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這天,北京的雨,淅瀝瀝下著。
就如同“兩彈元勳”鄧稼先的眼淚一般,滾滾落下。
因為工作,父母多年見不到他的面,也不知道他在做何種事情。直到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雙親才知道他的工作。
可那時,母親王淑蠲已經病危,當他急匆匆撲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已經不能言語。就在鄧稼先緊握她的手時,老人停止了呼吸。
本已愧對母親,可他依舊要愧對父親。
依舊,是為了祖國國防。
1973年,父親鄧以蟄病危,鄧稼先正回北京彙報工作,才能看望老人。
當時鄧以蟄癌細胞全身擴散,非常痛苦,但為了不讓鄧稼先掛念,能專心投入工作,鄧以蟄強忍病痛,盡力在兒子面前保持安詳欣慰的神態。
他沒有埋怨兒子,因為兒子走的這條路,正是他所期望、所欣慰的。
他只是心裡有些空落落的,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吃上一口正宗的頂雪貢糕,又或許,是因為許久沒聽上一出明快抒情的黃梅戲。
倚著床頭孤枕,看向窗外明月,他眼前浮現的,是鳳凰河的波光粼粼、白麟山的青翠欲滴,口中呢喃的,是懷寧老家的"鐵硯山房"。
1973年5月2日,著名核物理學家、中國原子彈之父、兩彈元勳、兩彈之父鄧稼先,徹底失去了他的父親。
安徽,徹底失去了一位教育司長,失去了一位優秀且高尚的故鄉人。
中國,也徹底失去一位現代美學的奠基人,失去了與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共享"南宗北鄧"之美譽的“北鄧”。
北京的雨,依舊下著。
安徽的雨,落得似乎更長久一些。
△鄧稼先
◁鄧以蟄
1
鄧氏一門,名人輩出
1892年,鄧以蟄出生於懷寧鄧家故居鐵硯山房。
在這個坐落在宜秀區五橫鄉白麟畈上的宅子裡,已先後走出了諸如四體書法為"清代第一人"的鄧石如,畢生極力蒐集鄧石如遺墨、金石的鄧傳密,詩文書畫皆清回絕俗的鄧繩侯等人。
而這座祖居中,還將在32年後,迎來鄧石如的六世孫——鄧稼先。
書法家、教育家、哲學家、美學家、科學家……
從鄧石如,到鄧稼先,從嘉慶年間,到新中國成立,前後八輩人,是什麼,致使懷寧鄧氏一門數代名人輩出?
或許,我們能從鄧以蟄對鄧稼先的言傳身教中,找到答案。
鐵硯山房(鄧石如、鄧稼先故居)
安徽安慶宜秀區
出生於清朝末年的鄧以蟄,與同時代的許多學人一樣,從小接受傳統教育。
由於家學的薰染,他少年飽讀詩文,工山水畫。若無意外,他長大後,也應是踩著長輩的腳印,舞文弄墨,研究詩畫。
可最大的意外早已發生,那就是他所處的那個動盪不安、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時代。
在他少年時代,就強烈地感受到從大洋彼岸吹來的西風。就像蔣夢麟的“西潮”一書的名字一樣,西風浩蕩,從中國沿海沿江逆流而上,西學影響深遠。
1907年,對鄧以蟄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這一年,他東渡日本,入弘文學院及早稻田大學攻讀。
最重要的是,他在日本結識了他的同鄉——陳獨秀。
正是從這位同鄉的身上,鄧以蟄汲取了一種全新思想,獲得了一種全新的啟蒙。
1911年,鄧以蟄帶著這股新思想,回到家鄉,從事文化教育。
同樣在1911年,中國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上,同樣發生了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件——辛亥革命。
1911年夏天,湘、鄂、粵、川等省爆發保路運動,運動在四川省尤其激烈。9月25日,榮縣獨立,成為全中國第一個脫離清王朝的政權,同時,將保路運動推向高潮。
10月10日晚,新軍工程第八營的革命黨人打響了武昌起義的第一槍。漢陽、漢口的革命黨人分別於10月11日夜、10月12日攻佔漢陽和漢口。
起義軍掌控武漢三鎮後,湖北軍政府成立,黎元洪被推舉為都督,改國號為中華民國。
武昌起義勝利後短短兩個月內,湖南、安徽等十五個省紛紛宣佈脫離清政府宣佈獨立 。
1912年2月12日,清朝發佈退位詔書。
至此,2132年的帝制歷史告終結。
而鄧以蟄,恰恰是在1911年回國,又在1912年,任安徽都督府教育司司長。
與陳獨秀關係密切,辛亥革命爆發當年回國,又在結束後出任安徽教育司司長,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微妙的聯繫?我們不得而知,卻又不得不遐想萬分。
1934年在北平,右一為鄧稼先
1917年,鄧以蟄再次出國,這一次,是赴美,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哲學,特重學習美學,是我國留學生到歐美系統學習的先行者之一。
1923年,鄧以蟄美國歸來之後,先後任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廈門大學教授。
其中,數在清華大學任教時間最長,1929-1937年,1945-1952年都在清華大學任教,先後達十五年之久,清華的傳統注重學術研究,學術氣氛很濃,而且學者眾多。鄧以蟄主要的理論著述,多在清華任教時期完成。
他一面教書,一面積極投入新文藝活動,撰寫詩歌、戲劇、美術、音樂等方面的文章,常與魯迅等諸多朋友在中山公園會面。
與徐志摩、朱光潛、聞一多、張奚若、陶孟和、金嶽霖、劉九庵、錢鍾書等教授交往也頗多。
每個週六,金嶽霖家的“湖南客廳”就成為清華大學教授們的聚集地,他們常常從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廳”剛散開,又到了老金的“星期六碰頭會”。
張奚若楊靜仁夫婦、陶孟和沈性仁夫婦、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都是成雙成對地參加“星期六碰頭會”,而鄧以蟄是舊式婚姻,習慣獨來獨往,“原因是他家仍然維持了男女分別活動的原則”。
金嶽霖以西餐或湖南菜招待“星期六碰頭會”的客人,往往聚餐之後,先講一會和政治有關的話題,隨後就是藝術“頻道”。
“火爐一砌,老朋友的畫就掛上了”,這裡說的畫就是鄧以蟄帶來的。
金嶽霖說:“鄧先生不只是欣賞美術而已,而且是美術家。他的字寫得好,特別是篆體字。 ”
父親學貫中西,對子女的教育自然也不會差。
鄧稼先同姐姐弟弟自小學時,要讀世界名著,學習英文、數學,同時還要讀讀四書五經,如《左傳》《論語》《詩經》《爾雅》之類。
按鄧以蟄的說法:“不過是讓孩子知道一下中國文化裡有些什麼東西,這是有好處的。”
那時的鄧以蟄就住在清華西院宿舍,是楊武之教授的鄰居,所以兒童時代,楊振寧就是鄧稼先親密的夥伴,兩人常在一起學習,下課一起彈玻璃球、打牆球比賽、爬樹,就像一對親兄弟。
值得一提的是: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鄧以蟄、宗白華二先生各自馳名於北方與南方文壇,故時人有“南宗北鄧”之稱。
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整,鄧、宗二先生相繼來到北京大學,與朱光潛先生一同執教,為北大三位著名美學教授。這三位美學宗師,都是安徽人,鄧以蟄和宗白華都是安慶人,朱光潛是桐城人。
鄧以蟄先生像
2
言傳身教,教子愛國
1937年,盧溝橋的炮聲打破了鄧以蟄的書齋生活,也打破了鄧稼先原本順遂的求學之路。
鄧以蟄是愛國的知識分子,親身經歷了清朝的腐敗,軍閥混戰、列強欺凌瓜分中國的歲月,特別是八年抗日戰爭時期,生活在日寇鐵騎蹂躪下,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讓他永難忘記。
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北平淪陷,北大、清華、南開三所高校,遷到長沙,組建臨時大學。
鄧以蟄本想赴長沙,但由於肺病,身體虛弱,沒有隨校南下。
失去了大學教職,鄧以蟄一家靠積蓄過清貧的日子,夫人在自家小院,開闢了一塊菜地,自己動手種菜。
鄧以蟄原本的一位朋友,在偽政府謀了一個差事,領著偽政府發的薪水。
有一天,這位朋友突然胳膊夾著偽政府的公文包到家裡來了。
鄧以蟄同這位“朋友”交談了兩三句之後,勃然大怒,嚴厲質問這位朋友是幹什麼來的,那人羞愧滿面,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對。
鄧以蟄大聲呵斥他:“你給我出去! ”
這一聲斷喝,把正在書房看書的鄧稼先兄弟驚呆了。
這一天,是鄧稼先兄弟第一次看到一貫溫文爾雅的父親臉色鐵青、大發雷霆的模樣。
父親如此作風,給尚且年少的鄧稼先兄弟心裡播下了一顆名為“愛國”的火熱種子。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之後,日軍每攻佔一個城市,都要強迫市民出來遊行,慶祝他們所謂的勝利。
1938年10月,湖北漢口淪陷,日軍強迫北平的老百姓、學生上街高舉日本國旗慶功遊行,大部分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服從。
那天,只有14歲的鄧稼先實在無法忍受心中的屈辱,他當眾把一面日本國旗撕得粉粹,又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鄧稼先的老師看到此情此景,擔心會給鄧稼先招來殺身之禍,急忙找到鄧以蟄:此事早晚會被人告發,你還是讓孩子儘早離開北平吧!
迫於無奈,鄧以蟄讓大女兒帶著鄧稼先南下昆明。那裡,有南遷的清華和北大教授,還有眾多的老朋友。
臨走時,父親只囑咐了他一句話:“稼兒,以後你一定要學科學,不要像我這樣,不要學文。學科學對國家有用。”
鄧以蟄憑自己的經驗寄希望於鄧稼先,但這句話在鄧稼先的腦海裡卻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14歲的鄧稼先,從離開家的那一刻起,愛國,成了他一生的選擇。
前排鄧以蟄夫婦。後立者長女鄧仲先(中)、次女鄧茂先、長子鄧稼先
像鄧以蟄一樣留在北平,度日如年,苦待變局,迎來抗戰勝利、山河重光者,還有“新紅學”開拓者俞平伯等人。
他們在淪陷下的北平,仍然挺直腰桿做人,可謂知識分子的民族尊嚴。
鄧以蟄在抗戰時期,生活一貧如洗,但與貧困生活相對的,是富裕的精神世界。
他非常珍愛先祖鄧石如的書畫原作,即使全家忍飢挨餓,也捨不得將珍藏的書畫賣掉。
可在新中國成立後,鄧以蟄將先祖鄧石如的書畫珍品,全部捐獻給國家。
故宮博物院曾舉辦“鄧石如先生誕生220週年紀念展覽”,展出鄧以蟄捐出的珍品,供人觀賞。
有父如此作風,兒子怎會不追隨?
鄧稼先拿到畢業證書時,恰逢抗日戰爭勝利。沒有一絲猶豫,他在昆明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民青",投身於爭取民主、反對國民黨統治的鬥爭。
翌年,他回到北平,受聘擔任了北京大學物理系助教,並在學生運動中擔任了北京大學教職工聯合會主席。
別說那個年代,哪怕是如今社會,能在北京大學教學,也是無數人為之敬仰的存在。
可鄧稼先並沒有因此而覺得滿足,他記得父親的叮囑,他要到科學水平更高的美國去,學習更先進的知識,掌握更先進的知識後,報效祖國。
1947年,他考上美國普渡大學物理系,1948年秋天,鄧稼先從海上起航,向大洋彼岸駛去。
臨行前,他的一個好朋友說:中國天快要亮了,請你將來留在祖國!鄧稼先聽了笑了笑,說了這樣一句話:將來祖國建設需要人,我學成後一定回來。
鄧稼先將天分和勤奮發揮到極致,三年的博士課程,他僅僅用了1年11個月便修完了所有學分。
此時他只有26歲,人稱"娃娃博士"。
因為表現極為優異,美國教授推薦鄧稼先去英國繼續深造,對他未來獲得諾貝爾獎都充滿信心。
是在優越的國度做自己喜歡的研究,還是回到一窮二白的新中國過苦日子?或許,鄧稼先就從沒做過這樣的比較。
1950年8月20號,26歲的鄧稼先拿到學位證書、獲得博士學位。1950年8月29號,他就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威爾遜總統號輪船,與錢學森、趙忠堯等100多名留美學者一起,毅然踏上了回國之路。
這一天,離他拿到博士學位證書,才剛剛過去了九天。只有九天,鄧稼先就實現了他兩年前離開中國說的諾言:我學成一定回來。
回國後,有人問他帶了些什麼回國?他說:
除了帶幾雙眼下中國還不生產的尼龍襪子給父親,就只帶了一腦袋關於原子核的知識:中子、質子、裂變、聚變、氘氘、重水等。
當時的中國,幾乎沒有人意識到,他這一腦子的原子核的知識,對8年後從事研製我國的原子彈、氫彈的事業,是何等的重要!
趙忠堯、錢學森、鄧稼先等百名留美學生學成歸國,在甲板上集體合影
3
父設國徽子造核武,父子皆受“文革”摧殘
作為美學家,鄧以蟄參與了清華大學藝術研究室的創建,更重要的是,他曾參與新中國國徽的設計。
1949年7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委會在《人民日報》等全國各大報紙刊登公開徵求新中國的國旗、國徽圖案和國歌詞譜啟事,清華大學師生都紛紛參加國旗和國徽圖案的設計。
在初次應徵的900餘幅國徽圖案中,清華營建系教授林徽因與莫宗江合作的國徽圖案,因具有強烈的中華民族的特色而得到幾位中央領導的讚賞,要求設計者吸取大家的意見,把該圖案改進設計成新圖案。
林、莫經過約一個月的探索,並請清華大學中國美術史教授鄧以蟄、工藝美術史教授王遜、雕塑教授高莊及梁思成一同研究討論,幾經改進圖案,終於在1949年10月23日完成這幅國徽圖案的設計,送全國政協。
以後的時光中,鄧以蟄先後發表《關於國畫》、《畫法與書法的關係》、《(藝術家的難關)的回顧》、《完白山人紀念展覽簡述》等文章,校訂滕固的《唐宋繪畫史》,寫《校後語》。
1963年8月,鄧以蟄發表其人生中的最後一篇文章《(鄧石如書法選集)前言》。
他的學術生涯以鄧石如研究而結束,也實現了他發揚光大鄧石如藝術的意願。
此後,年逾古稀的鄧以蟄在家養病,可這本該寧靜的養病時光,卻也遭遇了強大的衝擊。
文革,開始了。
一個出生清朝世家,赴日、美留學的老人,在文革中會遭遇怎樣的待遇?
不忍訴說,只能用“身心備受摧殘”六字形容。
那遠在西部大漠,埋頭於研製國家核武器的鄧稼先,會比他的父親倖運嗎?
並沒有。
1971年, 造反派侵襲九院,許多建立過大功的科學家蒙冤被整,鄧稼先和于敏、胡思得等人也被集中到青海基地遭受批鬥。
有的造反派還在批鬥中要求科學家們把核武器研究關鍵數據"交待"出來,這使身處逆境的鄧稼先經受了嚴重的考驗。
可這種數據,多說一句,都很可能會給中國的核武器事業帶來巨大的損失。
於是,所有的科學家咬緊牙關,造反派願意折騰,那就折騰吧,可要他們吐露重要科研成果?絕無可能!
正在此時,楊振寧自美國經巴黎飛抵上海,首次回大陸探親訪問。
他開列了在北京要見的人名單,第一個人就是鄧稼先,周恩來總理批示要鄧稼先回京會見,救出了鄧稼先,也解救了一批中國寶貴的科學家。
依照周恩來總理的指示,鄧稼先連夜寫信告訴楊振寧:"中國的原子彈氫彈全部都是由中國人自己研製成的,沒有一個外國人參加。"
此信派專人乘民航航班送到上海,在1971年8月16日餞行的晚宴上送到楊振寧手中。
鄧稼先與楊振寧最後一次合照
1971年,是時隔8年後,鄧稼先第一次從西部大漠回到了北京的家。
那天,當鄧稼先推開自己家房門站在妻子許鹿希面前時,她不禁大吃一驚,這是兩人分別後的第一次重逢。
鄧稼先穿著舊灰制服和綠軍便鞋,曾經那麼英俊高大的丈夫,如今都有了白頭髮。
這一年,鄧稼先年僅47歲。
47歲的鄧稼先沒有想到,僅僅兩年後,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他,就要永別父親了!
晚輩成就乾坤,父輩瞑目以息。1973年5月2日,大美學家鄧以蟄向兒子投去最後一瞥,告別人間。
北京大學眾多師生懷著沉痛心情為他舉行追悼會,追思他對中國現代美學的貢獻。
追悼會後,鄧稼先捧著父親的骨灰,帶領家屬走向骨灰安放室。
中國現代美學的一顆巨星,墜落了。
鄧稼先後來回憶:
“父親為人正直真誠,謙和樸實,性格溫和寧靜,專心學問,多年深入書畫領域的研究工作,為中國書畫理論的建設,貢獻了畢生的心血……
父親一生的志願就是中華民族的振興,祖國強盛。他自己長期身患重病,寄希望兒子為國家作貢獻……
縱觀父親的一生,是追求真善美的一生。”
金嶽霖送別老友,撰寫輓聯:
露霜葭蒼,宛在澄波千頃水;
屋深月滿,依稀薜荔百年人。
這副輓聯中有水有月,雅緻情深,這和鄧以蟄的性情非常相似——功名利祿都是過往浮雲,而恬淡自適是他的人生哲學。
一代美學大師駕鶴西行,一定不會寂寞。
往期回顧:
她冒死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毛主席閱後批示:冤,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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