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是詩人卞之琳寫下的名句,這首詩因其短小別致而成為了新月派的代表詩作。
很多人熟悉卞之琳的詩作,卻並不熟悉詩作背後的故事。這首《斷章》很多青年都會背誦,但鮮少有人知道:這首詩是卞之琳為自己苦戀的女子所作。
這個女子,正是名氣與“蔣家三姐妹”齊名的“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張充和。
世間許多唯美背後,是悽婉、痛楚,卞之琳的絕美詩作背後,也藏著他不為人知的悽苦。
2000年2月2日,詩人卞之琳辭別了人世。他被安葬後的第二天,卞之琳的女兒青喬便驅車來到了中國現代文學館。
青喬此行,是為將父親的部分遺物捐贈給館方。青喬帶來的父親遺物,是他於1937年8月為張充和手抄的一卷《裝飾集》以及一冊《音塵集》
隨著這兩件遺物的被展出,一段塵封多年的情事隨即被公諸於世。
1933年初秋的北平,已有了幾絲涼意,但景色卻分外迷人。西城達子營28號,沈從文家,正在舉行一次小聚。
聚會的人裡有巴金、靳以、卞之琳等,恰就是這天沈從文的姨妹張充和從蘇州趕來北平。
張充和此番前往姐夫家,是為了入北大中文系讀書。當卞之琳第一眼看到溫婉清秀的張充和時,他心裡就不自主地產生了驛動:世間竟有這般美好的女子。
“人在身旁,如沐春風”,這大概就是當時卞之琳看到張充和的第一感覺。
讓卞之琳覺得驚喜的是,他和她不僅都來自江南,同在北大上學,竟然還同樣都愛好崑曲和文藝。如此多的共同點,兩人自然很談得來,卞之琳自己曾用“彼此有相通的‘一點’”來形容當時的兩人。
卞之琳覺得,這是上天對他的垂青,如此緣分,人生能有幾回遇見呢?
卞之琳認定,這個可人兒,就是自己夢中無數次嚮往過的那個女子,所不同的是,以前,他腦子裡心裡只有輪廓,這一刻,它已變得具體了。
自此後,卞之琳的心裡,便裝上了張充和。
這年,卞之琳23歲,張充和19歲。
老天在某種意義上總是公平的,這種公平在於,他總會將真愛放在你眼前,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的本事了。認定張充和是自己一生真愛後的張充和,開始輾轉反側。
沒有戀愛經歷的卞之琳陷入了困境,他的困境在於: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抱得美人歸。
卞之琳性格內向,表達自我一直不是他的長項。好在,張充和性格開朗活潑且直率,若非如此,兩人之間的友誼估計都有些難以為繼。
女人,多數都向往浪漫,自然,她們都會喜歡耳聽的愛情。
但“愛”這個字眼,生性內向的卞之琳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即便在信箋上,卞之琳雖與徐志摩同為新月派詩人,卻始終下不去手寫肉麻的字句。
徐志摩在給陸小曼的信中說:“眉,我想你愛你極了,有時候,我甚至想抱你一起去死”。
這樣炙熱的情感表達,在卞之琳這兒,是絕不會有的,卞之琳的語言風格和他的為人處事一樣:低調內斂。
於是乎,在寫給張充和的“情書”裡,張充和甚至都無法體會他的感情。
一個男子,面對心愛的女子,卻連表達愛的勇氣都沒有,這,註定是要悲劇的。
性學博士約翰格雷曾說: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意思是,男女是兩個不同星球的不同物種。這就註定,男女之間是有差異的。
男女的一個本質差距在於:男人喜歡主動追逐,女人喜歡被動接受。
這就註定了那個關於女人情感的秘密:女人,通常是沒有愛情的,誰對她好、愛她,她就愛誰。
張充和也是一個女人,面對一個連表白都如此隱晦的男人,她怎麼能感受到她的“愛”呢?感受不到,又要如何去愛呢?
在感情的表達上,有兩種極端,一種是:僅有一點愛,卻能表達得異常激烈;另一種是:心裡已經愛到死去活來了,卻完全不會表達。卞之琳,恰就是後一種極端。
在與張充和相處的時日裡,卞之琳也有過“表達愛”的時候,但他的表達愛的形式,終究太低調內斂了,以至於,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卻絲毫沒讓張充和感覺出來。
卞之琳剛剛離開北平參加工作時,由於極度思念張充和,卞之琳便辭職了,辭職後,他下定決心要向張充和表白。
於是,卞之琳便用行動開始了他的“表白”。
卞之琳怎麼表白的呢?很簡單,請張充和吃飯。但他雖主要是請張充和,卻也常常拉上幾位好友,這樣一來,在張充和看來這自然變成了:請朋友吃飯,順帶叫上我。
這叫什麼?遮遮掩掩的“示愛”!如此隱晦,讓性格直爽的張充和差點崩潰,她開始由對他有好感,轉為開始覺得他“婆婆媽媽”“不夠爽快”。
1935年,張充和因病輟學,回了蘇州老家。見不到張充和的卞之琳,每日像丟了魂一樣。
1936年10月,卞之琳由於母親病逝,回家奔喪。藉著奔喪的由頭,卞之琳鼓起勇氣由家鄉海門去蘇州探視張充和,他還厚著臉皮再張家住了幾天。
但卞之琳“造訪”(追)張兆和如此“名正言順”,竟連張充和自己也確信,他此行並不是為了看她,而是恰巧路過罷了。
張充和帶著卞之琳遊覽了江南一些風景名勝,一路上,兩人相談還算愉快。
那幾天,是卞之琳這輩子離女神張充和最近的一次。有一天,張充和穿著旗袍去爬山,去天台山的時候,爬到中途張充和便累得不行了。
此時的卞之琳走在前面,累了的張充和仰頭看向卞之琳說:
“你拉我一把呀。”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面前,卞之琳卻愣是不伸手。為什麼?因為,在卞之琳心裡,張充和是女神一樣的存在,他對她那是有敬畏心的,有敬畏心,怎麼能隨意肢體接觸呢?
於是,張充和的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說起這些細節,再聯想起,張充和晚年評價卞之琳的字句,我們就非常能理解了。張充和評價卞之琳時說他:“多疑使得他不自信,文弱使他抑制衝動……”、“與他性情不投,談不來”。
說來,換成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遇見一個優柔寡斷、在自己面前表現出反反覆覆欲說還休的示愛態度的男子,誰能一直保持耐心和等待呢?
與張充和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裡,卞之琳這隻悶葫蘆,一路都只聽張兆和講著,幾乎連話都沒說幾句。如此,要讓張充和感覺到愛,當真是難為人家了。
後來卞之琳在《雕蟲紀曆·自序》回憶這段姑蘇行時,他寫到:
“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現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悲歡”二字,也是相當隱晦,今時的我們不難理解,這裡的“歡”是指他與張充和重逢,而“悲”則說的是:自己不敢表白,除了看看她,他什麼也不敢做。
愛情路上,最怕就是:一個打死不說,一個打死不問。
時間一天天過去,兩人之間卻絲毫沒有任何進展。卞之琳每日,只在自己的詩作裡抒發著他的情感,他的詩作,總是大量留白,這種留白是卞之琳的特點。
而這留白的部分,正是卞之琳想說,卻說不出的話。因為這留白,成就了卞之琳詩作的“朦朧”風。
卞之琳在詩作《無題一》中寫到:
“ 百轉千回都不對你講,水有愁,水自哀,水願意載你。 你的船呢?船呢? 南村裡一夜開齊了杏花。”倘若不是行家,這樣的詩句,怎會有人知道,它是愛情詩呢?
詩中,有太多留白了,詩中的水是誰,船又指代什麼?大概,只有卞之琳自己懂了。
對於這首小詩,最接近卞之琳心境的解釋是:千萬次想表達愛,卻從未對你講,(水就是我)我的愁,我的哀,何處說。我想和一起去遠方,(船就是你的承諾)但你為何不給我一句承諾呢?
但天知道,愛情裡,終歸是要男人主動的啊!男人不主動,女人如何“給你”!
對比張充和姐姐張兆和和沈從文,不難發現,對比之下,比之沈從文,卞之琳在對待感情上,真真太過於“內斂”了。
沈從文當初追求張兆和時,也是每天寫情書,但他的情書是什麼?請看: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對比之下,哪種更能打動女子,不用多說吧。張兆和正是在沈從文炙熱的情書攻勢下,繳械投降的。
這樣“肉麻”、“露骨”的詩句,卞之琳是怎麼也寫不出來的,他只繼續用他的方式對張充和進行“攻略”。
1937年,卞之琳把這年所作的十八首詩加上前兩年的各一首,編成了《裝飾集》贈張充和。這些詩中的每一首,都是為她而寫的,在扉頁上,他特意寫道:
“獻給張充和。”而這些詩,不用說,全是隱晦的表達。
卞之琳以為張充和能懂,於是,他焦急地等待著張充和的迴音。
那年六七月間,卞之琳住在雁蕩山的慈悲寺裡,穿行大半個山野,去取她的回信。
張充和在信裡評價他的詩說:“缺乏深度”,而對於其他,張充和並未多說。
卞之琳痛苦極了,儼然失戀一般,於是為了緩解痛苦,他“埋頭寫起一部終歸失敗的長篇小說來了”,小說起名為《山山水水》,寫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悲歡離合”,其實那是寫他自己。
在好友王辛笛家,他取出隨身攜帶的《數行卷》,那條幅是充和手書,抄寫的是他的《斷章》《圓寶盒》等七首詩篇。充和的字師從書法大師沈尹默,無論行書、章草還是工楷,皆是上乘。卞之琳望著張充和的字,突然又有了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他是愛她的,但他的愛,張充和似乎從未懂過,或許,他的愛,並不是張充和所希翼的。
極度悲傷下,卞之琳想到了逃離,他申請去英國牛津大學任訪問學者,他企圖用更遠的距離來阻斷他無望的單戀。
臨行前,他去與她話別。告訴她他要走了。
張充和送他出了巷口,和他說再見。然後,她轉身離開。
他看了她的背影許久,可她連頭都沒有回,挺直的背似一枝幽蘭,清冷地開在雨巷裡。
就是這一別後,兩人之間的緣分徹底斷了。
張充和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或多或少對卞之琳有過好感,否則,以她的條件,何以直到30多歲依舊單身呢?
但,等你的,不會一直等你,因為等待,從來有期限。
卞之琳走後不久,即兩人認識的第15個年頭,張充和結識了一個叫傅漢思的美國人,僅僅七個月後,張充和就決定嫁給他了。傅漢思與卞之琳完全相反,他很善於表達,對於愛,他從不吝於表達,這樣的男子,張充和怎會拒絕呢?
不,即使張充和拒絕,傅漢思也會窮追不捨的,絕不會如卞之琳一般,一被拒絕就撒手離去。
卞之琳從英國回來時,才知道,他的女神張充和已經跟著美國丈夫去了美國。
愛情裡,世間女子中,有誰不向往果敢、有著一往直前執著的男子呢?!
張充和走後,卞之琳去過一趟蘇州。九如巷張家已經人去樓空,他就住在充和的閨房裡,夜裡,他枯坐在充和的書桌前,試圖找尋一點她舊日的痕跡。在抽屜裡,卞之琳幸運地找到了一束書稿:竟是當年沈尹默為張充和圈改過的詞稿。
這一年,即1954年,離張充和遠嫁海外,已經整整四五年了。這年,中國正經歷各種鉅變,但在鉅變中,卞之琳拼命護著張充和的這點詞稿。
張充和結婚七年後,45歲的卞之琳也結婚了,他的妻子叫青林,瓜子臉,杏仁眼,頗有些像她。那年,卞之琳在《魚化石》裡寫: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你真象(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她嫁了,他娶了。
這一次,他們真的再也沒有可能了。他和她,還隔著寬廣的太平洋,隔著一日的時差。
轉眼,二十五年過去了。
卞之琳去美國做學術訪問期間,他和她終於再度重逢了。
卞之琳顫抖著將在蘇州帶走的詩稿還給了她,那幾頁紙他保存了近三十年,躲過了“文革”浩劫,今天完璧歸趙;而張充和則送了他兩張錄音帶,裡面錄得是她近年來唱的幾支崑曲選段。
他和她,靜靜立在異國,竟無語凝咽。
1986年,湯顯祖逝世三百七十年,張充和應邀到北京參加湯顯祖紀念活動,她與大姐元和一起演了一出《遊園驚夢》。她已垂垂老矣,可扮上妝容,往臺上一立,卻仍是嫋嫋娜娜,她的水袖輕輕一揚,便贏了滿堂彩。
他在臺下,看著她唱《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卞之琳在臺下仰頭看她,她清冷的聲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裡。
可嘆,卞之琳一生中最好的詩篇都出自苦戀充和的日子,苦戀常常會成就一個詩人。
可是,如果他可以選擇,他寧可不要這樣的成就,只要和她在一起。
但世間的“如果”從來和鬼魂一般,人人都在說,卻終究沒人見過。
這一面後,他和她,再未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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