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个美男,而他只有半边脸

我低头去看他的床头卡:陈家伟,男,27岁。普通饮食,特级护理。化脓性中耳炎。无业。

一缕淡淡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病床上他的影子上。

我才抬头去看病人,他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只露出左面的半张脸,远远地,我觉得他轮廓和那个女人有些相似,应该是个美男子,有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嘴的弧度也不错,皮肤有些惨白,我估计是睡在这间终日拉着窗帘的病房的缘故。

如果人生是一场梦,我相信陈家伟在我见到他的那一个早晨以前,他一定还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因为他睡着的样子,那么安详恬美。我甚至希望可以伸过手去,摸一摸他翘起的下巴。我后来发现我对下巴往上微翘的男人和女人都完全没有抵抗力。

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个美男,而他只有半边脸


当然我不可能伸过手去。我只是一个怯生生的第二天上班的新来的住院医生,我手捧一堆铁皮的病历夹诚惶诚恐地站在师傅们的后面,根本就不知所措。我有些恼恨这间屋子的光线为什么这么昏暗,而这么昏暗的房间为什么还要拉着窗帘。还有我开始对张教授的谨慎小心感到烦躁,不就是一27岁的无业人员吗?什么贵宾!还值得张教授这么点头哈腰的巴结神色。

我一烦躁就莫名的口干,我的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两瓶依云矿泉水,我知道这种水在市面上并不多见,据说是纯进口的矿泉水,我同宿舍的时尚达人就将这种高价的矿泉水当成化妆水用,每次用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取过来喝两口。我真是看不惯这种崇洋媚外的人,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瓶水。我的口渴现在被这两瓶水刺激着,变得更加强烈。

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个美男,而他只有半边脸

不过我还是咽了下口水,假装自己没有什么变化。再取出我的小本子,等待张教授有什么医嘱要交待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看着那个女人,说:魏总,你知道,省委纪书记给我们医院打过招呼了,昨天院长也来看过小伟。科里面准备明天做一个病案讨论,关于小伟的治疗方案,我们一定尽力争取保护残余听力,希望手术能够让右耳不再流水,达到干耳的效果。不过耳科的手术以后,还有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谁都不能保证病情不会反复。我们主任余教授也很重视小伟的病情,多次和我讨论怎样才能最快地达到预期的效果。

魏总,你也要好好休息,别太累了。我们给小伟的护理是特级护理,每天都有专人昼夜护理。你其实可以回家休息休息,等到手术方案健全了,我们尽快安排手术。

我们这里手术效果稳定了,你不要太担心,小伟的左耳没有问题,听力不会受影响,在我们这儿出院后,你看你和陈总的意见,出国做整形也好,去国内最好的整形医院也好,需要我们联系,我们都可以帮着联系。魏总你要相信小伟他必有后福。

我看见那个女人的眼里闪出些热切的光芒,比起开始的冷冰冰来说似乎增高了2度的温度。

小伟?我真是见识了,医生的言不由衷。我在心里一边冷笑,一边鄙视自己的刻薄,表面上我仍旧平和谦恭。

那个小伟翻了个身,估计是这么多人在病房里说话,搅乱了他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清梦。戴着的帽子歪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了生平最恐怖的一幕。

右边的头发已经被剃了多半,而整个右半脸呢?它们在哪儿?

在昏暗的光线下,应该不是没有脸,而是脸上的皮肤全部不见了,后来我知道这是烧伤病人的主要症状,皮肤粘连溃破,大量的疤痕组织。这让我怀疑这已经不是一颗脑袋,而是,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咣当一声,我捧着的所有的铁皮病历夹掉在地上,我“啊”的一声,夺门而出。

扶着公共厕所的门,我吐得一塌糊涂。

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个美男,而他只有半边脸

我知道我太小题大作了,原因有很多,除了他确实吓着了我以外。

我不怕血,但是我怕这种看上去烂兮兮的葫芦瓢一样的脑袋。这让我想起僵尸的半边脸,我担心他醒后会吐出长长的舌头,舌头上带着尖刺。

我今天很郁闷,一直都没有缓过劲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郁闷的制高点原来是在这里,我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柔美温和的左半脸是给我的一个致命诱惑,而诱惑翻过来是夺命追魂的残破。

我落荒而逃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这一跑给我的人生带来的后果。

我也来不及考虑,虽然我一向自诩深思熟虑,但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的脚步犹如梦幻一般,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后来我知道我的惊恐造成的局面是魏总死死地搂住她的儿子,生怕他再发疯。而另外的几位医生赶紧按下急救门铃,护士长快速推着急救车赶到,准备随时待命,张教授指挥如果有意外,随时通知麻醉科插管上呼吸机,24小时监测生命体征,每半小时汇报一次。

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个美男,而他只有半边脸

这是我造成的混乱。

我深深地为自己感到内疚。我以为我可以有机会向他和他的母亲表示道歉,但是几天以后医务处给了我警告处分,说病人家属控告我歧视病人,医德败坏,医疗水平低下。我知道许医生和李教授尽力为我开脱,而张教授出于要自保的缘故,没有太多的表明态度。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如果不是科主任余教授和我的导师出面斡旋,我怀疑我的罪责估计会被提升到医疗事故的程度。这真令我感到后怕,刚刚拿到的医师资格在这一跑中泡汤,真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不过这还只是老天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后来我还发生过被一卡车病人家属堵在病房里围攻的场面,而为了保护我,许医生的肚子还挨了两脚。事后,余主任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给我放了两个月的带薪假期,让我躲到外地去散心。这让我对自己的职业选择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不过一站到手术台上,我又变得精神抖擞,只不过我变得圆滑多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知道我当时的夺路而逃太失态了,简直不符合我一向稳定沉着的生活方式,这其实也令我自己非常惊讶和痛恨,后来医务处下达的处分更加令我无地自容,我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是天生的好医生吗?我不是在手术过后可以大块地吃肉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刻意制造的假像来蒙蔽自己,好让自己沉溺于对妙手仁心的美好假设之中的吗?

我很不愿意原谅自己,我知道我的处分是罪有应得。我太不像一个医生了,倒象个十足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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