱了打,只會覺得你武功高,出門後全是懼意,更想不明白了,沒老江湖點破,半輩子理不清其中邏輯。

我插話說“北方管這叫門子”,北方武行,不會門子,不敢開武館,梁先生笑了“對對,門子”,沒想到南方也叫門子。能說出這個詞,梁先生對我認可了些,有了說話的興致,說他年輕時不屑於用門子,做過件大凶的事。

開館屢受侵擾,想“與其被挑戰,不如去挑戰”,一日鐵鏈鎖了門,開始單身遍訪同城武館,表明師承後,說:“我把我自己放這了,我的東西怎麼樣,你們驗證吧。”

有的打了,有的口談結誼,訪了一圈,絕了挑戰。當初鎖門時,已想清楚,敗一場便不能開館了。能無傷的回來開鎖,許多感慨。

梁先生普通話磕絆,“我把我自己放這了”一句,是王家衛翻譯的梁先生話意,京味十足,應該是他和鄒靜之聊劇本時,受了鄒老師影響。

聊過年輕壯舉,梁先生對我大度了,邀我站起,伸臂跟我搭手,讓我明白詠春膀手不是抵擋是轉變,在接觸點上偏轉,轉變敵人力量的方向,且不是一臂之轉,還有自身站位的調整和軀幹正側的調整。之前說過,敵我對撞才是打,肢體碰撞上,而不讓力量對撞,對方便不是打你了。

我問了捆手,他說:“什麼是捆啊,你手裡也沒繩子,怎麼捆我啊?”示意讓我打他,我剛作態,他橫臂堵住我胳膊,又貼身追一步,堵得我另一隻手也沒了能攻擊他的角度。

臉對臉的,他頑童般笑了,道:“捆住了吧?”原來捆手不是反關節擒拿,是方位角度的學問,堵得對方施展不開就是捆了。

搭手教學,王家衛對我滿意,事後說:“皓峰你適合當臥底。”他覺得梁先生對我沒有防範之心,只是把我當做編劇,如果我露了早年習過形意拳的身形底子,犯了門派間的忌諱,梁先生該慎言了。

我很慚愧,放棄武術多年,早沒了身形底子,回覆他:“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有你盯著,人家當然得教了,你才是臥底!”王導大笑。

——這是事後交流的話,當時王家衛聊起梁先生中年時的一樁新聞,蒙著眼睛用八斬刀戰勝了一位日本劍道教練。梁先生見我聚精會神地聽著,向我解釋那次比武的方式,類似李小龍在《龍爭虎鬥》中跟美國空手道高手比武的方式,雙方單手腕部搭在一起,開始後,誰能先脫手打到對方,誰就贏了。他和劍道教練也是日本刀和八斬刀搭在一起,裁判喊開始,兩人再動。

用布蒙上眼,為展示詠春的觸覺能力,旁人看外觀,日本刀比八斬刀長數倍,覺得這不是“自取滅亡麼?”,其實觸覺判斷比眼睛判斷快,日本刀要砍他,先得脫離八斬刀,日本刀一撤,他的八斬刀立刻追上去。

王家衛起鬨,要梁師傅展示一下,梁師傅笑著說這是早說給他的故事,話外之意是,之前給你演示過,不必再給外人看了吧?

《一代宗師》拍梁紹鴻的師父葉問,為報師恩,梁先生把詠春拳理、獨門技巧告訴了王家衛,兩人之間有君子之約,他破格相授,是為了拍好葉問,王家衛不能再轉述給別人。

所以身懷詠春門中秘的王導,不能告訴我什麼。之前發生樁事,他帶我和鄒老師晚餐,說起梁先生在美國警局教空手破刀,成為警局保密教材,一說破,會很驚訝,利用的是人思維的盲點。他談興很好,顯然梁先生已告訴了他。

我說:“講講?”他很尷尬,回應:“不能說。”鄒老師就引開話題,不再讓我問了。那頓飯我越吃越氣,結束後各回房間休息,禁不住給王導發短信,表明對於人的思維盲點、錯誤的本能反應,北方武林各門各派都有百年經驗,他對我藏私,是狹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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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

王家衛給我回信,大意說,見了我的強烈反應,他突然明白什麼是“門派”了。第二天見面,他見面就樂。我很不好意思,這種高度敏感的自尊,是二十多年前中學習武時才有的心態,早不習武了,以為早消失,不料穿心一箭地復現。

王家衛是守諾之人,他想告訴我的,得由梁先生的口再說一遍,如果梁先生不想說,他不能強求。估計我那次失控,王導笑話一樣地跟梁先生說過,所以梁先生教膀手時,自己說起他在美國警局教空手破刀:“嘿嘿,人拿著刀,心就都在刀上了,忘了不拿刀的另一邊身子啦!”

聽他這麼說,我一激靈,第一反應是,如果我問,他可能會說下去。第二反應,青少年時代的自尊又一箭穿心,覺得這個問題被王家衛拒絕了一次,他現在旁邊坐著,當著他面,我再問就是丟臉了。結果我沒接梁先生話茬,梁先生也沒說下去。唉,後悔至今。

自尊心往往不符合邏輯,別的問題上都盼著王家衛幫我掏梁先生話。我之前對詠春八斬刀好奇,看過的資料講,八斬刀是葉問授徒的最後環節,都是單獨秘授,大班學生絕不會學到。王家衛不知是否開玩笑地對我說,梁先生教八斬刀學費八萬美金,我那時以為八斬刀只有八刀,驚歎一刀一萬美金。斷了向梁先生詢問八斬刀的念頭,覺得過於昂貴,不好意思張口。

矇眼用八斬刀對抗劍道教練之事,為讓我看懂,王家衛從酒吧侍者處找來了一根塑料棍當日本刀,梁先生便也起了身,取茶點桌上的兩把西餐刀作為八斬刀,閉上了眼。兩人搭上手中物,王家衛的塑料棍一回撤,梁先生的西餐刀便斬在他小臂上。

當年比武雙方用的是開刃真刀,梁先生劃破劍道教練的小臂護具,便結束了。王家衛和梁先生重演,梁先生虛著勁玩的,連續示範三次後就笑著停下來,問我看懂了這種時機掌握沒有?

我看到的是另一個層面,他打折的動作給了我很大刺激,不單是時機。看葉問打木人樁的照片,總覺得看不夠,別有魅力,慢慢發現是他身形微妙偏轉,張張不同。梁先生隨手用西餐刀時的身形動態,跟我腦海中的葉問照片突然契合,好像打火機“啪”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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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問

之前研究照片,猜想木人樁不單為練擊打力度和組合手法,而是一系列格鬥角度變化,通過百多下連續打樁,迫使人養成變換角度的自覺。梁先生與王導對刀,眼見他髖骨是滑冰運動員轉彎道時狀態,微細地拉左拉右。

看過許多木人樁照片,上端都會綁塊毛巾。在北方,練習擊掌的木樁上也會綁塊半溼的毛巾,為模擬人身肉感,練打擊的穿透力。為求證木人樁訓練重點是練擊打還是練角度,我問梁先生:“木人樁上綁的那塊半溼毛巾,藏著奧妙?”

梁先生:“毛巾?”笑了。

從他不以為然的神態,我認為自己猜對了,擊打力不是練木人樁的重點,而是角度。梁先生對刀時軀幹偏閃的敏捷,像餐刀在麵包上抹果醬,眼見是刀的這面在抹,不知覺翻轉,已是刀的另一面在抹了——我想,這也是葉問打木人樁時的真實動態吧?

他和王家衛落座後,說八斬刀精華兩個字,一刺一劏,王家衛補充“說到底,是一個字——劏!”梁先生沒接王導話茬,跟我講刺了。

因為刺,所以八斬刀刀柄要有斜度,不能平直,刀尖背上要開反刃。市面上常見的八斬刀,是大號切肉刀的樣式,單面開刃,實戰刀型則要減分量減寬度,練功與實用最大區別便是這道反刃,等於是劍尖,刀身劍尖,是八斬刀真形。

徐皓峰:记《一代宗师》与梁绍鸿先生

徐皓峰執導影片《師父》海報

我在電影《師父》裡,廖凡所用八斬刀,是據梁先生口述所造。有影迷網購八斬刀做紀念,買到的是切肉刀樣式,質疑“為什麼跟《師父》不一樣?”,於是網商自制推出了“廖凡版”,飲水思源,網商該交梁先生版權費的。

《師父》公映時,多位學生陪梁先生去觀看,可能他學生裡有人看過我獲金馬“最佳動作設計”獎時對梁先生的感謝,他跟我通話是:“你電影拍的好。打的,我們能看。”又問:“誰教的廖凡?”聽得我一身冷汗,愧答:“我。”梁先生:“他可以的。”

《師父》公映,最擔心是梁先生不認可。當年他教完我,要開車三小時回他的拳館,我是電梯口、大堂、賓館門口一路謝他,引得他不耐煩,呵斥:“哎呀,說一遍就夠了。”王家衛解釋:“北方人,規矩大。”

連連道謝,因為心中有愧,不坦白之前的學拳經歷、授者何人,便是“偷拳”,對他是不禮貌,於自己是虧德行。

在《一代宗師》北京首映禮上,我曾追補此錯。那夜來了許多北方武林人士,各位演員的教練和王家衛前期走訪的名宿,觀影后聚餐,梁先生和北方武林人士坐在一桌,那些人彼此相識,熱鬧說話,梁先生跟他們不相識,無言坐著。我跟他們也是初見,入座前,他們中有數位跟我打過招呼,對我二姥爺表示了尊重。

我是另一桌,去了他們桌,介紹梁先生教過我,我受益於他,習武人知禮懂面,有人介紹了,一桌之緣,都向梁先生敬酒。梁先生跟我碰杯時,說:“咱倆好。”

餐後,大家轉去酒吧,路上有人攔我停下說話,梁先生也不走了,在幾步外等我,見說的久了,揮手招呼我走,那一刻神情很像是師父叫徒弟,似乎已教了我二十多年,什麼都得聽他的,於是我打斷攔我人的話,快步跟他走了。

勸廖凡參演《師父》,用王家衛講的“梁師傅教八斬刀八萬美金”的典故,跟廖凡說“一刀八萬美金。不止八刀”。廖凡聽得高興,告訴了他的好友黃覺,說拍我的戲可以免費學刀,賺了。黃覺興致勃勃來參演《師父》,拍跟金士傑老師打戲時,遭金老師真打。

《一代宗師》有個情節是葉問一直要見宮家六十四手,結果宮二至死也沒給他看。我勸慰黃覺:“金老師打你用的是宮家六十四手,章子怡至死不給梁朝偉看的,你見到了。”

日後黃覺告訴我,我勸慰他時,他恨不得把手裡的木槍扔到我臉上。

《一代宗師》的拍攝花絮裡,可見梁紹鴻訓練梁朝偉閃躲能力,用水槍向梁朝偉打水。終於跟梁朝偉相見後,他跟我說,還有比這更兇險的,他學八斬刀時,梁紹鴻讓人用日本刀劈他。

羨慕梁朝偉,我聽八斬刀,梁紹鴻解釋了刺後,那個王導視為關鍵的“劏”字,遲遲不說,後來王導讓他教我詠春八腳了,雖然酒吧大廳無客,但為尊重詠春的保密原則,去了單間。

這八腳是真往我身上踢,梁先生收著勁,仍切骨之痛。梁先生一停,王家衛便在旁提醒“還有一腳呢”。事後,王導還把八腳的八個字發短信給我。估計詠春八腳,是兩人事先談好要教我的,聊到八斬刀是計劃外的。

八腳學完,王導有事離去,我和梁先生單聊,我慢慢套他“劏”字,他不耐煩的神情很可愛,像小孩間搶玩具搶急了,每當他皺眉嘆“哎呀”時,便是說要點了。

他說“哎呀,劏——”虛捏手指,如握刀把的示範,嘆氣“你用不上。”

之後閒聊,說到他年輕時剛到美國,和一位武林同道切磋,那人頻頻發力,他勸說:“我學的是借力,你再這麼幹,等於邀請我打你,會傷著你。”哪有自己打自己的道理?那人不信,猛地加力攻擊,結果像開了個通道,牽引梁先生的手打上自己鼻頭。陪那人去衛生間洗鼻血時,那人邊洗邊高興地跟梁先生說“今天有收穫”。

——聽得我心虛,沒流血,白聽了這麼多,日後如何報答?因為二姥爺的關係,我知道輕重,老輩人學拳,數年裡得不到師父幾句話,初中時跟二姥爺習武,親人關係,也是得不到整話,聽了上句沒下句。梁先生這麼連貫講,是破例施恩了。

我倆聊兩句拳理聊兩句閒話,他還好心告訴我外出旅遊的省錢技巧,忽然說:“你日後發達了,要——”驚了我,趕緊回想他大段閒聊的話,不知哪句話裡藏著寶,否者何來這句話?

梁先生離去後,我跟王家衛講了,王導勸我別瞎猜,說你不知道老廣東人什麼樣,老廣東人說話特別直接,反而是北方人說話有太多迂迴和暗示。我當時大腦被刺激著,沒理王導規勸,回房間自己過癮去了,叫服務員再送上來一把鞋拔子,和房間裡那隻併成一對,當八斬刀比劃,一通遐想。

影迷們將我的影片稱為“械鬥武打”,跟拳腳功夫的多數武打片做了區分,認為我是兵器專家,其實我跟兵器的緣分很淺,學習兵器時,都沒有兵器。第一次學兵器,是高中一年級,我二姥爺出車禍,脊椎骨裂、小腦萎縮,醫院覺得還有一二月可活,他拿根筷子教了我劍法。後來,他活了下來,用身邊雜物,火鉗子、報紙卷、鉛筆刀示範了刀棍鉤戟,講了長短兵器的大則。

徐皓峰:记《一代宗师》与梁绍鸿先生

書封

他年輕時是帥哥,老了清俊,我和他最後一面,第一次覺得他不好看了,他說自己年輕時在唐維祿門下,是用大槍的佼佼者,瞄我神色,問:“大槍,沒教過你,還是你忘了?唉。”挺起食指,比做長槍,講了講。不久,他過世了。

跟二姥爺學兵器,以筷子、手指頭,便學了。梁先生說八斬刀,也是以西餐刀、手指頭,直到拍《師父》時,劇組美術做了,我才第一次握上八斬刀,不得不說習武的福氣薄,摸不上兵器。

要從這些雜物推導出真兵器,實在費腦子,羨慕來我電影裡的演員和武行,他們是直接拿上真兵器,直接聽到兵器用法。

受了辛苦,會有很重的“自珍其秘”的心態,可惜導演留不住東西,要盡數教給他們,方能拍成電影。

苦心而得,順手給人——這是做為一個電影人的惡運吧,遇上不懂事的武行,會想:“手把手教你,還不知輕重。放在舊時代,老理上講,你是受恩於我呀。”

這麼想想就算了,畢竟不習武了,無資格為師,不能服人。老輩人辛苦得來的東西,無償給了年輕人,年輕人不趕緊深學深究,反而雜念叢生,去想當眾逞能的事了。所以老輩人保守,輕易不教人,確是人生智慧,年輕人接不住,給了也是摔地上,白給。反而促成一個虛榮狂妄的人格,何必呢?得等遇上心大能裝事的年輕人,能接住,才是給。

梁師傅跟我所言的“你日後發達了,要——”的話,我跟梁朝偉說了,梁朝偉會心的笑了,說他也知道。他隨梁師傅習武時間長,他倆人情厚重。

人情厚重,做人有樂趣。《一代宗師》開頭“葉問雨夜群毆”的戲拍了一個月,梁朝偉在拍攝間歇,不脫溼衣服、不回單間休息,一身水的候在現場,天天如此。他的用心是,群毆、大夜、大雨,眾人易煩躁生亂,以他在影壇的地位,實習生一樣現場等戲,其他人看在眼裡,會警醒職業道德,不好意思鬧事了。這是他支持導演的方式,他和王家衛的朋友之道。

我青少年時代,所受的藝術教育是反社會人格,既然幹了藝術,就要對抗父母、決裂朋友、挑釁師長、拋妻棄子、橫死街頭——人到中年後,發現反不了社會,社會本身呈現出可怕的叛逆狀態,沒有陳規可循、沒有人情可言,天天干的都是藝術家乾的事,於是藝術家只好去重建人倫。

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決想不到我在四十多歲後的藝術創作最感興趣的是講“守信”、“尊重”這兩個命題,年少的我會覺得這算什麼,屬於生活規範,不在藝術範疇。

習武沾染暴力,削福損己,英雄好漢們往往橫死、怪病、兒女是非。鑽研拳理是我此生樂趣,卻提不起精神練功,如此自相矛盾,是年少時被習武人的生活境遇嚇著了,潛意識裡總怕招致不祥。

人到中年是好事,終於把成就武功的時間給拖黃了,打不了啦,自覺躲過災星。但有一個疑問,老前輩們為何不在這個規律裡?他們活得正常,有子孫之樂,種瓜得瓜,晚年平安享受年輕打拼的家業成果。

因為他們活著的時代,雖歷史鉅變,為人處世尚有規範,武者靠武德安身立命,活得正常。不受意外之災,如享受做詩之樂般,享受玩索拳理的樂趣。

當年向梁先生學習,我曾問他:“葉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感慨:“你會覺得,他說話好有道理。” 梁先生新書延續著這種道理,講詠春精妙,如名畫的筆墨搭配。為傳世而講的系統,讀者比我當年向他學習時,有福得多。

嗯。不多言了。

觀者惜福吧。

本文為徐皓峰為《詠春六十年》所寫的跋文

徐皓峰:记《一代宗师》与梁绍鸿先生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8月

梁師父自十多歲隨家父學功夫。當時家父在香港教授詠春,而梁師父就在這時以私家弟子身份受業於家父。梁師父用功深,每天都練上數個小時,又因他與同學李小龍、張卓慶、張學健等熟稔,眾人好武,愛技擊,彼此鑽究,最後,梁師父發展出自我的風格,更重視詠春的應用。

——葉準,葉問之子、當代詠春拳大師

梁紹鴻老師是棵大樹,走到哪裡,影子就罩到哪裡。從他身上,明白了捨己從人的真意——不在於遷就,而在於自身的強大。

——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導演

梁紹鴻兄對詠春拳理了解透徹,從無數次實戰中得到經驗,以實踐詠春、傳授弟子、發揚詠春實戰之術與心得為己任。

——袁和平,電影《一代宗師》武術指導

當年向梁先生學習,我曾問他:“葉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感慨:“你會覺得,他說話好有道理。”梁先生新書延續著這種道理,講詠春精妙,如名畫的筆墨搭配。為傳世而講的系統,讀者比我當年向他學習時,有福得多。

——徐皓峰,電影《一代宗師》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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